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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送給李淳風的禮物

  貞觀十二年(638)上元節悄然而過,長安富貴意猶未盡,一股凜冽朔風從北苑直灌朱雀大街,撲向雲隱霧隱的終南山。繽紛飛雪一夜間又為長安城披上了一層戎裝,各坊內多有寺觀,浮圖霜雪,如詩如畫,引得一眾富貴爭相前去賞玩,好將上元節還未褪去的喜興弄上枝頭。


  瑞雪豐年正是好兆頭,朱雀臨街各坊內孩童們嬉戲在十字街上,互相捧雪打鬧,父母們難得清閑,邀上幾方好友,圍著滋滋作響的紅泥小火爐,添幾杯綠蟻新酒,話說年來年往,有人推測今年朝廷的部署;有人閑聊起年末時,鬆、叢二州地震的施救;還未歸職的武官們春雪煮酒間,念起寒冬時節,翼國公秦叔寶又累病在榻,想著去探望一番。


  最熱鬧的當屬東、西兩市,東市積集四方珍奇,為達官貴人所愛,西市多聚商販,供給日常所需,又逢盛雪添錦色,遊人自是絡繹不絕。


  西市臨東有一坊喚作延壽坊,是個絕佳的商貿之地,幾度財力較量後,最終成為一處凝聚珍寶之地,如今坊內匯聚天下善鬻金銀玉珠者百餘人,承蒙官吏相互推薦,可算是解了長安縣富貴們遠去東市之苦。


  前朝大業年間,從閩越之地來了一位手藝精湛的玉匠,曾雕出一束絕美的牡丹而名聲大噪,於是有富貴出資助其置業於坊內,建兩層玉器鋪,名喚牡丹閣,到如今已是長安縣首屈一指的玉器鋪。


  今日雪色怡人,牡丹閣賓客盈門,上層雅間林立,乃商談價格之地,下層中間三台櫃鋪擺滿了琳琅滿目、雕琢精良的金銀玉器,幾名俏麗侍女正在為心儀物飾的客人展示,言談間,讚美之詞不絕於口,一顰一笑人美如玉,顯然是受過精心調教的。


  鋪內兩側牆壁掛著幾幅由閻立本親自繪製的牡丹閣成名之作,七八個青年才俊相約而來,正仰頭細細品味。有人興致湧上心頭,摸出錢袋,置於盤中,要為畫作題詩,陪同的侍女應聲奉上筆墨,任由郎君揮毫灑意,再交於男仆當場裝裱,掛在畫作兩側。


  一旁翹頭案後正飲用香茶的緋袍中年看到這一幕,不禁暗自笑道:“一物兩賣,賣的還如此雅致,唐人真是商業奇才!”


  “客人見笑了!”一身著玄色襖子的佝僂老者步履蹣跚走近中年,強撐著身子對其長施一禮。


  攙扶老者的俾子語氣溫和地介紹道:“這位便是我家主人,也是牡丹閣掌事,隻因客人所定之物甚是怪異,家主心生好奇,想親自會見郎君一麵。”


  聞言,中年還施一禮,與俾子攜手將老者安坐於案前。老者麵色蠟黃,雙眼腫泡奇大,想來是常年於夜間用眼過度所致,不過卻不妨礙他從中年衣冠窺知其來曆。


  隻聽他聲色顫顫道:“老朽觀郎君衫袍兩臂有瑞馬紋飾,想必任職左右武衛。至於左右武衛大小將領也都曾來我牡丹閣求過珍寶,老朽有幸一一認得,而左右武衛中,身形魁梧,俊朗非凡者,當屬駐守太極宮玄武門、左武衛中郎將李君羨李五郎是也。不知老朽誤認否?”


  一猜二捧三奉承,生意做到這份上,也難怪能屹立於西市之側,經久不衰,讓人不得不由心佩服:“掌事慧眼,正是五郎無疑!”


  一捋頜下翹起的山羊須,老者滿是自得:“都說老朽年邁,撐不過寒冬,今日看來還能揪住幾朝春秋,哈哈哈!”


  說罷,眉頭一緊,疑從心來,探手取過俾子盤中三寸見方的木匣,蒼勁的手指撥開匣蓋,裏麵靜靜躺著一塊碩大、薄如蟬翼的玉葉。依客人所需,葉子四角卷曲向內,聚於一孔之上,形成四道極美的拱橋。老者雕工精妙,葉緣、葉脈皆是栩栩如生,隻是客人挑選璞玉的品質不高,老者極力規避,仍舊依稀可見葉肉上有幾處斑斑點點

  此雕琢之法倒也費不了多少功夫,隻是當徒弟將客人所需之物的圖稿拿給老者看時,老者幾度思量,竟是猜不透客人所製之物作何用處,這才親自操刀,想以此換得客人一解心中疑惑。


  “不知郎君滿意否?”老者胸有成竹遞上木匣,請李君羨驗收,在長安玉匠界,論雕琢花草,還無人能出其右。


  但見李君羨驗看間眉頭緊皺,俊逸的臉龐失望絲絲湧出:“唉!掌事雕工非凡,君羨誠然拜服,隻是當初選料,我特意挑了一塊斑斕縱橫璞玉,如今被掌事精絕雕工盡去……”


  “倒是老朽多此一舉了!”老者誠然致歉,“就是不知郎君作何用處,煩請郎君一解老朽心中疑惑,若是違了郎君本意,老朽再挑玉另作,隻願不曾貽誤郎君大事。”


  一場小小的畫蛇添足風波,將鋪內好事者紛紛吸引過來,人群當中,多有常年受老者恩惠者,自是齊齊站在牡丹閣一邊,可當眾人看見李君羨兩臂上的瑞馬紋飾後,又不覺啞語。


  此事倒也談不上誰對誰錯,隻是人一多起來,難免生出是非,老者正想勸眾人散去,卻見李君羨神色慌張異常,怎麽都不像一個征戰沙場多年的武將,不過很快就被其壓下慌亂,稟禮道:“罷了,罷了!掌事也是好意,隻怪君羨當初未曾言明。”


  說時,丹眸看向案幾旁侍候的俾子:“既然掌事想知曉玉葉用處,煩請這位小娘子去尋一細竹,君羨再為諸位解答疑惑。”


  老者示意俾子照辦,將欲出門之際,李君羨唯恐再生畫蛇添足之事,急忙補漏道:“還請小娘子切勿折了細竹枝杈,我有妙用。”


  道了聲允諾,俾子出門向西而去,鋪內眾人好奇更是泛濫,一個個尋覓案幾,圍繞二人盤坐下來,靜候佳音。


  案上香茶略過幾盞,俾子這才冒雪歸來,凍紅的玉手撚了三兩枝小拇指般粗細的竹子,全都一一遞給客人。


  李君羨也不多看,隨意挑了一枝,從腰帶解下金環比首,削下枝節,在細竹頂端開了一道口子,將細竹枝節穿過玉葉孔槽,卡在口子內,再用衣角將口子捆紮結實。一時間穿過玉葉的枝節好似花蕊一般,煞是好看。


  圍觀眾人紛紛湧過來爭相探看,有人脫口問道:“不知作何妙用?”


  聞言,李君羨四下張望,目光落在那位俏唇凍地發紫的俾子身上,招手喚其近前,將細竹安放在她剛緩過一絲暖意的紅潤玉手上,含情脈脈道:“煩請小娘子對玉葉吹口仙氣。”


  俾子被他說得滿臉羞紅,卻又架不住心急的眾人,長吸一口氣,朱唇輕起,微風徐徐吹動玉葉,四角玉葉竟緊隨她口中吐出的氣息旋轉不止,玉葉中殘餘的波瀾在旋轉中漸而形成一道圓弧,漸而波瀾絢麗,不覺間,俾子越吹越帶勁,恨玉葉不能這般永久轉動下去,圍觀眾人亦是被這一幕所驚歎,紛紛叫好。


  然而人雖有意,氣息卻有限,不一會,俾子眼神迷離,頭昏欲漲,玉葉也漸漸停止轉動,恢複如初。


  “妙哉,妙哉!”老者滿是歡喜,誠然向李君羨拜道,“老朽一生雕琢玉器無數,常被人謬讚活靈活現,今日卻是有幸見到何謂栩栩如生,受教受教!”


  “不敢,不敢,雕蟲小技,怎能與掌事多年精絕手藝相提並論?”


  李君羨還禮之際,接過玉葉,正欲歸入木匣,速速離開這人群越是密集之地,老者卻急忙止住,懇切道:“如此心思奇妙之物,豈能以竹節支撐?老朽此前弄巧成拙,致使玉葉中斑斕幾乎盡去,險些毀了此等奇妙之物風采,如今願親自操刀,再為郎君以和田雕琢一柄玉架,望能與之相配。”


  老者前年身體抱恙,至此封刀家中許久,今日能再見其親自操刀,圍觀者自是齊聲叫好,一時間,起哄之人掩蓋了李君羨的推辭之聲。


  正所謂熟能生巧,區區一柄玉架,老者自是手到擒來,隻是他心中疑慮未解,故意放慢了雕工,與李君羨搭話道:“不知郎君此物作何用處?”


  一時半會定然難以脫身,李君羨隻好靜候老者完工,稟禮回道:“送人!”


  “哦?何人有幸,能得郎君如此奇妙之物?”


  “太史局承務郎李淳風!”


  “那倒不怪了。”老者在長安定居多年,對大小官員的升遷幾乎了如指掌,那李淳風自幼聰敏好學,博覽群書,九歲曾遠赴南陀山靜雲觀拜師至元道人,學得一身本事。貞觀七年向聖人①建議,改製渾天儀,而名動長安,又因其精通天文地理,常有宗族向其求教興旺之法。


  思慮間,老者眯眼看向李君羨,心中粗算著他的年齡和宗族,也是今日受益匪淺,不由心熱道:“想來郎君是求仕途前程,何不去洛陽清華坊尋善風鑒之神算袁天罡?”


  但見李君羨嘴角微揚,近身附耳與老者輕語道:“袁天罡隻能摸骨看相,卜算人之福禍,而我尋李淳風,是想其助我一窺天道!”


  身處京畿要地,老者自是明白,什麽該知道,什麽不該知道,稟了口氣,緩緩遞上已然雕好的玉架。李君羨探手取來,鑲嵌在玉葉之後,竟出奇地貼合,宛如一體。


  “多謝掌事,君羨還有事在身,就此別過。”


  眼見李君羨著急離去,老者急聲追問:“不知郎君此奇異之物,欲以何名冠之?”


  輕輕送出一口熱浪,玉葉四角迎風舞動,李君羨笑道:“掌事若喜歡,不妨喚其‘風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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