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十二之險（三）
“咩~咩~咩~”
夏盡秋初時節白雲下，青山上，一群羊在悠閑地吃著草。
今日是難得的暖陽天氣。大中午的，看守羊群的羊倌兒躺在幹枯的草地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羊倌兒四十餘歲年紀，留著山羊胡須，身上穿著羊皮做的劣質裘衣，因為耀眼的陽光，刻意地眯著眼睛，但卻仍能夠看出眼睛裏閃爍著寶石一般的光芒，充滿著活力。而實際上，在這個年代裏，他已經很老了，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大父了。
“大父~大父~大父~”
羊倌聽清聲音是自己兩位可愛的孫兒。他從草地上站起，自己那兩位梳著羊角辮兒的可愛孫兒一人抱住自己的一條腿。
“我的兩位可愛小孫孫，你們怎麽來啦？”
大娃兒道：“大父，咱們家又來客人了。大人叫我們來喊你回去。”
羊倌兒名叫田敬。齊地田氏是一個龐大的宗族，王族遠支人數眾多。
田敬家裏雖然已經落魄，倒也還沒有淪落到做羊倌兒。這身裘衣打扮，不過是他避開亂世，隱居山林的樂趣罷了。有童謠唱道：“沂蒙五田，羊倌最賢”。羊倌說的就是田敬。
沂蒙一帶，背靠沂蒙大山，多山地，不利於耕種，養羊倒是十分合適。田敬在此隱居後，便有意發展畜牧業，他本就聰穎，很快有了許多養羊的經驗，卻從不藏私，更資助鄉裏，周圍百姓皆受其惠。
田敬自秦末亂世便率領家人避居在這沂蒙山上，齊地豪傑時起是沒，他卻從未有出山的打算。
田榮稱王的時候，田敬在養羊。
項羽屠戮齊地百姓的時候，田敬在養羊。
韓信成齊王，日夜訓練兵馬，齊**事實力大大增強的時候，田敬依舊在養羊。
在田敬看來，這些時起時沒的豪傑都算不得真英雄。田榮、項羽失之殘暴，韓信兵家出身，輕視民生，而重兵戈，如此齊王，非齊民之福。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卻是田榮、項羽、韓信三人卻從沒有想過招攬田敬。即便三人聽過田敬的賢名，但聽到田敬羊倌兒的身份，覺得其並非高士，所以都未有采取什麽行動。
這一次不一樣了。田橫在莒縣自立為齊王，便想要有一些開國的樣子來，人才濟濟更是國家強大繁榮昌盛的重要指標。
田橫與田敬同族出身，立身之地莒縣又地處沂蒙山下附近，自是不會忘記招攬田敬這樣的賢能之人。
田敬把羊群拜托給同鄉照看，自跟隨兩個可愛孫兒下山，一路上卻是堅定了心思，無論田橫怎樣來請都要回絕。
祖孫三人來到山腳村落中，卻隻在門口和兒子田沂相見，並不見客人。
田沂苦笑道：“王使在羊圈中。”
這是田敬不曾想到的。他將兩個孫兒交給田沂，卻獨自來到羊圈前，看到一身穿錦繡長袍的貴人在給母羊“接生”，小心翼翼，動作手法也十分地熟練。
母羊一共誕生兩隻羊寶寶，皆安然無恙。
完成這一切，使者這才回頭看到了田敬，用田沂妻端來的陶盆清水洗了手，朝田敬彎腰拱手道：“田橫拜見族兄。”
田敬詫然，他沒有想到田橫是親自來，更沒有想到田橫居然不避汙穢，可以為母羊接生。
無論如何，即便剛才抱著再堅定的心思，此刻也不免有些動搖了。
田橫終究是幫過自己的忙，田敬也不好趕他，便要請田橫一起用餐。
田敬家中雖然節約，可畢竟是招待王族，還是擺了一盤冷切羊肉的。不過自家釀的酒水倒是管夠了。田敬與田橫麵對而坐。
田橫舉起酒杯敬田敬道：“沂蒙五田，羊倌最賢。今日能見到我田氏最賢能之人，橫也不枉此生了，請滿飲此杯。”
田敬雖陪著田橫滿飲這一杯酒，自謙道：“公子說笑了。我哪裏談得上賢能。王族人才濟濟，畢竟賢能者如過江之鯽。便如公子，既能做大王，也懂畜牧之業，十分難得。”
田橫聽了，卻是喟歎道：“族兄這般說，卻是折煞我了。我王族若真有才能，如何讓項王逞凶肆虐齊地百姓，最後又讓韓信占據了齊地？最後吾不得不逃到海島上。我在島上，思之念之，田氏之所以屢次不興，卻是因為少了一位田單那樣的英雄。不知道，族兄可願意做我的田單嗎？”
當初樂毅率領燕軍伐齊，破齊五十餘城，獨留下莒、即墨還在齊人手中。後來樂毅被新燕王猜忌，田單趁機打敗新來的燕軍將領，一舉收複了齊地丟失的城池土地。田單可以說是齊國中興的扛鼎之人。
田敬聽了，卻是苦笑道：“怕是要讓公子失望了，敬不通軍事，比不得田單。況且此時亦非春秋戰國之時……”
田橫道：“族兄不願意幫我，怕也是怪我因個人的私欲野心，去做這個齊王吧……”
田敬聽了，默然不語。
田橫苦笑一聲道：“我其實何嚐願意大動刀兵。也曾要與劉邦講和。可那劉邦叔侄卻說我無甚功勞，不能稱王。可真的是這樣嗎？若非我田氏在齊地牽製項王兵馬，他劉邦焉能得到關中之地？我大兄田儋於滅秦無功？大兄田榮於滅楚無功？”
“和族兄說一句坦誠的話，即便我放棄王位，難道那些富有野心的將官不會推舉其他田氏子弟為王嗎？究其根本原因，還是劉邦叔侄漠視我齊地百姓功勞，有功終不得封侯。族兄憐惜齊地百姓將遭遇戰火？難道就要坐視莒縣將士被劉信叔侄帶兵屠戮嗎？他們難道不是齊國子弟嗎？難道族兄還想著去做他劉邦的官？因此拒絕做齊地的官嗎？”
田橫一番誅心之言，終於說得田敬臉上變色。也是因為田橫說的是實話，田敬是聰明人，也因此隻有實話才能打動田敬。
田敬痛苦地閉上眼睛，額頭上的青筋挑動著，他終還是不能忘記身上流淌著的田氏的血，也無法拋棄齊地百姓。
田敬徐徐睜開眼睛，開口道：“既然公子已拋棄齊國子弟責怪於我，也罷，我便隨公子去，與莒縣的子弟同生死罷了。”
田敬要走，他那兩個可愛的孫兒不舍得大父走，皆哭成了淚人。
隻是風蕭蕭兮北風寒，每個人總有一些無法推脫的事情要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