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盼星星盼太陽(三)
李左車走出臥室,才發覺長袖之中還藏著劉信用紙張寫給自己的書信。
當初,陸賈將信交到李左車手中的時候,還提醒過李左車閱後即焚,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李左車卻一直沒有來得及這樣做。
李左車已經將這封信看了不下十遍。每次下定決心焚毀的時候,便拿出一看,看完之後,又不忍心將之焚毀,如此十數次。
李左車記憶力超群,雖然不敢說過目不忘,但一封信讀了十遍,卻也已經爛熟於心了。
劉信在信件中道:“吾嚐敗楚軍黃河之畔,亦知楚軍洶洶,修武不足守也。之所以退守邯鄲,非是天下人所謂禍水東引,不過心存抵擋楚軍一時之指望,如此河北之民可北上安然避禍。信固所願也。”
“然信雖庶竭駑鈍,卻為楚敗於洹水,僅得狼狽之軀入邯鄲,唯邯鄲百姓不棄信,仍委任信守邯鄲。如今楚軍四五萬,邯鄲守軍卻不滿萬,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信不求理解,唯左車趙人,知河北形勢,易明白信一片冰心。信阻楚軍邯鄲城下,已約漢王、齊王、燕王。但亦知兵情複雜,時時變化。若援不可速至,邯鄲城破,劉信戰死。仍須有人領袖河北。信之所寄,唯左車一人也。”
“望左車暫舍豪宅美食,速往河北,存燕趙子弟。”
李左車將心思收回,來到門前拜見韓信,卻見到一輛馬車停靠在門前,車簾掀開,韓信正襟危坐在馬車上,朝自己笑道:“快上來吧,我們去稷下學宮。”
李左車上了馬車。馬車便緩緩轉動了起來。
稷下學宮距離李左車院落尚且有一段路。兩人各自心中有事,馬車中維持了很長時間的沉默。
許久,韓信歎息一聲道:“河北來戰報了。”
“如何?”李左車立即抬起頭來,緊緊盯著韓信。
韓信笑道:“邯鄲仍在。”
李左車聽罷,鬆了一口氣,隨即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向韓信告罪道:“讓大王見笑了。”
“聽說你去見了陸賈?”
李左車點了點頭。
“他和你說了什麽嗎?”
“陸賈的消息還停留在武平後入邯鄲城前,遠比大王滯後。”
“你想回趙地嗎?”
李左車心中一緊,感受到袖口中的信件,便更緊張了。隻是卻也不肯說違心的話,索性便住口不言了。
“你還有趙廣他們都是趙人。如今家鄉飽受蹂躪,怕是心中也不好受。我願意留李左車一人陪伴身邊,而放任趙廣領一兩萬人北上救邯鄲。左車可願意嗎?”
李左車苦澀一笑,卻是道:“不瞞大王。左車已經決定離開齊國,往河北去了。”
韓信聽了,臉色一變,隨即又凝聚起了笑容,歡暢地笑道:“也罷。你是趙人,自然要以趙人優先。寡人是齊王,便要以齊國的利益為第一考量……”
“大王……”李左車想要勸諫。
韓信卻製止了李左車說話,笑道:“言已至此,再說無益。既然已到學宮,你我便不妨暫且放下身份,充作學子。”
李左車無奈,隻得跟隨韓信進入稷下學宮中。
聽著稷下學宮內學子侃侃而談的聲音,李左車終於平靜了下來。雖然今日學子們為了準備今日的辯論,比以往忙碌了些,但終究沒有了廝殺與鮮血的氣息。
李左車與韓信繼續往裏走,學子們雖然認出了韓信、李左車,卻都沒有行禮。這卻是韓信要求的,入稷下學宮,眾人平等,皆以學問論高下,隻有師與弟子的區別。
李左車與韓信所要去的地方是蓮花池。蓮花池中心有一座圓形的蓮花壇,直徑百步,南北有兩座木橋連接。
已經是莫春時節,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蓮葉也已經變成了深綠色,結下了花骨朵,等著夏天綻放。
韓信與李左車來到前,蓮花壇上已經有很多人等候著了。論道統區別,有儒家、道家、墨家、法家。論年齡區別,卻是冠者三十人,跪坐在內側,弟子四十二人,陪侍在外圍,眾人圍成了一個圓。留下了壇中央的一片青石板供人辯論。
此時此刻,這個年代裏,已經算得上高規格的文化盛會了。
隨著韓信與李左車落座,蒯通便站了出來,與眾人拱手行禮後,才麵向張生道:“張子自來到稷下,便一直宣傳華夏一統之論。蒯通對此頗有疑惑,還望張子能夠為學生解答一二。”
憑借張生的學問,自不可能被世人尊稱為張子。蒯通此說,明顯存羞辱之意。張生的許多弟子皆都是怒氣衝衝模樣,礙於韓信在場,否則早上前暴揍蒯通了。
張生微微一笑,卻是緩緩站了起來,亦走到壇中央與蒯通麵麵相對。
張生道:“蒯策士乃是當今有名的縱橫家,稱呼張某為張子,張生愧不敢當。隻是華夏一統之論,非張生一人拙見。荀子,孔子,孟子都對此有過精彩論述。張生不過是繼承先賢智慧罷了。蒯策士若是有疑問,何不讀一讀《論語》、《孟子》。”
蒯通道:“先賢雖然有大智慧,但未嚐沒有錯的時候。荀子曾經周遊秦,誇秦人之政樸。可後來如何,秦建立大一統之帝國,卻是苛政繁瑣,天下皆受其害。孔子也曾說,鬱鬱乎文哉,吾從周。周分封百國,百國百姓皆安逸處之,未嚐有秦之苛政。此不正是說明,華夏一統不如百國林立嗎?”
張生道:“秦是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大家雖然身處齊國,卻也聽過武平侯名言。一根筷子易折斷,一捆筷子難折頓。秦統一六國後,卻匈奴七百餘裏。我華夏一統之力量,威力如此,諸位難道不見嗎?”
“張子莫不是要讚美秦朝苛政嗎?須知道,秦卻匈奴七百餘裏,卻勞役山東百姓數十萬為其戍守邊關,饑寒凍餒,死者不計其數。始皇南征百越,疆土是變得好看,可卻又迫使我山東百姓遷徙南方脾熱之地數十萬。所以華夏一統,不過是讓獨夫之欲得逞罷了。”
張生再次道:“張生再次點明,百姓之苦,皆因嬴政急政,非華夏一統之罪過也。須知道,戰國之世,秦將白起便殺死數十萬人。諸侯割據之時,互相攻伐,大戰小戰不斷,死者怕是有千萬。若當初秦之繼位者是公子扶蘇,秦難道還會二世而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