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重生

  寒玉冰晶偏偏龜裂,窸窸窣窣的如同沙塔坍塌一樣。


  一條蓮藕一般的手臂從廢墟緩緩探出,如同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有種別樣動人的美感。


  嵐山忙飛身近前,拂袖一揮,殘墟退散,露出一個赤條條的孩童來。


  那孩子全身不著一縷,墨發如瀑蓮葉一般散在身下,肌膚如凝脂,似新月生暈,此時正蜷縮在地麵上。


  “楠笙?”嵐山遲疑地看著那個孩子。


  “嗯?”那個孩子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雌雄莫辯的麵容,五官極其俊俏美麗,眉如遠黛,眼若秋水,隻是細細打量才發現,兩隻瞳孔顏色迥異,左眼淡金,右眼赤紫。


  那孩子望著嵐山若有所思,忽然雙手扶額,好看的眉眼微微簇起,表情掙紮,顯得非常痛苦。


  良久,才見他眼底緩緩平靜,嘴角彎起一泓笑意,“嵐山,好久不見。”


  嵐山將外衫脫下披在楠笙身上,皺著眉頭問道:“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楠笙眼中頗多無奈,苦笑不已。


  “原本我打算用輪回引來修複軀體生機,奈何用來做陣樞這具仙人遺蛻,裏麵殘留著生者之前的一縷殘識,因為陣法被激活,居然想要奪舍重生。我的神識也被牽引到這具身體裏,雖然那原主意識已被我壓製,但現在神魂還沒有完全吞噬融合,估計隻能清醒很短時間。”


  “接下來,你如何打算?”嵐山在楠笙對麵緩緩坐下,看著眼前這陌生的眉眼,心中亦感到頗為怪異,要不是熟悉他溫潤的眼神,真的很難與回憶中的楠笙印象重合。


  “能怎麽辦?我的意識馬上就會陷入沉睡,也許隻能等到某個契機,才會再次短暫醒來。”楠笙伸手將散亂的頭發,梳理到腦後,一手攥著馬尾,一邊皺眉四下觀瞧。


  “怎麽了,可是有些異常?”嵐山詫異的看著他。


  “沒事,”楠笙擺擺手,忽然瞄了一眼身下堆疊的袖袍,靈機一動。


  “刺啦!”他從衣衫下擺撕扯下一塊布條,將頭發細細挽好。“嗯,現在好了。”


  嵐山看著慘遭橫禍的外袍,眉眼一陣抽動。


  楠笙打理頭發的間隙,不忘向嵐山問詢;“師弟,小七,怎麽樣了?”


  “她體內兩種相衝的功法已經出現兼容跡象,因為修習二十三年蟬,現在還在沉睡。”


  “哦,那就好,等下我回複了些許氣力,咱倆一起下去看她。”聽說雲岐無恙,楠笙不由暗鬆一口氣。


  “雲岐,她……”嵐山支吾片刻,在楠笙期待的眼神注視下,緩緩開口:“她被季覆雨帶去大荒摩天崖了。”


  “季覆雨?”楠笙遲疑的呢喃這個名字,有些隱約印象,卻想不起來關聯。“是誰?”


  “摩天崖宗主季覆雨,這些年來,小七一直承蒙關照,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為何要讓他帶走雲岐?”楠笙疑惑的盯著他。


  嵐山苦笑一聲,隻好將先前了了峰上發生的一切,如實告知於楠笙。


  “叔祖,他走的可還安詳?”


  楠笙惆悵緬懷,目光殷殷的望著嵐山。


  “大師去的安詳,臨終之際口中大呼痛快,溘然長逝時麵含笑意。”提及無相,嵐山雖然接觸日短,卻心生敬意。


  楠笙悵然歎息,伸手遙遙一指,菩提樹下的棋秤如遭牽引,穩穩落在他身前。楠笙伸手撚起一顆棋子,在手指間細細婆娑,眼神晦澀惆悵,良久無言。


  “老三,這些年,辛苦你了!”楠笙將手間的黑色棋子扔回棋秤,拍拍手,緩緩伸了個懶腰,目光平視嵐山,展顏一笑。


  “你我情同手足,自是不能坐視不理。”嵐山雙手扶膝,笑容澄淨。


  “雲渡一別,已是甲子時光,如今人是物非,還能故人重逢,甚好。”


  楠笙緩緩起身,來到嵐山身邊張開雙臂,緊緊的擁抱了一下他。


  嵐山環住身前之人,同樣心生喜悅。


  “可惜。”楠笙輕輕呢喃。


  “無酒。”嵐山笑意宴宴。


  二人相視開懷。


  ……


  隨著楠笙二人跫音漸起,石室內牆壁上的燭火被依次點亮。


  孩童模樣的楠笙身披長衫,雙手負後,偏頭看向那根橫臥樹根,燭光搖曳,神情變幻。


  僅著中衣的嵐山靜默的站在他身邊,看著樹根上橫臥的熟悉的身影,亦是百感交集。


  樹根上的楠笙氣息全無,殘缺的右臂袖管空蕩蕩的鋪疊在身上,曾經與雲岐十指相牽的左手虛握著,被仔細的放在胸前,就連身下的細小枝蔓也被掩飾的看不出端倪,他麵含笑意,宛若熟睡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孩童模樣的楠笙對著逝去的楠笙輕聲告別,嗓音稚嫩,卻略顯滄桑。


  “你可以好好的休息了,我很快就要出去,替你看看這個廣闊天地。”


  “如此也好,景清他們確信楠笙已經身死,你可以換個身份,重新活一次。”嵐山點點頭,一旁提議。


  “楠忘,這名字可好?”楠笙仰頭看向身邊的嵐山。


  “忘掉過去,重獲新生。”嵐山撫須一笑,深表讚同。


  楠忘雙手在樹根上一撐,躍身坐在楠笙身邊,拍了拍身側,眼神示意嵐山。


  “我會在此駐留些時日,然後便會下山去。”


  “要去找雲岐麽?我陪你一起。”


  楠忘豔羨的看了看身側嵐山垂地的長腿,緩緩搖搖頭。


  “雲岐有季覆雨照看,現在很安全,我並不擔心,這趟下山要去一趟大荒九幽,找尋一個故人,看看他有沒有徹底解決我眼下困境的方法。”


  “誰?”


  “孟婆。”


  “你現在這個身體神魂不穩,境界回落,怕隻是洞玄上境,此去路險多艱,不如我隨你一起去,也好有個照應。”


  “現在雖然傳出楠笙死訊,但我估計景清他們一日不曾見到我的屍身,便會一日不曾放棄。你作為唯一知情人,現在他們肯定會將視線投注到你身上,在你身邊反而不安全。”


  楠忘擺手拒絕,接著說道:“我雖然是洞玄上境,但這副仙蛻先天全脈,而且體魄異常堅固,正好兼修霸道,假以時日自保無虞,而且,我也不是孤單一人上路。”


  “哦?”嵐山遲疑的看著楠忘,不明覺厲。


  楠忘朝著嵐山挑了挑眉毛,手指放在唇齒間打了個呼哨。


  幾息過後,一陣黃色旋風衝進密室,在入口處堪堪止住,原來是那條黃狗,此時搖頭擺尾,狗頭四顧,顯得頗為興奮。


  待黃狗視線落在樹根上楠笙的屍身上,不由得狗身一震,小心翼翼的跑到樹根跟前,繞過坐著的二人,朝著楠笙探鼻輕嗅,幾番試探過後,確認楠笙已經身死,不由得狗眼漸漸婆娑,口中嗚咽哀泣。


  “誒喲!真哭了?”楠忘雙手環臂,一臉幸災樂禍。


  那黃狗聞聲憤然轉身,正對上楠忘那雙色彩迥異的眸子,特別是那顆紫色的眼眸,此時熠熠生輝。


  “汪……”黃狗麵露疑惑,側頭朝著楠忘輕叫一聲。


  “阿姊,我是楠笙,現在叫楠忘,我換軀重生了。”楠忘笑意宴宴,伸手去摸狗頭。


  黃狗謹慎後退一步,楠忘的手落了空,黃狗躲過楠忘殷殷的視線,遲疑的看了嵐山一眼。


  嵐山配合的點點頭,黃狗依然有所顧慮,止步不前,朝著楠忘再次發聲:“汪……”


  “確認,還要怎麽確認。”楠忘撓撓額角有些頭疼。“既然你不信我,我就翻一翻老黃曆吧。”


  “第一次見你,是在我四五歲的年紀,你滿身膿瘡奄奄一息的倒在我家門口,以為你是條可憐流浪狗,就動了惻隱之心,和錦瑟一起收留了你,後來的歲月我們三個相依為命,在我和錦瑟心中,早已把你當成了最親近的家人。”


  楠忘將往事娓娓道來,黃狗側耳聆聽的仔細,眉眼間的一開始的警惕,也慢慢鬆懈下來。


  “後來直到我拜鬼穀子為師,你突然消失不見了,我和錦瑟為此還大哭了好久,先前我們聽宮內老人說起過,通人性的老狗臨終彌留之際,都會離家出走,選擇一處葬身之所。我們都以為你已經不在了。”


  楠忘提到傷心處,不由得吸了吸鼻子,眼角浮起一片氤氳,黃狗心神動搖,慢慢踱向楠忘。


  “我以為此生和你都不會再見了,後來師傅派我誅殺野狐道人,結果大意中計,當時身負重傷,眼看就要斃命於野狐道人劍下,恍惚間瞥見一抹黃色擋在我身前,雖然事後師傅和我講是他出手相助,當我隱約感知另有其人,這樣的險遇我遭逢了許多次,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我一開始並不知情,也一直糾結困惑。”


  楠忘終於如願以償的觸摸到了黃狗,卻陷在回憶裏難以自拔,手指無意識的順著黃狗毛發紋路滑動。


  “雲渡之後,我被叔祖所救,帶到懸空寺,終於再度與你重逢,我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叔祖提前安排好的,他在暗,你在明,一直守護了我很多年,阿姊,你說我是不是挺傻的。”


  楠忘眼角緩緩濕潤,慢慢閉上眼睛,臉頰有兩道溫熱蜿蜒劃過,口中兀自呢喃。


  “阿姊,我是楠笙啊!你認不出我來了麽?”


  “阿弟,還能見到你真好!”楠忘臉頰的淚滴被人溫柔的吮吸,緊接著被擁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黃狗幻化成一位黃衫俏麗女子,與楠忘相擁而泣,嵐山一旁靜默,亦是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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