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夜話

  懸空寺後山,桃花潭水深千尺。


  雲岐仰浮在水麵上,玲瓏妙曼的身軀著,在水波的律動下蕩漾沉浮,沉溺於微涼潭水的細膩衝刷。帶著水珠的姣顏微微揚起,露出膚如凝脂,臉如蝤麒的絕美容顏。雪白的發如同散開的銀色蓮葉,鋪展沉浮於雲岐身下,襯著她如同臥眠蓮荷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纖細如同嫩藕的手臂偶爾抬起,輕柔的掬起一泓月光,然後任由那些晶亮的水珠,從指縫自由灑落,有些落於水麵驚起嘩嘩的水響,有些流淌在白皙泛著月光的臂膀,如同柔情的愛撫,輕輕蜿蜒。


  雲岐此時心情正好,嘴角不自覺的勾勒出愉悅的弧度,輕輕的吟唱著;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劈啪聲中,火焰吞噬著柴木,發出脆響,隨著火焰的炙烤,兔子肉漸漸變得金黃色,而一粒粒的油脂也凝成珠,沿著兔肉的紋理滴了下來。


  嵐山嫻熟的轉動著兔肉,神情嚴謹而專注,良久之後,才從懷裏取出一隻瓷瓶,細致的將裏麵的粉末均勻的撒到兔肉上,那些神秘的粉末遇見明火會炸出大篷的火團,同時一陣神秘的馥鬱焦香愈發濃鬱起來。


  嵐山舍了手中的木柴,側耳聆聽,遠處遙遙傳來的風聲,水聲,唱歌聲,隻覺得聲聲悅耳,內心一片閑寧。


  歌聲頓了片刻,有窸窣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


  “你回來的剛好,這兔肉再烤一會便要老了。”


  嵐山將烤的金黃的兔肉取下來遞給雲岐,又從旁邊拾起一隻已經收拾好的鯉魚架在火上。


  雲岐換上了一件淡紫色的襦裙,還有些濡濕的長發散披在身後,身姿姣好,姿容清絕,款款自林深處走來,跪坐在嵐山身側,伸手接過嵐山遞過來的兔肉,乖巧的小口撕咬著。


  “味道如何?”嵐山遞過一壇白日裏買來的杏花村。


  雲岐朝嵐山展顏一笑,手上動作不停。


  夜半,美食,好酒,一個看起來舒服的人,讓人很自然有了談心的。


  “你為何幫我?”雲岐側著頭望向嵐山,嘴角還殘留油漬,模樣嬌憨。


  “我也不清楚,就覺得如果能讓你開心些,我便也有些開心。”嵐山指指嘴角,自懷中取出一方青帕,笑容溫潤。“洗過的。”


  “三哥,我不要你可憐我。”雲岐拿起帕子小心的擦拭嘴角。“這些年雖然苦些,但知道他還活著,便有了些希望,也就不覺得苦了。”


  “我有些時候,對楠笙真的是既羨又慕嫉妒,又覺得惋惜。”嵐山灌了很大一口酒,長出一口氣。“你父親死於楠笙之手,你不恨他?”


  “我娘從小就告訴我,我爹爹在我出生不久就死了,每當我受盡欺淩時,我都會暗自憎恨自己早亡的父親,為何那麽狠心拋棄我們孤兒寡母,但也有時會幻想,如果有父親在是不是就不一樣了,我和母親便不會受人欺負,他也會給我買好看的衣裳,漂亮的頭花。


  我想了好些年,後來母親死了,我就一個人流浪,那時我才五六歲,當過乞兒,被人販子拐過,差點被賣到妓院去。”


  雲岐搖搖頭,似乎不願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後來我就遇見了楠笙,然後那些欺辱我的人都死了,他站在那些人的屍體中間朝我笑著。


  “小七,不要怕。”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見過那麽好看的人,他一笑我便覺得覺石城所有的花都開了。


  我噙著眼淚怕的要死,可遇見他似乎就不那麽怕了,我搖搖頭,他笑的更燦爛了,牙齒很白,陽光下有些刺眼,然後我就不停的掉眼淚,怎麽也擦不掉,不知道是因為被他晃了眼睛,還是覺得委屈。”


  雲岐眼睛變得濕潤,拿過身邊的酒,狠狠地啜飲一口,方才繼續回顧那段往事。


  “他朝我走過來,蹲下身拿袖口幫我擦臉,我的眼淚鼻涕都糊在他衣服上,他卻毫不在意。


  “小七,不要緊的,哭出來會舒服些,我是來接你回家的,帶你去見你父親好不好?”


  他朝我伸出手,那隻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修長,握在手裏一定很溫暖,我看著他的眼睛點點頭,他的手果然如我想的那樣溫暖。


  他便牽起我一路走過屍體堆疊的街頭,走出我生活了六年的覺石城,在城外他蹲下身問我,要不要回頭看看,我搖搖頭重新牽起他的手。


  他不知道從他牽起我手的那一刻起,我便決定這一輩子都要和他走下去,絕不回頭也不要放手。”


  兩條淚痕蜿蜒在雲岐姣好的麵龐上,如梨花帶雨,柔弱的讓人心疼。


  “我一直跟他坐船橫渡過大夜河,一起縱馬穿過油菜花田,還被農戶追趕過,狼狽死了,逃脫後我們相視而笑,都慶幸不已。


  翻過了一座座山,趟過了一條條河,千山萬水走了好久好久,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那時候我便想腳下這條路一直通向天涯海角多好,這樣我可以陪他走到地老天荒,天長地久我都不覺得累。”


  雲岐眼角帶淚,卻唇角微翹。


  “天涯海角猶有盡頭,我便隨他到了一個叫書院的地方,他把我帶到一個嚴肅的中年人麵前,指著那個人告訴我,

  “小七,這是你的生身父親,也是我的師傅,從此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團聚了。”


  我怯怯的叫了一聲爹爹,那個中年人嗯了一聲,囑咐了楠笙幾句就離開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問過我娘,我想這個男人應該是不愛我娘的,同樣也不愛我。


  我最親近的人就隻有楠笙了。


  我哭鬧著要和楠笙住,鬧的沒法子,楠笙便同意了,我們就這樣一個屋簷下住了五年時光。


  有一天他說“小七是大姑娘了,再在一起住會被師兄弟說閑話的,對你的名聲不好,以後會耽誤小七找夫婿的。”


  我也漸漸懂事,知道男女有別,於是就分開住了。”


  “你知道麽三哥?我小時候曾經問過楠笙,二哥哥,二哥哥,我以後給你當老婆好不好,他笑的很古怪,把我靜心打扮的頭發揉亂。


  “好啊,好啊,那要等你長大才行的。”


  我便開始盼著快些長大,我想這樣我就會早點嫁給他,再也不怕師兄弟說閑話,再也不會分開了。


  當時我並不知道楠笙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未婚妻,他當時騙我,我就當真了,你說我是不是有些傻?”


  嵐山搖搖頭,“小七從小就很聰明。”


  一壇杏花村見底,雲岐順勢有提起一壇,嵐山相勸她莫要貪杯,又有些於心不忍,也就隨他去了。


  “後來楠笙和你們師兄弟被我父親派下山去了,我也想要一起去,被父親製止了,我有些怕他,不敢亂來。時間飛逝一別經年,我也從一個枯瘦的小女孩長成一個大姑娘,姆媽平常打趣,說我長得傾國傾城,姿容絕美,但凡是被別的男人見了都會一見傾心,拜倒裙下。可我不在乎別人的青睞,我的心裏早已經住了一個人,我的心那麽小,隻住的下一個人,就滿滿當當了。我不知他知不知道,我一直很想他。”


  “再得到他的消息,已經過了五年,你們籌劃了多年的事情都已辦妥,景清來信說你們不日就要歸來,我滿心歡喜,在山下的梅林翹首以盼,一日又一日。


  卻傳來噩耗,說楠笙在雲渡為了掩護修羅一族最後的餘孽,臨陣叛亂,同門操戈,父親,大師兄,五師弟都死於他手,他也重傷落崖,生死不知。


  鬼穀一脈同仇敵愾,都認定楠笙是個師門敗類,群情激奮,人人得而誅之。


  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那麽好的人,怎麽會誅殺同門,欺師滅祖呢,楠笙一定有他的苦衷,可惜我人微言輕,父死敵手,我卻為敵說情,被門中視為異類,青雲山我是待不下了,而且我要去尋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便下山來。


  天南海北,地角天涯,便是當初兒時一起走過的路徑,我也反複尋了很多次。一找便是甲子時光。許是天見可憐,終於如今讓我得償所願。先前你問我與他有殺父之仇,恨不恨他,我不清楚,但我曉得隻要能喝他在一起,哪怕付出任何代價,我也是願意的。”


  壓抑了許多年的雲岐,在酒精的作用下,那些情緒那些往事似乎找到了突破口,就那麽洶湧襲來,淹沒了雲岐,也沉默了嵐山。


  雲岐絮絮地說著,嵐山便默默地聽著,酒水被大口的喝著,卻越喝越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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