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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執念因陛下而起

  長生殿中。


  “貴妃見了沈大夫之後,是如何說的?”司徒耀低頭看了一眼站在下頭的小安子,詢問道。


  小安子猶豫了一下,不太確定的說道:“……貴妃娘娘在看《史記》,還說,《史記》的作者司馬遷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忍人之所不能忍,才能成就人之所不能成,太了不起了。可奴才怎麽記得,那個寫《史記》的人,好像是受了宮刑,就跟奴才們一樣是……是……”太監啊。


  司徒耀原本還坐得筆直,聽了小安子的話之後,險些從座上摔下來。


  《史記》、司馬遷……


  陛下默默咽了口唾沫,忽然覺得下麵涼涼的。


  “……那貴妃可還說了什麽?”


  小安子搖搖頭。但過了一會兒,他好像又想起來什麽似的,忽然說道,“對了,妙玉姐姐說,沈大夫去之前,貴妃娘娘還在看的《孫子兵法》與《漢書》。”


  陛下手又是一抖。


  《漢書》漢書的作者班固一生一波三折,早年因為著書而被人上告私作國史,被捕入獄,晚年因為竇憲失勢自殺而受牽連罷官免職,與其有私怨的洛陽令種競趁機陷害,逮捕班固入獄,班固在獄中日受笞辱,最終死於獄中。


  而《史記》作者司馬遷的事跡更是眾所周知,他因李陵兵敗投降之事,為李陵說情而被武帝施以宮刑,忍辱負重,後來才有了《史記》麵世。……


  司徒耀小心翼翼往王德那邊湊了湊,悄聲問他,“王德,你以為《史記》與《漢書》如何?”


  王德卻是機智,這個問題不知該如何作答,便用極其正經的口吻提醒道,“陛下,馮相入宮了,現在禦書房求見呢。”


  “馮相可是國之棟梁,他入宮定是有十分要緊的事,走,擺駕禦書房。”


  司徒耀二話不說,起身便往外走,去見馮相從未如此的爽快過。


  “……陛下今個兒好奇怪啊。”看著陛下離去,小安子迷茫搔頭,一頭霧水。


  可他哪裏懂得世上男男女女之間的那些個相處之道。


  王德臨行前看了他一眼,仿佛是在說,“往後長點心眼吧。”


  ……


  馮勝武這個時候早已經在禦書房裏頭候著了。


  司徒耀姍姍來遲。


  離開長生殿時他爽快無比,出了長生殿便開始磨磨蹭蹭,磨磨唧唧。估計他是尋思著回頭如何應付貴妃娘娘的“逼供”,於是就連步輦都走的格外慢。


  會試將至,馮勝武今日便是為了此事而來。


  他依照以往慣例,前來請示會試大考的考題如何布置。


  “陛下,這是您登基以來的第二次開科取士,臣知幹係重大,不敢有絲毫怠慢,如今一應事項均以準備就緒,唯有最重要的一件事,還有待陛下聖裁。故而前來請示陛下。”


  “何事?”


  “會試的考題。”馮勝武鄭重地說道,“會試大考關係著國家未來,幹係最大。會試的考題更是重中之重。這考題,還請陛下聖裁。”


  司徒耀略作思索,說道,“三年前的會試最後一份考題,就是朕出的吧。朕記得,當時出的題目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是,陛下雄才偉略,就連大筆隨手一揮,寫出來的考題,也是大氣磅礴氣勢恢宏。當年的考題,可是名噪一時呢。學子們紛紛稱頌陛下,文韜武略內外兼修,文能安邦武能定國,是不可多得的聖明天子,曠古爍今的中興之君。”馮勝武看似一副嚴肅正經的模樣,拍起馬屁來簡直一套一套的。


  司徒耀適當露出竊喜的小表情,但也很快便收斂了笑容,假作若無其事地說道,“行了,這些溢美之詞他們隨便說說,馮相也隨便聽聽即可。你還是說說,你對於此次會試的考題有什麽想法吧。”


  “老臣遵旨。”馮勝武表現出十足的恭敬,說道,“老臣與眾位大人商議過了,一致認為,會試考題這件事幹係重大,還是應該又陛下您親自出題才是。”


  “那也不一定的。”


  司徒耀頓了頓,接著說道:“會試的目的,是為國家選拔人才,會試的考題也是為了讓學子們一展自己多年所學,活學活用說服閱卷官說服朕,與此相比,是誰出題並不重要。”


  “……那陛下的意思是?”


  “馮相從前便數次擔任閱卷官,主考官副手,上一屆科考又擔任了主考官,想必諳熟其中之道,不知馮相可有什麽好的想法?”


  “陛下的意思是,讓老臣草擬會試考題麽?”馮勝武詫異地說道。


  馮勝武本就是假裝聽不懂司徒耀的暗示,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兒,他自然就沒有繼續裝下去的必要了。


  “嗯。”司徒耀看破不說破,淡淡說道:“但不知馮相可有什麽好的建議?”


  “……老臣不敢說是好的建議,但想法還是有一些的,陛下若不嫌棄,老臣便賣弄一回了。”


  “嗯,說說吧。”司徒耀語氣有些不耐煩地說道,他的這點不耐煩都寫在臉上了,不加掩飾的。


  馮勝武自然也能看見,但司徒耀越是這樣,他越是得意。


  馮勝武低頭隱去心中的得意,複又一本正經地說道:“容老臣借陛下文房四寶一用。”


  “王德,還不快準備。”司徒耀轉頭便吩咐王德道,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交換了個眼神,完全不露痕跡。


  “是,陛下。”


  王德趕緊上前,將案頭上的硯台紙筆都轉了個方向,朝向馮勝武這邊,馮勝武假模假式朝司徒耀一拜,說道:“老臣僭越了。”然後便上前提筆寫了起來。


  馮勝武字如其人,落筆張揚跋扈,狂妄無比,收筆時卻十分圓滑,正如此人霸道**,喜歡將一切權力悉數牢牢掌握於手中,可此人處世卻又十分事故圓滑,幾乎滴水不漏。他的野心他的算計,盡數體現在上《資治通鑒·唐紀》上裏的這兩句話,淋漓盡致,一覽無餘。


  得之於艱難,失之於安逸。


  《資治通鑒·唐紀》有雲:上問侍臣:“創業與守成孰難?”房玄齡曰:“草昧之初,與群雄並起角力而後臣之,創業難矣!”魏徵對曰:“自古帝王,莫不得之於艱難,失之於安逸,守成難矣!”


  馮勝武想要用這兩句話為會試考題,可真是用心良苦啊。不愧是老狐狸。


  司徒耀心中冷笑,麵上不動聲色,說道:“這兩句若是為題甚好。不過馮相是不是還有別的想法,不妨一並寫出來。”


  馮勝武仔細觀察著司徒耀臉上的變化,卻沒能從他臉上看出丁點的不悅,馮勝武便放心下來了。


  王德換了紙,馮勝武又接連寫了詩仙李白的名篇,“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以及,醉吟先生白居易的“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和“論天子與百姓”。


  馮勝武下筆如有神,顯然是有備而來。


  司徒耀等他寫完,便拿起來好生看了又看,半晌,鄭重說道:“今年會試的考題就當出自馮相之手了。”


  “老臣謝陛下隆恩。”馮勝武也是毫不含糊,跪下去便磕了個響頭。


  不過,司徒耀隻說考題出自馮勝武之手,卻未曾明說要挑選哪一個成為大考的壓軸考題,便打發了馮勝武走了。


  諸多細節都表現出了對他的不耐煩。……


  走出禦書房時,馮勝武仰頭看天,今日天色晴明,一片晴好,他的嘴角微微揚起,眼底的得意色卻是壓抑不住。


  皇帝又如何?

  皇帝再能耐不還是得向我低頭。


  馮勝武低頭把玩著腰間的環佩,心中暗自得意。


  先有湘南賑災,今有會試大考,這皇帝就是再心有不甘又如何?還不是要老老實實地請他回來主持大局。


  不過,小皇帝如今倒是越發的沉不住氣了,從前他可不是這般喜怒形於色的人。看樣子,他心中已經是有所打算了。


  好在,他馮勝武不怕。真正鬧將起來,還不知道是誰會占上風呢。


  ……


  馮勝武走後,司徒耀也執筆信手塗鴉起來。


  他的字,筆走龍蛇,蒼遒有力,如鐵畫銀鉤。


  王德走近細看,卻見陛下是在紙上寫下四個字:存亡之道。


  “王德,傳朕旨意,馮相才學淵博,文采斐然,德高望重,乃眾望所歸,會試大比的考題,便由其出,朕欽點。”


  王德忙道,“是。”


  但王德想了想,又問道:“陛下,會試可有三場,那其他兩場的考題也是……馮相出麽?”


  “馮相特意給朕出了三個題目,用意難道還不夠明顯麽?”司徒耀皮笑肉不笑。


  馮勝武又是“得之於艱難,失之於安逸”、又是“夜半來、天明去”的,馮勝武說這麽多,無法就是想表達一件事:他的皇帝得之不易,當初若非他這老狐狸相助,如今登上皇位的還不知道是誰,若是沒有他,憑他一己之力想要守住,那就是難上加難。


  這究竟是提醒,還是威脅,大家心知肚明。


  “……”王德噤聲,一時不敢多話了。


  馮相的野心自不必說,但如今卻是越發的囂張放肆、不將陛下放在眼裏了。長此以往,怎麽得了?


  旨意很快便傳了下去,馮相草擬的考題被陛下相中欽點為會試考題這樣的“好消息”自然也不脛而走,不消多時便人盡皆知了。


  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人都在替馮相又得恩寵而歡呼雀躍,也不知道又有多少心想走捷徑的小人又費盡心力去攀附馮相的門庭了。


  會試頭一場在初九,初三日還要遴選一應同考官。


  而今日,已經是二月初二了。


  司徒耀擱了筆,將“存亡之道”四個字拿起來交給王德,吩咐道:“這幾個字拿去裱好,送到雁回宮去。”


  “陛下是說,送到雁回宮去麽?”王德愣了一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送到雁回宮去。”司徒耀重申。


  馮家既然這麽享受高高在上的感覺,他倒是不介意,再錦上添花一把。


  ……


  沈月笙走後,薑雁容便說要休息,屏退了左右,還特意吩咐說,“沒有本宮傳喚,無論發生什麽都別進來。”


  “……是,娘娘。”晴雨妙玉對視了一眼,也不敢多問,便都退下了。


  但她們忍不住心想著,娘娘滿懷期待能治好的臉上的疤,連喝了半個月的苦藥卻是沒什麽用處,她能不難受麽?這件事擱在誰的身上都會難受。


  “臉上受了傷,這擱在任何一個女子身上都受不了。”妙玉托腮感歎。


  晴雨聽她這麽說,抬手就在她後腦勺敲了一下。


  “你好端端的打我做什麽?”妙玉氣得跳起來大叫。


  晴雨一臉無奈,壓低聲說道,“你還怕娘娘不夠難過麽?”


  “……”妙玉選擇閉嘴。


  可她們卻不懂,貴妃心中所思所想,另有其事。


  他們都有事情瞞著她。


  先前月笙哥與她說她臉上的這道疤不是外傷所致,而是因為內毒,她便信了。他說,要治好這道疤需要解毒,她也信了。但這半個月的藥是白喝的,是那個不靠譜的皇帝與月笙哥聯起手來做了個局誆她的,她卻是不信。


  是藥三分毒,以她的狀況,若非必要,那張方子裏的藥,月笙哥定是不會輕易開的。


  她雖然不如月笙哥那個大夫懂藥理,可她畢竟也在藥鋪裏待了那麽長時間,什麽藥大概是什麽用處,她還是有基本的常識的。


  他也怕扯的太遠,日後無法圓回來,所以便對她說,“那些藥對你而言都是固本培元的,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他也說,“外用的藥膏一定還要按時用,那也是有效的。可以令疤痕淡化。”


  不過,薑雁容卻不打算再用那藥了。既然她臉上的疤是內毒所致,那外用的藥效果有多少可想而知。即使果真有用,她也不願意再用了。


  她還是執念了。這張臉好與不好,都不應該成為她心中的絆腳石或者助力。其實,臉上這道疤原本就沒有必須治好的必要。


  她隻是因為,瞧著宮裏那些個婕妤美人什麽的,個個年輕貌美,心中便生出了要治好的念頭。但其實,她的臉即使不治好,她也可以完成她想要完成的事。


  如今她才看明白,她想治好這張臉,十之**的原因,竟是司徒耀。


  執念因陛下而起。……


  午後,雁回宮中靜謐安寧。


  薑雁容雙手抱膝靠著牆,不知不覺就這麽坐著睡了過去。但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外頭依稀,傳來妙玉的聲音正鬱悶又氣憤地說道:“憑什麽,說好的三個月,這才多長時間啊。她要是出來,那我們家娘娘怎麽辦?”


  晴雨壓低著聲音勸道:“早的時候我才與你說過什麽的,怎麽這麽快就忘了。三個月也好,兩個月也罷,這都是陛下的決定,不是你我一個下人能置喙的。還有,娘娘還在裏邊兒休息呢,若是吵醒了娘娘,你要怎麽解釋?”


  晴雨的聲音明顯比妙玉輕了許多,但興許是因為此時雁回宮裏外都十分靜謐,無喧囂嘈雜,所以她們說話的聲音薑雁容聽得格外清晰。


  三個月,兩個月,陛下的決定。她要是出來,我們家娘娘怎麽辦?

  這些關鍵詞串聯起來,便足夠讓薑雁容將可能發生的事情組織起來了。


  如今宮中上下,唯一有一個人不得自由,而且一旦自由會威脅了她這個貴妃的地位權利的,那個人便是中宮皇後娘娘,那個自打她一入宮便將她視之為仇敵的馮家嫡女馮佳雪。


  皇後娘娘若提前結束麵壁思過,得了自由,後宮諸事順理成章也就落不到她這個貴妃的頭上了。


  難不成,陛下竟然要做到這一步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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