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貴妃主事(三)
郭氏在外頭便依規矩行了拜禮,之後才慢慢走進來。
到此時,郭氏才真真正正地立在薑雁容的眼前。
白色燙銀提花鍛的夾襖,灰白簡潔的齊腰下裙,又在這素白的衣裙外頭披了一件煙藍色的鬥篷,原本一品誥命該有的妝發,一律都從簡而之,臉上妝容都淡淡的,清清淺淺的,雍容華貴的相府大夫人,搖身一變,竟成了一個煙雨蒙蒙中窈窕綽約的美人,盡管美人遲暮,卻風采猶存。
薑雁容忽然就明白馮佳雪生的那般貌美從何而來了。隻可惜,皇後娘娘美則美矣,但論起氣質從容、論起心胸氣度,論起臨危不懼,都不如她親娘的萬分之一。
郭氏低著頭,也能感覺到注視的目光。她抬眼看去,一眼便看見了對麵而坐的陛下與貴妃。
貴妃,輕紗覆麵,隻餘雙眸,乍一眼那兩道目光,郭氏心中竟生出一絲熟悉的感覺,似曾相識,可在哪兒見過呢?
郭氏心中暗暗起疑,正要說話,卻聽見貴妃發出來連串的咳嗽聲。
“咳咳咳……”
“鬥篷收出去。”陛下當場震怒,一下便將貴妃摟入懷中,臉色更是一片鐵青。
“你們是怎麽辦事的!伺候貴妃這麽久不曉得她受不得外頭的寒氣麽?!”
蘇蘇嚇得一顫,連忙上前扶了郭氏一把,“馮夫人,奴婢替您收了這鬥篷。”
郭氏也被陛下這突如其來的一吼嚇著了,一時愣愣似的,下意識解了帶子,便由著蘇蘇將煙藍色的鬥篷給收走了。
晴雨趕忙遞上一盞熱茶,陛下側著身小心喂她喝了下去,熱茶下肚,咳嗽才漸漸緩下來。
不過,陛下喂貴妃喝水時,有意用身子擋著郭氏探究的目光,郭氏一探頭,便對上陛下冷然的眸光,便好生退了回去。
薑雁容又喝了點水,便緩過來了。她搭了搭司徒耀的手,示意他扶他起來,司徒耀便替她稍稍整理了麵紗,扶她坐起身。
“馮夫人請上前來。”薑雁容朝郭氏招招手。
郭氏點了點頭,不明所以地走上前,離榻還有五六步,便停下了,弓著身子相詢道:“貴妃娘娘有何吩咐?”
薑雁容說道,“馮夫人上次入宮探望皇後娘娘時,還曾專門前來求見本宮,但很是不巧,本宮那會兒身子骨不太舒服,便沒見著馮夫人。如今親眼得見,本宮總算知道皇後娘娘的花容月貌從何而來了。”
薑雁容的目光在郭氏稍稍打量了一番,輕言細語,溫溫柔柔,眼神也柔和中充滿了讚賞,很容易讓人相信了她的話。
郭氏欠身,說道,“多謝貴妃娘娘謬讚了。”
薑雁容笑笑,又說道,“馮夫人今日入宮,想必不全是為了什麽探望皇後娘娘吧,否則也不會一入宮連棲鳳宮都沒去,便打聽到了陛下的去處,直接奔著本宮這兒來了。”
郭氏點了點頭,低頭答了聲是。謙卑地都不像素日裏那個極其高調,走到哪兒都是前呼後擁眾星捧月的馮家大夫人了。
晴雨的心中暗暗驚訝,不由得多看了她們家貴妃娘娘一眼,卻見貴妃雙眸猶帶笑意,毫無波瀾。
薑雁容說道,“可惜馮夫人今個兒來晚了一步,陛下剛剛派了王公公去皇後娘娘那傳旨意,也就是前後腳的事。您這會兒去,興許還能同皇後娘娘說上幾句體己的話。”
“貴妃娘娘此話何意?”郭氏聞言作詫異神情,稍稍挺直腰杆。
“陛下,可以讓皇後娘娘見見她母親吧?”薑雁容並未答她,而是徑自詢問司徒耀。
司徒耀點了點頭,說道,“後宮之事,你做主便是。”
薑雁容聞言露出一笑,轉而吩咐晴雨說道,“晴雨,你陪著馮夫人去棲鳳宮走一趟吧。若沒有你陪著去,隻怕那兒的人不肯放行。”
“是,娘娘。”晴雨忍著笑出聲的衝動,板起臉一本正經說道。
郭氏眼裏迅速閃過一抹冷意,如臘月冰霜。
薑貴妃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她再愚鈍,也聽明白了。
雪兒的事該如何處置,在她到來之前,便已經被陛下敲定了。而且陛下絲毫沒有半分與馮家留一線的打算。甚至,從方才陛下的話裏頭可以清楚地聽出,他這是轉頭便要將後宮之事盡數交給薑貴妃來主理的意思。
那也就意味著,從今往後,這宮裏頭的皇後形同虛設,真正主持這東西六宮事的,是這位薑貴妃。
她本以為隻有馮家內部已經有人虎視眈眈,沒成想,這宮裏頭的人,動作更快!
郭氏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捏緊,但這是在宮中、在陛下跟前,她可不能亂來。
郭氏克製住自己的情緒,眼中冷意漸漸隱去,提著裙擺便激動地朝司徒耀與薑雁容跪下去。
“陛下、貴妃娘娘明鑒,臣婦此番入宮,的確不單單是為了來探望皇後娘娘一解母女骨肉相思之情的。臣婦本意是為了皇後娘娘而來啊。”
“馮夫人這是做什麽,起來說話呀。”薑雁容麵露詫異。
郭氏望著薑雁容,忽然雙目蒙霧,眼眶一紅,兩行清淚便落了下來。
“陛下、貴妃明鑒,皇後娘娘身為一國之母,本當為天下女子之典範,母儀天下,可她竟為了一些小事心頭不快,與以致於下人做錯事時她大動肝火失去理智,下令重重責打采芹那丫頭,卻沒成想讓采芹在小冬至這般團圓之日命喪棍棒之下。那本是一條鮮活的性命啊,陛下、貴妃娘娘。此事皇後的確有錯,雖然人不是她親手所殺,但伯仁因她而死,無論外頭傳得如何沸沸揚揚繪聲繪影,臣婦不敢為皇後辯解半句。皇後是馮家的女兒、是相爺與臣婦所生、所養,她犯了錯,相爺與臣婦也不敢心存僥幸,包庇回護。此事,還望陛下秉公而斷、為那死去的丫頭討一個公道,也讓皇後記住這錯,從今往後改過自新。”
郭氏說得聲情並茂,聲淚俱下,說完,便一頭重重地磕到了地上。鋪著厚厚毯子的青磚都被她磕得發出了一聲悶響。
響頭響頭,自然是要磕得響才算是頭。
這情景,與他們所料想的當真半分不差。
郭氏這番話,乍一聽,似乎情真意切誠懇非常,但卻深究不得。但凡稍稍那麽用心去聽,便能聽出她的心機之深。
郭氏遣詞用句十分講究,她故意用的下人、小冬至等說辭,話裏話外都在強調,那死去的宮女不過是個下人,與皇後娘娘一國之母的尊貴身份之懸殊,有如天壤之別;同時她也是在暗示,皇後娘娘隻是一時氣惱將氣撒在了她身上,下令責罰是在氣頭上說的氣話,她從未想過會置人於死地,最後會讓那下人死在小冬至這日,更更是純屬意外。
她隻消三言兩語,草菅人命便成了無心之失。
輕描淡寫,避重就輕,真真可謂是四兩撥千斤啊。
薑雁容與司徒耀對視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馮家這是派了位唱作俱佳的人物來表明態度呀。
“咳。”
薑雁容壓著嗓子咳嗽了一句,扶著司徒耀的手徐徐站起身。
“馮夫人,天冷,地上涼,你還是起來說話吧。皇後之事,陛下自有公斷。”薑雁容徐徐說道。她的嗓音依舊低沉輕緩,聽起來輕輕的,卻不怒自威。
郭氏頓了頓,慢慢跪直了身子,就這麽淚眼朦朧地望著司徒耀與薑雁容。
“陛下、貴妃娘娘,臣婦的話,字字句句發自肺腑,臣婦知道,皇後此次因衝動而置那丫頭一命歸西,影響極壞,不但使得百姓對馮家議論紛紛,更令陛下與皇家顏麵受損,她實在是大錯特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相爺為此事大發雷霆,臣婦也絕不敢回護自己的女兒,請陛下不必顧慮相爺這麽多年為朝廷為社稷勤勤懇懇未敢有一刻懈怠的辛勞,依照宮規法度,讓她接受她應有的懲罰。知女莫若母,臣婦相信,她定能知錯就改,三省自身的。”
郭氏仿佛戲子附身一般,跪地稟奏,滔滔不絕。神情時而悲憤、時而恨鐵不成鋼、時而誠懇誠摯、時而欣慰驕傲,變化之多樣,變化之精彩,堪比蜀中名為變臉的傳奇戲法。
薑雁容聽得幾乎要入了神,她臉上唯一露在人前的雙眸,也感動得泛起了一層水霧。
“馮夫人誤會了,本宮的意思是,陛下一貫公正公平,絕不會因為個人情感而徇私枉法。陛下如此倚重馮相爺,又如何肯讓天下人詬病馮相教女無方、縱女徇私呢。”
“……”郭氏臉上的誠懇一度僵住。
薑雁容從容地微笑著,接著說道,“大雪天路難行,馮夫人辛苦入宮一趟,想必是希望能與皇後娘娘多說幾句體己話的,快些去吧,皇後娘娘也應該正等著您呢。你們母女倆往後怕是有好長一段時間見不上麵了。”
郭氏嘴角的弧度再度僵住。
……
待晴雨領著郭氏走遠了,屏風後的沈月笙也走了出來。
薑雁容回頭打量了他一眼,和宛若看戲似的陛下,忍不住拽著鬥篷裏對襟的小襖衣襟發自肺腑長歎一聲。
“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