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節

  裏斷斷續續鑽進來聲音。


  “天底下真有臉盲這種病嗎?”


  “反正我是從來沒聽說過。”


  “我尋摸著吧, 根本就是這孩子沒家教。”


  “誰說不是呢, 都是嫡親嫡親的親戚, 見了麵也不叫人,也不打招呼,這孩子,真是被慣壞了。”


  “一點規矩都不懂。”


  “我剛開始還以為這孩子要麽是啞巴要麽是瞎了呢。”


  嘰裏呱啦嘰裏呱啦。


  譚遲站了好一會兒,才放下書包,坐在書桌前,從抽屜裏抽出了筆記本。


  本子已經被翻得破破破爛爛的,封皮寫著“親戚”兩個大字,第一頁畫著一棵龐大的家譜樹狀圖,標注了每個親戚的名稱和關係。


  譚遲的家族在這個城市已經繁衍生息了三代,七大姑八大姨六大叔九大爺加起來有五十來號人——今天,聚集在這院子裏的,就有四十多個——對於譚遲來說,就是四十多個長相一模一樣的人聚集在家裏,簡直是噩夢。


  譚遲翻開第二頁:

  【二姑,譚國美,齊腰長發,單眼皮,皮膚黝黑,身形高挑,喜歡穿花衣服……】


  推開窗戶,譚遲探著腦袋在人群裏辨認了半晌,歎了口氣,將本子上的標注劃掉,重新寫。


  【二姑,譚國美,波浪大卷發,用眉筆畫了假雙眼皮……】


  劈啪——


  空中響起悶雷,閃電劈開了黑雲。親戚們又忙了起來。


  “快下雨了!快快快,搬東西!”


  “回屋回屋,趕緊的!”


  “哎呦,這雨說下就下啊。”


  碩大的雨點劈裏啪啦落了下來,砸得地麵浮起一層水煙,泥土的腥氣和水汽混合在一起,湧進了屋子。


  譚遲坐在寫字台前,呆呆看著窗外。


  大約將這間小小的屋子和世界隔絕開了,仿佛整個世界就隻剩下了她自己。


  這樣,多好啊……


  譚遲想,不用見人,不用叫人,不用記人,不用賠笑臉,不用被人嘲笑……


  雨滴飛濺在寫字台上,沿著木紋扭曲滑動,形成一張張扭曲的笑臉。


  雨來的快,去得也快。


  雨停的時候,太陽還沒下山,大人們又把桌椅搬到了葡萄架下,聊起了東家長西家短。


  譚爸和兩個叔叔小心翼翼將新買的彩色電視機抬到了桌上。


  這是整個譚家第一台彩電,意義非凡,每個譚家人都與有榮焉,紛紛來參觀“開光”,就連左鄰右坊也奔了過來,觀看這西洋景。


  譚遲搬著小板凳坐在第一排,四周所有人的對話和笑聲都被她隔絕在半尺之外,她裝作對這個彩電很有興趣的樣子,這樣,某些親戚才不會來打擾她。


  彩電的信號不好,譚爸拍拍打打了好幾次都沒有效果,最後還是用老辦法,用衣服架折成簡易天線,讓表哥掛在了電視的伸縮天線上。


  電視屏幕跳了幾下,終於出現了畫麵。


  “有了有了!”


  “哎呦,真的是彩色的啊!”


  “看看,多漂亮!”


  “這是什麽?古代片?”


  “香港的吧?”


  四周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譚遲卻根本都沒聽到。


  她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奇妙的屏幕,貪婪地看著畫麵中少年的笑臉。


  那一眼,就是永恒。


  “譚遲是小瞎子,譚遲是小傻子,譚遲什麽都記不住!”


  放學回家的路上,譚遲第三十次遇到了前來“挑釁”的刺頭和他的狐朋狗友。


  刺頭應該是同班同學,雖然譚遲記不住他的臉,卻記得他的聲音,每天都在耳邊嘎嘎嘎的,像個鴨子。


  好煩。


  譚遲停下腳步,轉頭盯著刺頭。


  不知道是譚遲的眼神太恐怖,還是氣勢太驚人,刺頭的居然向後退了兩步,還十分不自在移開了目光。


  “怎麽,我說錯了嗎?譚遲你連同班同學的臉都記不住!不就是小傻子嗎?”


  譚遲搖頭:“我不傻,我能記住人臉。”


  刺頭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高興起來,湊上前幾步:“那你說說,你能記住誰?你能記住我……咳,我們嗎?”


  譚遲:“我記不住你們的臉,不是我的問題。”


  “啥?”


  “是因為你們——”譚遲眯眼,“太醜!”


  三秒鍾的死寂。


  刺頭死死盯著譚遲半晌,眼眶紅了。他一抹臉,狂奔跑走了。


  他的狐朋狗友們一臉哭笑不得瞅著譚遲。


  譚遲:“你們都一樣醜!”


  狐朋狗友們:“……”


  五分鍾後,譚遲終於可以安靜地漫步在回家的小路上。


  夕陽西下,雲霞蒸騰,不禁讓譚遲想起昨夜在電視裏看到的那位少俠。


  縱使隔了一天一夜,譚遲仍能清晰地記得他的臉,仿佛初升的月光,照亮永夜。


  謝謝你,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譚遲想,希望有一天,我能見到真正的你。


  言泊寧跪在靈堂前,看著鏡框裏父親的臉。


  那是父親用來參加威尼斯電影節的照片,如今,卻變成了他的遺照。


  寒風順著靈棚的縫隙鑽了進來,吹得花圈上的白花瑟瑟發抖。


  很多人來了、又走了,留下深深的惋惜和歎息。


  “言棋不是剛得了威尼斯電影節最佳畫麵獎嗎?怎麽突然就——”


  “叫好不叫座,國內甚至都沒上映,為了這電影,他欠了一屁股的債,氣得他老婆五年前就跑了。”


  “壓力太大了,抑鬱了,一下沒想通,就過去了——”


  “聽說是他兒子發現的屍體,割腕,血噴了一衛生間——”


  “這孩子嚇壞了吧。”


  “失語了,據說——沒法治。”


  “唉,可惜了,多有才的導演啊。”


  言泊寧默默折好一張黃紙,扔進火盆。


  火苗舔過黃紙,倏一下燃高了,倒映在他的眼中,灼亮又冰涼。


  又一個人走了進來,行了禮,卻沒有走。


  他在言泊寧身邊坐了下來,從懷裏掏出一瓶小酒,扭開,灑在了地上。


  言泊寧轉過頭,看到了他的臉。


  黝黑,消瘦,下巴上掛著稀稀拉拉的胡子茬,眉宇間透出一股英氣。


  “老言,你啊……讓我說你什麽好呢……”男人灌了一口酒,“你擔心的我知道,你兒子根骨不錯,我帶走了,來跟你說一聲。”


  言泊寧瞪大雙眼。


  男人伸出手:“你好,我叫秦小明,是秦門第七十二代掌門,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第六位入門弟子了。”


  言泊寧不知道什麽是秦門,但還是跟著這位秦小明掌門——他的新師父去了佛山。


  從字麵理解,秦門大約是個武林門派。


  可等到了“秦門”大門口,言泊寧才知道,的確是個門派,卻不是“武林”,而是“舞林”。


  一座二層小樓,二層住人,一層營業,門口掛著“秦小明舞蹈教室”的牌子——秦門給言泊寧的第一印象十分不靠譜。


  “老豆,你回來啦!帶好吃的了嗎?帶好玩的了嗎?帶師妹回來了嗎?”一隻跳馬猴子從大門裏蹦出來,躥到了師父背上,滴溜溜旋了一圈,嗖一下落在了言泊寧的麵前。


  短褲,大T恤,人字拖,短寸頭,皮膚古銅發亮,身高比言泊寧矮兩個頭,兩隻眼睛閃閃發亮,是個精神奕奕的小少年。


  少年看到言泊寧似乎愣住了,兩隻眼睛越睜越圓,咧出了一口白牙:“老豆,這是誰?”


  秦小明:“他叫言泊寧,排行老六,以後就是你師——”


  “是師妹師妹師妹師妹!哈哈哈哈哈,我終於有師妹了!”少年繞著言泊寧撒歡轉圈,“我師妹好漂亮好漂亮,比隔壁牛門那小子所有師妹加起來都漂亮,哈哈哈哈哈!”


  秦小明:“……”


  言泊寧:“……”


  秦小明扶額:“他不是——”


  “六師妹,我是秦門的大弟子秦堅,來來來,行李給我,我幫你提,最涼快的屋子給你,你喜歡什麽顏色,粉色對不對,你喜歡毛絨玩具嗎,下午咱們就去超市買,以後我就叫你小寧吧,這個名字太可愛啦!”


  言泊寧被這個猴子——嗯,秦堅一路拖走了——他驚恐回頭,向秦小明發送求救信號。


  秦小明張了張嘴,不知道為什麽,居然什麽都沒說。


  於是,言泊寧就變成了秦門的“六師妹”。


  言泊寧其實試圖解釋過自己的性別——用筆寫的——然而,秦堅看完之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拍了拍言泊寧的肩膀,說了一句話。


  “小寧,我明白,自古以來,凡是絕色美人都要女扮男裝偽裝身份的,這樣很好,安全。”


  言泊寧:“……”


  言泊寧敗陣。


  秦小明舞蹈教室,目前校長一人,教師兩人,學生——加上言泊寧一共六個。


  秦堅是秦小明的獨子,排名第一。這個所謂的“大師兄”實際年齡比言泊寧小7歲,明年小學畢業,是校內校外街頭巷尾有名的“校霸”、“街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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