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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穗穗有今時

  比起少女林麥子, 少婦林麥子的差別很大。


  穿衣打扮和相貌上的變化是一方麵,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氣質和說話時腔調的拿捏, 以及言語間用詞的選擇。


  和小時候唯唯諾諾瑟瑟縮縮的她相比,簡直就像是兩個人。


  和幾年前氣質鋒利,攻擊性極強的她相比,也成長了很多。


  事實上, 林穗子有點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態度對待她。


  前幾年, 她還沒出嫁的時候,她和林麥子算是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堂姐妹, 互相吵吵鬧鬧的,不管是攻訐算計, 還是打架謾罵,隻要背後還有長輩撐著, 就都可以毫無顧忌撕破臉麵,自己痛快最重要。


  因為沒長成大人的小孩麽, 又是姑娘家, 不懂事,眼皮子淺,尖酸刻薄很正常。


  南垣嶺村那樣的環境裏, 當著大家夥的麵滾在地上抓頭發扯衣服的親姊妹都有不少, 更何況還是關上門在自己家裏吵嘴鬥毆。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自從嫁給江時之後,林穗子就徹底遠離了南垣嶺村。


  除了逢年過節必要時候, 幾乎從不回老家去的, 和娘家所有親戚的關係都疏遠了不少。


  哪怕是當年會扒著她的腿撒嬌的小侄女, 現如今見到她,也隻會害羞地喊一聲“姑姑”,而後歡喜鼓舞地接過她遞去的奶糖,就咚咚咚跑開。


  不敢再來和這些“城裏的大人物姑姑”說話了。


  連小孩都這樣,就更別說大人了。


  林穗子也不是很在意這些親戚們的親熱,隻要能維持麵上的笑臉就夠了,所以每次回村,她都是帶足了禮,客客氣氣的,從來不給人臉色瞧。


  村裏最缺工業票,過年時,娘家的嬸嬸伯娘提出想要些鍋碗瓢盆要些肥皂什麽的,她能幫忙也都盡量幫忙。


  畢竟在他們看來了不得的好東西,對於林穗子一家來說,也不過是尋常日用。


  現如今,江時在政府大樓工作,林穗子也走了關係進了城裏的紡織廠,雖然隻是個臨時工,待遇不算高,連戶口都還沒能遷過來,但好歹也是個文職,還能騰出空來學學文化知識,照顧照顧孩子什麽的。


  鶴然和成益年紀還小,沒到上學的時候,平時林穗子跟江時要上班,兩個孩子就放在鄰居王奶奶家,還負責一頓午飯,一個月給十五塊錢。隔三差五還提些肉菜紅糖和零嘴兒過去,其實很夠江鶴然和江成益兩個奶娃娃吃一頓午飯的了。


  他們倆能跑能跳,人又精怪,跟著一幫大孩子能玩一整天,吃飯也不要人催,看管起來很輕鬆,這十五塊錢簡直就像是白得的一樣。


  王家孩子多,正經工作的隻有一個當家男人,額外的這點收入,其實很能補貼家用了,所以王奶奶簡直把這兩個孩子當金娃娃看,生怕別人搶走了這門好生意。


  林穗子自然是不缺這十五塊錢的。


  外人不知道,江時簡直就是個掙錢小能手,除了上班拿工資,時不時接些翻譯稿,寫幾篇論文,賺的外塊比正經工資好高。


  林穗子一開始拿到錢票還緊張兮兮的,生怕自己露了富讓別人抓著,到後來都麻木了。


  這一片住的人家都還算是有頭有臉的,除了家裏窮親戚多負擔實在重的,基本都過的不錯。


  隻要林穗子花錢不太大手大腳,也不會怎麽招人嘴舌,畢竟他們家獨門獨戶,就兩個小孩兒,需要花錢的地方不多,吃好點穿好點,很正常。


  說實話,每次林穗子帶著孩子回娘家拜年的時候,都會挑不打眼的舊襖子舊鞋給孩子們穿上。


  如若說林麥子是回家炫富,那林穗子就是刻意往低調了打扮。


  她走動的不多,娘家人對她在城裏的生活也知之甚少,隻曉得她過的還不錯,兩個孩子都養的白白胖胖的,極有禮貌。


  而且也不忘本,娘家實在缺什麽,寄了信求她,她再難也能寄些回來。


  去年林向雪的大哥結婚,女方家庭條件不錯,在聘禮上怎麽都不肯讓步,說是湊不齊就不嫁。


  林向雪沒辦法,父母拉不下麵子,她偷偷進城來找林穗子,想求她幫幫忙,林穗子二話不說,大晚上的問遍了整條巷子,給她弄來了一張縫紉機票和自行車票。


  那時候她兩個孩子才生,江時也還沒升任呢。


  因了這事兒,娘家誰不說她一句好。


  ——這也就是為什麽,明明過得足夠滋潤,林穗子也要在娘家人麵前哭窮。


  太簡單能得到的好處,沒有人會把它當成是好處。


  隻有人家覺得你費了心,盡了力,才會真心實意地感激,把這份恩情記在心裏。


  而對於林穗子來說,花點小錢,再說幾句漂亮話就能解決的麻煩,那都不叫麻煩。


  像當年還沒嫁人時,在娘家被林麥子那樣莫名其妙地算計針對,才是真的叫人不堪其擾呢。


  很可惜。


  她才過了三四年的安穩日子,這個曾經的“□□煩”就又出現在了眼前。


  瞧著林麥子眼睛裏兩分真八分假的笑,林穗子有些不耐煩應付。


  但她如今已經結了婚,還生了兩個孩子做了母親了。


  再麵對少女時期的“仇人”,自然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意氣用事”,在大街上不顧臉麵地針鋒相對。


  不管怎麽說,林穗子心裏還有那麽點傲氣在的。


  她覺得自己如今怎麽也算是有點文化知識的,按照江時的說法,說不準還能成為一個大學生,處事要有風度和氣量,不應該再和不相幹的人斤斤計較,更何況這幾年養尊處優的,她脾性也溫和了不少。


  所以就抱著小女兒,朝林麥子點點頭:“哎,你好,聽雪雪姐說你也來城裏考試呢,祝你順利。”


  ——簡單幾句話,禮貌又客氣的語調,是個人都能聽出她話裏的疏遠。


  但林麥子仿佛聽不懂人話的似的。


  她臉上的神情半絲兒也不變,踩著小皮鞋輕輕巧巧就走了過來,衝著他們笑道:“是呢,我來城裏考試,我在城裏也沒認識的人,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穗子姐你,本來還想著租穗子姐你家住幾天,還托了向雪姐來問,不過她說你不方便,後來折騰了好久,好在終於找到了可以租的屋子,今天就是搬過來的。”


  “穗子姐,好久沒見你了,鶴然和成益都長這麽高啦,呦,鶴然這是睡著了?你抱著累不累啊,我幫你抱一會兒吧。”


  說著,她就伸出手來想把林穗子懷裏的小女孩給接過去。


  林穗子下意識往後一躲。


  林麥子愣了片刻,而後又笑起來:“穗子姐,我又不吃人,你這麽躲我做什麽。你不會還在記掛當年的事兒吧?這都多少年過去了,當年是我對你不住,也吃了苦果,以後我們就別再記掛這些了。”


  林穗子微微一挑眉,覺得有些神奇。


  當年她和林麥子的恩怨是過去好多年了。


  可是這些年,放不下的可不是她吧?

  每年年節回娘家拜年,非要攀比炫耀的好像都是林麥子。


  怎麽今天突然的,她變得如此心寬氣順,一副要冰釋前嫌手牽手重新做姐妹的模樣?

  又是裝的?


  不過又要作什麽妖吧?

  她說呢,林麥子一個才讀了幾年小學的人,怎麽稀裏糊塗的,就要來城裏參加高考。


  難不成肚子裏真是在使什麽壞?
……

  其實這回,倒還真是林穗子誤會林麥子了。


  林麥子今天是真的心情好。


  也不知道是什麽給了她信心,她總覺得這次高考自己一定是勢在必得。


  她幾年前就知道恢複高考這件事兒,從那時候起就一直在複習,肯定比其他人有準備。


  她記得村裏有個知青上輩子就考上了大學,她仔細觀察了,人家這兩年天天下地幹活,壓根沒咋學習,通知下來了才著急忙慌地撿起了書本知識。


  這怎麽可能比得上她呢。


  ——要是江時知道她在想什麽,一定會覺得很搞笑。


  但是現在江時沒空理會她。


  因為江成益這個熊孩子正拽著他的手,死命要往旁邊的小攤走,嘴裏不住喊著:“冰糕!爸!冰糕,買冰糕!”


  江時把他抓回來,冷哼一聲:“冰糕什麽冰糕,王奶奶說你今天偷摸著吃兩根冰棍兒了,信不信媽媽等會兒回家還要教訓你。”


  “王奶奶騙人!我給妹妹了一根呢!妹妹那根掉溝裏了,我們分著一人一半兒吃的!”


  “那也不許吃了,大晚上的,吃了小心鬧肚子。”


  “爸爸!”


  “喊爺爺也沒用。”


  江成益撒嬌不成功,沮喪的要命,心裏盤算晚上回家後要怎麽趁媽媽不注意摸幾顆糖出來。


  對於前方的陌生阿姨,他連個眼神都沒給。


  上次見母親那邊的親戚,都是大半年前了,那時候他才兩歲,哪裏記得住人,也就林向雪這麽一個表姨還認得些。


  更別說此刻腦子裏全都是奶糖和雪糕。


  倒是林麥子,說話間一眼瞥見了江成益扒拉著江時大腿一臉不甘不願的模樣,就笑著轉過頭來,問他:“成益想吃雪糕啊?姨姨給你買好不好?你想吃什麽味的?”


  江成益眼睛一亮,正要說話,就立刻被身旁的母親打斷:“不用了。”


  林穗子開口阻止她,神情有些無奈:“他今天已經吃過一支了,小孩子嘴饞,吃東西沒個數,你別理他。”


  江成益不怕爸爸,卻是很怕媽媽,聞言小小聲反駁道:“半隻,半隻。”


  林麥子一笑,也不理會林穗子的阻止和江時望向她時冷冷的審視,自顧自走到旁邊的小攤子邊,掏錢買了兩隻綠豆味的冰棍。


  這城裏果然不一樣,隻不過是拉出來放在街邊私賣的一隻小攤,來開棉被來都能看見好幾種口味的冰棍。


  林麥子上輩子也不是沒來過城裏,但那都是開放後的事兒了,上輩子的這個時候,她走的最遠的地方就是鎮上,連縣裏都沒去過,更別說城裏了。


  所以哪怕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走在這平整幹淨的街頭,還是顯出了幾分瑟縮和小家子氣。


  好在胸中還有股“考大學”的豪情撐著,到底沒露出怯來。


  她買好了冰棍往回走時,江成益還在和他爸拉拉扯扯,把自己江鶴然都給鬧醒了。


  小姑娘揉揉眼睛,在母親懷裏迷迷糊糊:“到家了嗎?吃飯飯了嗎?”


  “還沒呢。”林穗子哄她,“你再睡會兒,到家了媽媽喊你。”


  但江鶴然已經睡不著了,睜著一雙大眼睛,好奇地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陌生阿姨。


  林麥子遞出一支冰棍,笑吟吟問:“鶴然醒啦,我是你表姨,表姨給你買冰棍了,吃嗎?”


  她一說到冰棍,江鶴然就立刻露出“想吃”的神情。


  但大眼睛一垂,瞅見她手上那隻冰棍的白底綠紋的包裝紙,就立刻又流露出幾分失望來,搖搖頭:“鶴然不吃,表姨自己吃吧。”


  林麥子聞言微微一愣,沒想到這麽點大的小孩兒竟然能抵擋住零嘴的誘惑。


  於是她的目光又轉向了旁邊的江成益。


  卻不料江成益臉上的失望表達的更明顯:“表姨你怎麽不買奶油雪糕,那個好吃,這個綠豆的可沒味兒了。”


  江時抬頭就敲了他一個暴栗。


  小男孩捂著腦袋,哼哼唧唧:“對不起表姨,綠豆味的也好吃,但是我今天吃過冰糕了,不能在吃啦。”


  因為打小就被父母放在別人家帶,江成益半點不認生,明明不認識林麥子,表姨表姨的也張口就來、


  反正這條街上那麽多阿姨嬸嬸婆婆叔叔伯伯阿公的,也不差一個表姨。


  林麥子倒是看出來了:這倆小孩瞧不上她買的零嘴兒呢。


  天哪。


  這一對龍鳳胎是養的有多嬌,她在南垣嶺村的時候,就算隻買一隻白糖棒冰七八個小孩分,他們也會流著口水屁顛屁顛湊上來,爭前恐後地搶著吃。


  怎麽這一對兄妹倒像是還看不上一整隻綠豆冰糕似的。


  想到這裏,林麥子忍不住蹙起眉頭。


  她又回憶起了上輩子臨死前,看見的林穗子帶著孩子在小洋房裏搭積木的富貴畫麵。


  神情也變得有些恍惚。


  林穗子瞅準時機,立馬告別:“那我們就不打擾你搬家了,等你考完了要是有空,來家裏吃頓飯,我們先走了。”


  等林麥子再回過神時,隻來得及看見他們一家四口離去的背影。


  兩個小孩尤其活潑,江成益握著把彈弓在路上竄來竄去,一會兒跑遠一會兒又跑回來,江鶴然則趴在江時肩頭嘰嘰喳喳說話,沒完沒了的,走出去老遠都還能聽見她奶聲奶氣的複述。


  非常和諧的樣子。


  林麥子上輩子再加這輩子,兩段婚姻,每一段都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美好。


  上輩子是還沒生丈夫就拋下她回城了,這輩子是她不想生。


  但說實話,難道她真的就不想要個孩子嗎?


  她當然想。


  隻是許衛東.……他,他不值得。


  對,他不值得。


  林麥子望著拐角處已經消失的一行人,眸中情緒逐漸堅定起來。


  她可是重活一世獨占先機的人,許衛東那樣的男人,配不上她!

  等她考上大學。


  等她考上大學,一切就又都是新的生活。


  她如今才二十來歲,又沒生過孩子,完全可以無牽無伴地投入美好的未來新生活中 。


  這樣想著,林麥子又彎起了唇。


  林穗子.……就先讓她得意一會兒,等她考上大學成了高級知識分子,和她就完全不是一個層麵上的人了。


  剛回來那陣,就著急忙慌地和她鬥是自己沒成算。


  她如今也成熟了,再也不會做那些沒品的算計人的事兒了。


  要知道最好的報複,就是自己過的好好的,把那些“敵人”都甩在後頭叫他們嫉妒死才好。


  就像許家的那兩個妯娌。


  林麥子輕哼一聲,也邁腿朝著林穗子離去的方向走去。


  她今天是要搬家的,許衛東在前方郵局等她,替她搬了些行李過來。


  她來的早,離考試還有將近一個月,住旅館自然是不可能的,靠著這些年的基礎,成功說服了婆家人同意她來城裏備考。


  畢竟城裏確實買資料方便些,得消息也快,更何況她還說自己就是住在堂姐家旁邊,是堂姐給她找的住處,安全也便宜的很。


  林麥子這些年也通過各種小手段攢了不少私房錢,所以並不擔心食宿的問題。
……

  “你說她究竟是怎麽回事?”


  林穗子這時候也在跟江時討論林麥子,蹙著眉頭,有些不解,“怎麽好端端的,又變了副樣子?”


  “你管她呢,等會兒我去找莊嬸說一說,讓林穗子這段時間別來騷擾你.……不行,要不這段時間你去我辦公室複習,我順便輔導你,省得在家裏不安全。”


  因為林穗子也打算參加高考,紡織廠那邊的工作她請了一個月的長假,看在江時的份上,上頭領導絲毫沒有為難,痛痛快快就批了。


  所以這幾天,她都是在家裏複習的。


  但偏偏今天林麥子來了。


  “算了吧。”


  林穗子搖搖頭,“我去你辦公室,孩子們怎麽辦,你別想太嚴重了,大不了我把門關嚴實了不讓她進來就是了。而且我還真就怕了她不成。”


  不過是不想惹麻煩才不和她計較,要是林麥子真得寸進尺沒完沒了,她也不是好惹的。


  江時看了林姑娘堅定的神情一眼,無奈搖搖頭:“行吧,你不要後悔就是了 。”


  “你放心吧,我林穗子自打十二歲起,就沒吃過不想吃的虧!”
……

  話是這麽說的。


  ——話是這麽說的,但實際上,才到了第三天,林穗子就後悔了。


  因為,林麥子心態崩了。


  在看見林穗子在城裏住的是什麽房子,過的是什麽生活,丈夫又是當的個什麽官後,她的心態就徹底崩了。


  她忽然發現,原來所有事情的走向,都不是在朝著她想象的方向走的。


  她才是那個,貫徹始終的失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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