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穗穗有今時
勞芳紅和林麥子吵嘴打架, 結果不小心傷到了旁邊無辜群眾林穗子的手——這件事,林老太是知道的。
冉福知青正好路過,幫林穗子看了看傷, 並且順手塗了藥膏——這件事, 林老太當然也是知道的。
畢竟勞芳紅複述事情經過的時候, 林穗子就在旁邊聽著。
雖然可以避重就輕模糊重點, 但也不能空口白牙地胡謅和騙人是不是。
但或許是因為江時拿過來的藥膏質地太厚重了,塗在林穗子手上能把燙傷蓋得嚴嚴實實的, 完全瞧不出原本觸目驚心的恐怖模樣。
再加上勞芳紅很有技巧的避重就和林麥子這個重活了一世的人在旁邊打配合,當時林老太聽完,其實並不覺得事情有多麽嚴重。
最多也就是氣大兒媳婦是個惹事精, 把知青那邊的冉福也招來了, 簡直就是丟臉丟到家外頭。
但不管如何, 勞芳紅還大著肚子是個孕婦, 而林麥子下午才因為中暑在田裏暈倒了,有些重話是不好說的,也不可能動手打或是餓著她們不讓吃飯。
鄉下孩子成天上山下田的,不受點傷都過不去, 既然林穗子自己都悶在旁邊不說什麽,林老太自然也不會把這點小燙傷當回事, 安慰了幾句乖囡囡受苦了, 這一場糾紛也就這麽過去了。
——當然, 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事情不是那麽嚴重的基礎上的。
當京城來的文化人.大隊書記的得力副手.勤勞正直脾氣溫和的好後生.村裏大名鼎鼎的江知青, 都親自帶著藥膏上門說要給林穗子“治療傷口”的時候, 場麵就完全不一樣了。
最起碼,林穗子敏銳地發現,在江時微微詫異地說完那句話後,自己阿奶已經握緊了手裏的鍋鏟,整個人都呈現出一種怒氣衝天隨時要揍人的狀態。
雖然看似是在心疼她為她而生氣。
但林穗子很清楚地明白,比起自己受了“重傷”,真正惹怒阿奶的應該是“果然丟臉丟到家門外了”這個事實。
江時江知青,善良平和熱心腸的江知青,也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短短幾句話,精準點中了阿奶的竅穴。
林穗子握著掃把,抬眸看了他一眼。
眼睛裏帶上了幾分困惑,隱藏在她懵懂的表情和無辜的眼神之後,是不帶絲毫感情的冰冷的審視。
男人注意到了她的視線,揚起唇,回了她一個溫暖的笑。
他的麵容依舊英俊,眉眼彎彎,把手裏的藥膏遞給她,指尖碰到手腕,和他的笑容一樣暖。
仿佛能順著她的燙傷滲入骨髓,一點點融化掉她藏在麵具下的警惕和冷漠。
真狡猾。
真聰明。
……
因為被林老太盛情邀請,江知青實在無法婉拒,最後就真的留在了林家吃晚飯。
當然他並沒有白吃白喝,除了偷偷塞給林穗子的那包糖,江時還去隔壁家“換”了隻雞,就當是在林家吃飯而感謝他們的加餐。
在飯桌上,江知青無可避免地被問到了今天下午在院門外目睹的“火鉗戰鬥”。
“小江知青,你不用怕,老實跟奶奶說,有什麽就說什麽啊。”
江時微微垂眸,嗓音清淡,看上去無辜又為難:“林奶奶,我口舌笨拙,不善言辭,有什麽說什麽的話,容易措辭不當,一旦言談有失,讓您誤會了誰就不好了。”
一句短短的話,他用了四個成語。
說的還是極不標準的方言,飯桌上的人都聽得半懂不懂。
——畢竟像林穗子這樣稍微有點文化的,因為是個女娃,是不被允許上桌吃飯的。
她又不願意捧個飯碗到院子裏或是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吃,總覺得這樣在江時麵前很丟臉,就幹脆坐到灶房門口,一邊看夕陽一邊聽裏頭的對話。
哪怕雞肉再香,也堅稱自己不餓。
林麥子在她旁邊捧著飯碗吃飯,因為整隻雞都燒了,她也被難得分到了兩塊雞肉。
她一邊啃,一邊把骨頭“噗”地吐到地上。
骨頭滾出去老遠,院子裏的老黃狗立刻汪汪叫著跑過來,把雞骨頭叼在嘴裏。
林穗子蹙蹙眉,小聲提醒她:“你就不能等把飯吃完再把倒掉碗裏的骨頭嗎?”
林麥子瞥了她一眼:“我為什麽要吃完再把骨頭倒掉?直接吐在院子裏狗又不是不會過來吃。”
“.……但是這樣很不雅觀,有點難看。”
“我本來就隻是個村姑而已,要那麽雅觀做什麽?”
林麥子似笑非笑,半嘲不嘲,“難道我們不吐骨頭,就能變成江知青他們那種高級的城裏人了嗎?”
“.……我沒說要你變成城裏人,我隻是說這樣的做法不好看。”
“我本來就不好看。”
林麥子繼續吐骨頭,伴隨著“呸”的一聲,也不知道是在指桑罵槐,還是單純表達內心,“我是什麽樣的人,我就活成什麽樣。反正我學不來那些表麵一套背後一套的做法,虛偽的要死,真變成了那樣,才膈應人呢。”
“.……”
好吧。
林穗子不說話了,移開視線,也不跟她吵,也不再看她。
靜靜聽屋裏頭的人說話。
人為什麽會跟別人吵架鬥嘴呢?
一是為了痛快。
二是為了達成目的。
和林麥子因為這樣的小事吵架,贏了不會感到痛快,輸了也不會改變自己的人生觀。
且不論輸贏,都沒有達到任何目的獲得任何利益。
所以這樣的事情,林穗子選擇直接放棄。
在林麥子看來,林穗子是啞口無言暗自受氣,現在心裏一定難受的要死。
但林穗子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她不爭辯,單純隻是為了節省時間和口水,心情根本沒起半絲波瀾。
說實話,林穗子和林麥子這對堂姐妹,在處事三觀上完全不同,哪怕沒有許衛東這個人,哪怕沒有任何利益衝突和矛盾糾紛,也不可能成為多麽交心多麽要好的姐妹。
這一點,林穗子很早就看明白了。
但很可悲的是,林麥子重活了一世,依然沒懂。
她們的交流從來都不在一條線上,甚至都不在同一個麵上,就像是兩個世界兩個空間的人。
譬如屋內的江時和林家人——
屋內,林老太夾了一塊雞肉給江時,強勢地表達自己的權威,“放心啊,小江知青你有什麽就說什麽,不要怕!有林奶奶在,誰都不敢拿你怎麽樣!”
——這也是江時對林家人最大的困惑。
他以前一直覺得,類似於家裏人內訌這樣的“醜事”,應該是要關起門來自己內部解決的。
不管自己家裏鬧的有多凶,麵向外人的時候,總是要盡量擺出和諧團結的模樣,不讓外人看了笑話。
但很神奇的是,林老太一方麵覺得大兒媳婦把事情鬧到小江知青麵前很丟臉,一方麵又鍥而不舍地把他扯進這場糾紛裏,恨不得在他麵前把事情鬧得更大點才好。
真神奇。
……
不過不論怎樣,這跟他也沒什麽關係。
對於江時這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旁觀者來說,鬧得越大才越有意思呢。
於是口舌笨拙的江知青非常誠實地有什麽說什麽:“是這樣的,今天下午林穗子同誌把飯盒落在倉庫那邊了,我和冉福知青就順路給她送了過來,走到拐道口的時候,正巧看見了林嬸子和林麥子同誌在吵架。我跟冉福知青都怕打擾到她們,就在拐道口站了會兒,想著等他們說完再送過去。結果沒想到林嬸子直接拎了根燒火棍出來,朝林穗子同誌的臉上扔過去……”
“小江知青,你可不能這麽空口白牙汙蔑人啊!”
灶台後頭正在燒火的勞芳紅終於聽不下去了,騰的一下站起來,“我幹嘛要往林穗子那丫頭臉上扔燒火棍,要不是林麥子這個死丫頭滿嘴噴糞,我至於大著肚子還喊打喊罵的嗎!我那就是隨手一丟,是林麥子那個死丫頭非往穗子旁邊躲.……”
“哦。”
江時點點頭,從善如流,“是的,林嬸子也是吵急了,話趕話的,就拎了根燒火棍出來往林麥子同誌身上丟,其實並沒有惡意的。隻是林麥子同誌躲錯了方向,這才誤傷到了林穗子.……”
“什麽叫我躲錯了方向?”
江時話還沒說完,坐在門口台階上的林麥子就完全忍不住了,跑進來一摔筷子,大聲氣憤道,“難不成她拿火鉗丟我還是我的錯不成?還我滿嘴噴糞,嗬,江知青,你難道沒聽見她嘴裏說的都是些什麽話?什麽賠錢貨,什麽賤種玩意兒,還拿著燒火棍說要殺了我的,哪家的伯娘是這麽對待自己侄女的?滿天下也就她勞芳紅這麽一個人了吧!江知青,你要摸著良心說話!”
“喲謔,你還知道我是你伯娘啊!”
趕在江時開口前,勞芳紅直接用同樣的大嗓門劈頭蓋臉罵了回去,“說我罵你是賠錢貨,你倒是撒泡尿看看你自己是個什麽模樣!你怎麽不聞聞你自己的嘴巴有多臭!啊?你可真是威風啊,站在台階上裝青天大老爺,詛咒老娘肚子裏的娃娃,老天爺啊,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壞心腸的丫頭,真是沒天理了,把人罵的狗血淋頭還反過來朝老娘身上潑髒水.……”
……
這個場麵誰都沒有預料到。
並不是沒有預料到雙方會不服氣。
而單純是因為,誰都沒想到林麥子的脾氣也會突然變得如此火爆,竟然敢當著長輩和外人的麵直接就和勞芳紅大聲對罵起來。
這麽你來我往熱熱鬧鬧的,連林老太都愣住了。
江時歎口氣,朝她無奈又無辜地聳了聳肩膀:“抱歉啊林奶奶,都怪我不會說話,口舌笨拙。其實可能林嬸子和林麥子同誌都不是有意的,隻是吵架吵的上了頭,一時沒控製住.……”
“唉。”
他又歎口氣,語氣極為的愧疚,“都怪我。”
男人站起來:“那林奶奶,飯也吃的差不多了,我就不打擾你們了,正好知青點晚上要開教學班,我也得回去了。”
“哎小江知青,你再留下來吃點……算了算了,穗子啊,你快去,你去送送小江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