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我喜歡的少年挺拔而燦爛
“所以, 那天慕良哲來找你,還送了那麽一大堆禮,也是因為這件事?”
臨近深夜,院子裏的掛燈亮了起來,樹影憧憧, 帶過的風也總算有了幾分涼意。
餘琨瑜像隻小動物一樣蜷縮在躺椅上,蹙著眉,開始追本溯源,咬文嚼字地查探起整件事情的經過。
因為夏季悶熱,她肚子裏的孩子月份又漸漸大了, 長發洗完後不容易幹,夜風一吹更容易受寒,所以兩個月前, 她就把頭發剪短了。
剪成了齊耳的短發, 越發襯的麵容寧靜眼神靈動,一雙黝黑的圓眼睛濕漉漉的,乖乖巧巧地盯著你。
江時被她看的整顆心都軟了下來。
他點點頭:“算是吧。”
餘琨瑜就覺得有些惱怒和後悔:“誰稀罕他的那些東西呢, 咱們自己又不是買不到, 早知道就不收了。”
“不收多吃虧啊。”
江時揉了揉她毛茸茸的短發,唇畔笑意淺淺,“好歹是人家願意拿出來的唯一賠禮, 要是不收, 我不就白跪這麽一遭了。”
“唯一的賠禮?”
餘琨瑜聽得不是很明白, “不是說, 慕家已經把慕良哲派回了金陵,準備徹底放棄慕彭勃這麽一個嫡子繼承人了嗎?”
“家族血脈的聯係,哪有這麽好割裂開來的。”
男人搖搖頭,“你看我當年,能做的都做了,還親自跑了一趟顧長英家,當著她的麵說就算她嫁過來了,我也不會認這樁婚事,但是你看到頭來,我家裏擅自給我娶的親,還不是要我自己負責。”
“那你的意思是……慕家根本就是在裝樣子?”
想到這裏,餘琨瑜一下就從長椅上坐起來,攥著小拳頭咬牙切齒,“真是太不要臉了!我定要讓他們好看!”
江時忍不住笑起來:“也不能說是裝樣子,最多隻能說,是慕明輝在賭,賭他引以為傲的那個兒子,能挨過這一遭,東山再起。”
“.……什麽意思?”
“這麽說吧,慕明輝這次肯這麽低聲下去地叫他次子過來跟我致歉,甚至還在明麵兒上把慕彭勃逐出了家門,其實並不是看在段師長的麵子上,他純粹隻是忌憚我而已。”
男人抬起眼眸,靜靜地望著夜空,“如果慕彭勃當時真的拿槍把我打死了,那麽慕明輝最多也就是打他幾頓,或者革職,或者剝去軍銜,卻絕不會真把他怎麽樣。可偏偏慕彭勃隻是狠狠地侮辱了我一頓,沒斬草也沒除根,那慕明輝就要擔心我日後得了勢,報複起來會給他慕家帶去多大的影響了。”
畢竟江時還活的好好的,個人價值完全沒有遭到半點折損,那麽段師長以及其他看重他的上峰就一定會花費大心力去護著他。
所以慕家弄不死他。
既然慕家弄不死他,那麽就隻能乖乖服軟,用最大的誠意去獲得江時的諒解,避免以後刀刃相向。
“慕明輝最大的毛病,不是不懂得明辨是非,也不是太過狠辣衝動,而是腦子太蠢,在對真相沒有絕對把控的情況下就輕率出擊,偏偏動作又不夠幹淨不夠利落,優柔寡斷,目光短視,狠辣不到實處。”
江時一邊說,一邊幫餘琨瑜剝橘子,修長白皙的手指在果皮果肉間上下翻動,襯著月光和燈影十分漂亮。
他的語氣慢條斯理,溫柔的不能更溫柔:“你不是一直很好奇,為什麽當年我讀書時,回回闖下這麽大的禍事,卻回回都被師長高高抬起輕輕放下,連個實質性的處分都沒給嗎?”
“為什麽?”
男人把剝好的果肉塞進她嘴巴裏,笑意淺淺,“因為我每次都挑準了合適的敵人,用了最合適的方式弄死的他們,且把他們弄的死得不能再死。”
餘琨瑜瞪大眼睛。
江時彎彎唇:“其實慕彭勃和顧長英看不慣我,想弄死我,我能理解,隻不過他們太沒腦子了,選來選去,偏偏使了最愚蠢的法子。”
“那最明智的法子應該是什麽?”
“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動聲色地,極其卑鄙地把我暗殺了。”
餘姑娘嗤笑一聲:“你當政府是吃素的,會查出來的。”
“查出來有什麽要緊的,慕家壓下去就是了。你以為慕家是什麽小門小戶嗎?真要算起來,段師長都還不夠格跟慕明輝叫板的。所以查得到真相的人,位置已經坐的夠高,不會因為一個我就和慕家撕破臉麵。而會因為我和慕家撕破臉麵的,也查不出真相。”
男人攤了攤手,“這樣一來,慕彭勃頂多被他父親斥責一頓,什麽大事兒都不會有。”
“那他為什麽不這樣做?”
“他蠢唄。”
江時吊兒郎當地翹著腿,“我當年出去殺人,挑的都是孤兵,能力出眾但沒什麽親友的那種,所以弄死了也不會有多大的麻煩。但慕彭勃就不一樣了,一挑就挑中了我,他也不看看小爺人脈多廣,親友遍布全國.……不,遍布全球,無數人都跟老子有過命的交情,他以為爺真是什麽小門小戶出來的蝦兵蟹將不成?”
“不僅如此,他還挑了個最開闊的地兒,用最光明正大的方式當眾折辱我,捅了一個馬蜂窩還不自知,搞的一連串的人都恨上他了。”
——雖然江時說的話聽上去有些自戀。
但確實是這樣的。
慕明輝說是說把慕彭勃逐出家門,但其實心裏還抱著那麽一點期待。
他在賭,賭這個兒子不靠家族庇護,在一落千丈的逆境中,仍然能重新站起來,這樣等慕彭勃再次出頭之日,就是慕家徹底歸於他手之時。
真說起來,江時這次的舉動,還給了慕彭勃一個磨礪自我的機會。
以慕明輝對這個兒子的了解,他還真做得到。
慕彭勃心智比一般人堅礪,手段狠辣,能力也出眾,哪怕沒有慕家幫著,他依然可以出頭。
但慕明輝算到了一切,偏偏漏掉了一個前提:
他兒子慕彭勃以前是溫室裏的花朵,需要磨礪,可江時不是。
江時這個人,真不僅僅隻有師長和上峰的庇護而已。
他人脈廣交,經曆豐富,從軍校到國外到華北東北做任務,結識的友人數不勝數,雖然殺過的敵人無數,但救過的同胞更是無數。
慕彭勃在政府大樓前這樣羞辱江時,對於那些和江時交好的人來說,簡直就像是在羞辱自己。
得知慕家放棄了這個兒子,他們紛紛過來吐口水扔石子落井下石,不把這個人貶低進泥土裏就不罷休。
你說慕彭勃這樣心高氣傲的天之驕子,怎麽可能受得了?
如果隻是一落千丈沒人理會還好,然而現在全世界除了顧長英之外,幾乎都在與他為敵。
慕彭勃的自尊心徹底崩盤了,一開始是反抗,到後來冷眼嘲弄,最後是自暴自棄。
再最後就開始借酒消愁,甚至借鴉片消愁。
錢越花越多,顧長英被迫退學,整天在家裏寫文章工作掙家用。
這也就導致,她親眼目睹了好幾次慕彭勃抽鴉片的場景,讓她再也無法昧著良心欺騙自己。
慕彭勃和顧長英最激烈的一次爭吵,就是發生在鴉片這件事情上。
顧長英讓他戒了,他先是答應,而後實在控製不住,幹脆背著她抽。
顧長英把錢藏起來,他就去偷,偷不著,就來搶。
和一個女人搶錢會演變成什麽?
——家暴。
顧長英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
她要離婚。
可是她不知道要怎麽離。
她是一個沒有社交圈的人,哪怕後來上學了,也隻和慕彭勃的妹妹處的好。
對方自然不可能不幫她哥哥反而幫她。
無論她逃到哪裏,金陵城就這麽多,慕彭勃都能找到她。
而每一次找到了她,接迎而來的就是拳打腳踢和恐嚇威脅。
打完了之後,對方似乎又開始後悔愧疚起來,抱著她哭,說長英對不起,我隻是太怕你離開我了,你別離開我,我以後會對你好的.……
顧長英滿身的淤青傷痕,目光黯淡,如同一個任人擺布的木偶一般躺在地上,整顆心都麻木了。
她甚至覺得,再這樣活下去,也根本沒什麽必要。
那天陰雨蒙蒙,金陵整個天空都是灰色的。
她穿上了自己最整潔最漂亮的一件小洋裙——還是當年她沒和江時離婚時,有一回餘琨瑜往老家寄東西,特地送給她的禮物——她穿上這件小洋裙,踩著高跟鞋,走到了淮河邊,遙遙望著這廣闊的水麵,麵容非常平靜。
如果跳下去。
要麽就死了。要麽就回到現代。
如果不跳。
那就是生不如死。
“媽媽,媽媽!”
耳旁忽然傳來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嗓音稚嫩,發音含糊不清,“那裏有個婆婆要掉下去了!”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這個嗓音陌生的很。
但顧長英難得回了頭。
她愣住了。
站在河岸邊,怔怔地望著不遠處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小孩兒很小很小,邁著有力的小短腿噠噠噠往這邊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從他白嫩嫩的臉上,顧長英甚至能看出幾分江時的影子。
而牽著他的那個女子,顧長英很熟悉。
二十來歲的模樣,留著齊耳短發,披著大衣,看上去就像個清純的女學生。
分明就是餘琨瑜。
和三年前一模一樣,沒有絲毫變化。
女子的目光無時無刻不停留在腳邊的小孩身上,無奈勸道:“栗栗,你跑慢些,地上都是汙泥,你蹬的這樣用力,鞋子上的汙泥洗也洗不幹淨,回去林媽又要說咱們不節儉了。”
小孩子自然是聽不明白她說的話的。
他如今才兩歲的年紀,懵懵懂懂,話都還說不清楚,隻是對這個在岸邊秋風裏搖搖欲墜的婆婆感到好奇。
在顧長英怔忪的目光中,他們漸漸走到了身前。
餘琨瑜仔細打量了一下她,麵上流露出幾分驚訝:“顧長英?”
“.……”
顧長英沒有說話。
不怪餘琨瑜一時沒有認出她來。
短短幾年間,她變化太大了。
哪怕穿著漂亮精致的洋裙,身形卻有些佝僂,裸露在外的腳踝和手臂還有未消幹淨的疤痕,目光畏縮又躲閃,皮膚黑了許多。
難怪栗栗要叫她婆婆。
見她的目光落在好奇盯著栗栗身上,餘琨瑜介紹了幾句:“這是我兒子,叫江嘉勳,小名栗栗。”
顧長英笨拙地誇獎了幾句:“名字.……真好聽。”
餘琨瑜牽著兒子,衝她點了點頭,也不多說什麽,道了聲再見,便轉身要走。
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顧長英下意識喊住她:“餘琨瑜。”
對方轉過身,秀麗的麵容流露出幾分疑惑。
“你,你就不問問我,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嗎?”
她頓了頓,語氣有些苦澀,“萬一……萬一我是來跳江自盡的呢?”
“那你就跳。”
顧長英震驚地盯著她。
“如今時局混亂,活不下去的人比比皆是,每個人都很忙,有的人忙著保家衛國,有的人忙著賣國求榮,有的人忙著生有的人忙著死,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是生是死,都由你自己對它,沒必要告訴我。”
顧長英苦笑一聲:“我何嚐不想對自己負責,可是你的丈夫江時,根本就沒有給我一點活下去的機會。”
“那是你不懂江時。”
餘琨瑜打斷她,牽著懵懂的兒子,嗓音很平靜,“江時做事有一個規矩,對待敵人的時候,他會不顧一切下死手。但是對待同胞,隻要對方不投敵當漢奸,不是殺父之仇,那麽不管與他私怨有多深,他都會給對方留一線餘地。”
她抬起眼眸,彎了彎唇:“所以,哪怕你今天真的跳江死了,也別怪他,怪你自己。”
“我……”
“三年前你站在我麵前,指責我虛偽,把所有罪惡都推到江時身上的時候,非常的理直氣壯。”
餘琨瑜微微蹙了眉,“但為什麽慕彭勃這樣對待你,你卻反而逆來順受半點不敢反抗?說到底,不過就是欺軟怕硬,知道我對你有愧會讓著你,但你丈夫不會。所以,如今也就沒必要到我麵前來說委屈了。”
餘琨瑜其實知道一些顧長英的事兒。
畢竟之前她在他們報社的報紙上連載過小說,但到後麵漸漸就失去了起先的韻味,引來不少讀者寫信反饋,匆匆完結了事。
而後再沒有新稿投來。
報社的人去了解情況回來,神情不忍地說了對方的情況。
當時聽到的人都有些歎息,但畢竟是人家的家事,他們最多也就是提醒幾句,不好摻和。
而此刻,顧長英深吸一口氣,忍住即將噴湧而出的淚意:“我也想反抗,但是你叫我怎麽反抗?他一個大男人,哪怕如今慕家不管他了,也總有些舊友,我呢?我孤零零一個人活在這個時代,我有什麽辦法去反抗?”
“總會有辦法的。”
餘琨瑜其實已經懶得和她說了,語氣淡淡,“你去戰區看看,去前線看看,去淪陷的省市看看,那些好好活著卻被闖進門的日軍一把刺刀捅死的平民百姓們,才叫真的沒有辦法。”
江嘉勳被媽媽牽著往前走了幾步,不知道想到什麽,又跌跌撞撞地跑回來,把手裏的桃子塞到顧長英懷裏:“婆婆,你吃。”
餘琨瑜沒阻止。
視線平淡地最後看了顧長英一眼,就牽著兒子離開了。
顧長英拿著一個已經被啃了幾口的桃子,望著他們走到路邊,瞧見有個身著軍裝的高個男人在等著他們。
江嘉勳一碰到男人的膝蓋,就死死抱住,也不知道撒了什麽嬌,男人一把把他拎起來,丟進汽車裏。
她看著他們一家人和諧的幾乎插不進去的氛圍,看著這蕭瑟秋意下的溫馨場麵,擦了擦眼淚。
她用力地抱著懷裏的桃子,望著碧綠的江麵。
她覺得自己真孤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