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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此去幾時還(三)

  話說起來有點長,她坐回沙發上,喝了點水,身子放鬆,靠到椅背,眯著眼,是在想怎麽說。


  “還記得我初中因為長得胖被別人攻擊的事嗎?”


  “記得。”怎麽不記得,他一度認為她被攻擊卻不反抗的事實在是令人氣憤,明天她又不算真的胖,隻不過在一群弱柳扶風的小女孩中顯眼一點,以至於久久不能釋懷,直到現在都會下意識的聯想到最後她遇到那件事之後愈發沉悶的樣子。所以這是有什麽關係嗎?


  頭頂的燈光,柔和的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色很平靜,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那時候我吃的特別多,還總被人嘲笑,有一天我鄰居到我們家吃飯,看到我吃飯的樣子,覺得不對勁。”


  “我甚至還能想起鄰居阿姨的表情,她看我連著吃了三碗飯,麵露狐疑。她對我爺爺奶奶說:‘我看你們家江之的情況不大對,就算孩子在長身體也不是這麽個吃法。我記得我家以前有個親戚也是這樣吃的特別多,後來去醫院一查,發現是什麽甲狀腺有問題。你們家江之是不是也去醫院查查?’ 我爺爺奶奶當即也愣了,這段時間他們是發現我吃的飯量確實比同齡人大了許多,但是他們從沒想過我可能是生了病,也隻當的孩子在長身體,消耗大了,聽了鄰居阿姨這麽一說確實感覺到不大對。”


  “於是他們兩人第二天一大早就帶著我去了醫院檢查,診斷結果是甲亢。”


  “甲亢?”


  “就是常說的那種大脖子病,以前我們學生理課的時候應該也學過。不嚴重的一種慢性病,當時開了藥就回去。可是誰也沒想到我的不良發應太厲害,吃了藥總是惡心想吐,甚至有一回剛吃下去就吐了出來,家裏人不放心,給我請了假在家休息。”


  顧寄樹聽的心裏發澀,咬著舌尖問,“後來呢?”


  “後來,又去找醫生調節了一下藥量,適應了之後也就不吐了,再後來就回去上學了。”


  “那現在是又複發了?”


  “也不算是複發,當年有些不在意,吃了一年藥,穩定下來就斷了。現在想想隻能怪我們當年都沒醫學常識,隨便斷了之後也沒去檢查。等到前幾年體檢才發現是橋本氏甲狀腺炎。”


  “橋本氏甲狀腺炎又是什麽?”


  “慢性淋巴細胞性甲狀腺炎又稱自身免疫性甲狀腺炎,是一種以自身甲狀腺組織為抗原的慢性自身免疫性疾病。那時候我已經不是甲亢,而是到了甲減。每天吃一點點甲狀腺素的替代藥物,就那種小指甲蓋大小的藥,還要掰開。”


  “終身服藥?”


  “對,終身服藥。沒想到後來又有了變化,長了個小結節,一度以為沒怎麽長大也就不用太在意它,結果一個月之前去查,結節有了問題。做了穿刺,結果是甲狀腺癌。”


  “癌?”這一個癌字,包含了太多不好的信息。在他有限的人生裏,聽過不少人患癌,每一個都沒有什麽好的結局,很多人花了錢,受了罪,卻還是沒挺過來。你也許從來不知道生命會哪一天到達盡頭,可它卻幫你畫了一個分界點,數著日子一天天倒數。


  他不敢相信。


  “說來可笑,我們公司就是做檢測服務的,我竟然能到現在才發現自己身上也有癌細胞。想想以前做臨床研究,那些病例我們見了上千上萬,那時候病例裏麵有人手術又一期期放療,化療熬過來一年又一年,我們又見過多少因為經濟、因為太痛苦放棄的。我都不敢想這些有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江之輕輕嗤笑,“事實就是我真的成了這其中的一員,隻不過我是最幸運的那一員,隻是我不用擔心生命受到威脅,也不用擔心沒有錢去醫治。”


  她怎麽能做到這樣的地步,這一個月他們在一起工作,相處的時間也不短,他從來沒看到一絲一毫的異樣。


  就連現在,她還是巋然不動,甚至還笑容滿麵。


  顧寄樹沉默了半晌。


  “嚇到了?”江之撇過頭來看他,他呆滯的不動,微微顫抖的手昭示著他內心的不安。


  江之起身去拿桌上的手機,找了會,打開甲狀腺癌的詞條,把手機遞到他麵前,“看看就懂了。”說完就在他身邊坐下。


  顧寄樹接過手機,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看,那股勁就像是要把每句話都吃到肚子裏。兩個人距離不遠,江之都能看到手機屏幕上的字。他的手慢慢的在屏幕上滑動,不長的一段資料,他看了許久。


  久到江之又把那些她熟悉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看到最後,他才稍微鬆了勁,“要做手術嗎?”


  “做,朋友已經去幫我聯係他們醫院了。”她收回手機,拿在手上把玩。


  “為什麽要拖這麽久?之前說停職就是因為這個嗎?”


  他的眼神急切又熱烈,就這麽直直看著她,滿是疑慮。


  江之不敢與他直視,挪開視線,心裏躁動,想說更多,就當自己是喝多了,話多。“我心裏有些猶豫,有些擔心。雖然我看起來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其實心裏還是有點恐慌。那段時間我也不敢接受事實,想要逃避,後來正好你們公司給我打電話,我就想,也好,反正我還沒想好怎麽麵對,不如就借個由頭,給自己點時間好好想想。”


  所以是他耽誤了她的治療嗎?


  顧寄樹忍不住這麽想,責怪自己沒早點發現她的異樣。


  又聽她說:“其實現在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想好了,隻是時間推著你往前走,你無法選擇放任它。諱疾忌醫,不該是這樣的。”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暗啞,她忽的低下了頭,雙手撐在沙發上,手背上骨節泛白,身子也在輕輕的顫抖。


  他的手,覆了上去,把她的手握在手心。


  手背上溫熱的觸感,讓江之抬起了頭。交疊在一起的手,是他的,也是她的。幹燥的手掌,輕輕的把她的手包裹,源源不斷的熱度,讓她有點發懵,眼底還是酸澀,側著臉望他。


  他傾過身子,把握著的手往懷裏帶,另一隻手繞道她的後背,擁她入懷,低低的說,“沒事的…會好的……”


  她的一隻手被握著,另一隻無助的垂放著,她的臉,貼在他的胸前,清晰的跳動聲入耳,一下一下敲打著她的心弦。他的手輕輕的拍著她的後背,像是在安撫。周身暖意包裹著她,鼻頭一酸,藏不住的眼淚從眼角滑出,浸入他銀灰色的西裝,暈成一片深色的印記。止不住,無聲的淚暈染的地方越來越大,透過西裝,濕了內裏的襯衣。


  她垂放著的手,攀上他的腰際,緊緊的攥著他的衣服,像溺水抓住的浮木。


  她的手放上來的那一刻,顧寄樹的身體輕顫了一下,胸前被濡濕的觸感告訴他,她哭了。他放開握著的手,低頭捧起她的臉頰。小小的臉上早已布滿了淚痕,睫毛上還沾著點點水珠。


  他的指腹落在臉上,動作輕柔的拭去她的眼淚,溫熱的指尖,一寸寸的觸碰著她,仿若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寶。


  沾染著她的眼淚,滾燙的灼著他的手,刺痛著他的心。他的唇貼過去,想要堵住這一汪流淌的清泉。


  他的臉靠近的那一瞬間,江之下意識的閉上了眼。他的唇貼在她的眼睛上,濕熱的鼻息灑在她的臉上。這一刻她心跳如鼓,腦海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法想。雙手無意識的抓緊他的衣服,柔軟的布料被她緊緊攥住,想要從中汲取力量穩住。


  眼淚悄無聲息的止住。


  半晌,他的唇從她眼睛上離開,失去溫暖的刹那,江之睜開了眼。氤氳在眼中的水霧也遮不住她心中的迷離,錯愕,他瞧得分明。


  方才的他情不自禁,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是怎麽才能讓她不再流淚,每一滴淚水都在他心湖中激起一層層浪花。


  她沒有推開自己。


  麵前的男人,眸子發亮,嘴唇上還殘留著她的淚水暈過的亮澤,她垂下眼,不去看他的臉,心悸的感覺蔓延著她的全身。低頭,避不開的是他起伏的胸腔,往上他的喉結在白色的襯衣領上下滑動,再往上,是他幹淨的下頜線。也許是鬼迷了心竅,她傾身朝著他脖頸靠過去。


  顧寄樹身體瞬間僵直。


  她雙手環住他的腰,側著臉,吻上了他的側頸。隔著襯衫,感受到他繃緊的身軀,唇下是頸動脈的跳動,一聲聲急促。她隻是輕輕的貼著他的脖子,不再動。


  後背的雙手,懷裏的清香,頸邊的熱度,讓他腦海裏炸開了花。微微側過臉,尋上她的臉,扶著她的腰,一點點吻下去。先是側臉,後是鼻頭,最後終於尋上她的唇。柔軟,又香甜。輕輕的貼著唇瓣,兩人都沒了動作,呼吸交纏,漸漸的一點點開始試探,從唇珠到嘴角,互相廝磨。顧寄樹的唇舌,抵開她緊咬著的牙,觸到她的舌尖,青梅酒的香甜,漾開在唇齒之間,酥酥麻麻,讓人沉醉。


  江之感覺自己心跳的更快了,就像是缺氧一般,抱住他的手,越來越緊,她沉迷在他的氣息中,選擇了放任。


  吻到最後,江之感覺自己脫了力,綿軟的靠在他的懷裏。


  “之之……以後讓我陪著你好嗎?我早就想對你說,我喜歡你,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不管是什麽,我們都一起麵對。”


  顧寄樹把頭擱在江之的肩上,手撫摸著她的頭發,順著發絲落到肩胛骨。他聲音低沉暗啞,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裏,回蕩著,扣著她的心門。她感受的到他胸腔裏悶聲的震鳴,震的她神魂跌宕。


  “可是…… 可是我以後……”江之鬆開他坐起來,直直的看他。


  “以後怎麽?”江之離開他的懷抱,頓時讓他感覺心裏空蕩蕩。她欲言又止,是在顧慮什麽?

  “甲狀腺切除,可能會影響生育,就算懷了也比常人更容易流產。”說到這裏,江之頓了好久。


  “你喜歡孩子嗎?”顧寄樹問她。


  “說實話,我沒有想過,我一度以為我自己會就這樣一直孤單的過完一生。小時候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到後來,也就是初中之後,搬到了這邊和父母住。也許是太久沒在一起了,沒什麽感情。家裏還有個弟弟,我總會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小時候不懂得謙讓,我的出現,也讓弟弟感覺我分走了父母的關注,吵吵鬧鬧沒有斷過。我總覺得格格不入,後來我就借口要學習,搬到了宿舍,一直到大學,除了假期,我不怎麽回家。最後幹脆就買了這個房子,獨居。其實弟弟長大後,我們便沒有那麽多矛盾,隻是我和他們還是不親近。”


  “我一個人,就這樣過到了現在,隻有大學的幾個室友聊得來。我對於情感,總是怯懦,不敢相信,我是個悲觀主義者,不敢把餘生的時光賭在一個未知的結果上。沒想過戀愛,沒想過結婚,更沒想過生孩子。大概是一個人過習慣了,我更習慣現在的生活,我可以自己買菜做飯,我能休假做好計劃就獨自出門旅遊,我可以一個人去看電影,甚至去獨自醫院,獨自做很多很多事,我也害怕任何改變,害怕自己有了依靠便有了軟弱。”


  “江之,我想和你戀愛,想和你結婚,想和你組成家庭,甚至想和你生孩子,一起看他長大。但是就算沒有孩子,我也想要有你的未來。孩子在我心裏,遠遠沒有你更重要。你也說了,隻可能會影響生育,如果你想要孩子,我們可以一起努力,你要是不想要,我們就不要。你以前沒有感受到的情親,愛情,以後都讓我來給你。適時的軟弱並不可恥,沒有人永遠的堅強,我更希望你快樂的時候快樂,痛苦的時候我可以給你依靠。”


  “可是這對你不公平啊。”愛情來的快,也容易散。今天可以互許終身,明天也可能分道揚鑣。她怕這堡壘如風沙堆積,一吹就散,也怕自己可能的殘缺對他而言會有遺憾。


  感情、婚姻、家庭是相互贈與,是相互擁有,想共同承擔,她不想讓他在這種時候背上本可以不屬於他的負累。


  “感情從來沒有公不公平。既然我想要你,你若肯同意,那就是對我的公平。你肯告訴我你的顧慮,是不是表示決定權在我手中?如果我不在意,你是不是就能同意?”


  長久的孤身,讓江之建起了自己的城牆,擋住了別人,也困住了自己。一時的情動,還不足以瓦解她的心防。


  “這樣的我,值得你喜歡嗎?明明我們才見麵不到一個月,這份喜歡又能堅持多久。”


  他笑出了聲:“之之,我們初中就認識了,到現在,也有十幾年了。我不是見到你之後才開始喜歡你。而是…… 我一直對你念念不忘。”


  十幾年,念念不忘?江之更加愕然了。


  “你……我曾以為,年少以為能堅持一輩子的喜歡,終究會慢慢淹沒在時間的洪流裏。時間慢慢淹沒了記憶,衝散了感情。”


  顧寄樹輕輕捂住江之的嘴,打斷她,“你聽我說,我若是說我從初中就喜歡你,有點假。那時候我還分不清什麽是喜歡,可是後來,我總會想你,他們都說我有執念。我知道,你就是我的執念。”


  “過了這麽多年,我想過再遇到你,你可能已經有了男朋友,或許已經結婚生子。光是想想我就覺得窒息,可是我知道你不一定還記得我,我不敢來找你。直到再次見到你,你還是孤身一人,我就再也沒想過失去你。我一直想著慢慢的靠近你,也許你有一天會發現我的心意。”


  “可是你昨天突然不告而別,我以為你在躲避。我就想著,你也許是不喜歡我,那我沒辦法,隻能選擇退讓。直到今天在餐廳聽到你們的談話,太讓我震驚。我又想著就算你再討厭我,我也不能當做什麽都不知道,所以我才回來找你。”


  “現在,你不說,我也能感覺到你也是喜歡著我的對嗎?”


  “所以,隻要你也喜歡著我,那其他的都不再重要,隻要你要我。”


  他長長的一段話,把江之說的愣住了。原來他想的這麽多,他的坦誠,他的渴求,他的愛意,隨著這一個一個字,慢慢的敲琢著她。


  沉默,震撼,猶豫,現實。百感交集,可她給不了回應,她隻久久的望著他。


  顧寄樹輕歎一口氣,把她擁入懷裏。“也許你不確定我說的是否是真意,你不敢輕易給我回複。那就交給時間,先試著接受我好嗎?不想著以後會怎麽樣,你隻要想想我有沒有資格做你的男人。”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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