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夜風驟
忽有一陣夜風拂過,拂得那剛剛修好不久的鏤空籬笆搖搖晃晃,拂得那被細繩捆紮在一起的白茅草悉悉索索,拂得那襲淡白若霜的衣袖飄飄蕩蕩。
便見繁星下,浮草上,有白衣一襲。
是手執環首的王滿修立於村落籬笆前的一處土坡之上、一塊磐石之前,正微抬眉梢,凝神望月,青絲輕揚。
先見其身上衣衫雪白、一塵不染……想來這是緣於先前的血漬與異色已隨奇息流轉而走,不知落在了哪片土地上,好還他一份往日的潔淨;再見其麵色慘白、毫無血色……想來這亦是因為那份氣息流轉,在帶走衣上汙垢的同時也帶走了他身中的幾分精氣神魄,才會令其此刻顯得如此憔悴。
如此憔悴,以至於當皎潔而朦朧的月光靜靜灑在他的臉龐上時,宛若已是能窺見其膚下的嶙嶙白骨。
但王滿修不在意這個。
他隻是微微仰首,像月光灑在他的臉上那般,亦讓自己的清澈目光,往那高懸於蒼穹之上的半輪明月,瞧了去。
今夜,明月下弦。
是大夢公曆的十月十八,亦是真龍舊曆的九月二十三。
是離明年元旦的大小玄武時,還有七十四日。
七十四日。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對於遊一趟西域、登一次凝林來說,長了。
對於學一式奇門、叩一劍王庭來說,短了。
……太短了。
實在,太短了。
“咚—!”
忽有震顫巨響一聲,炸於了白衣的身前。
不是驚雷,不是狂風,不是暴雨。
是王滿修猛然抽刀出鞘,彎腰俯身就是一刀劈於了身前的磐石之上。
石堅,刀更銳。
便是有此一聲震顫,再是一點金光閃爍,就有數道蜿蜒曲折的裂縫躍然於灰色的磐石之上,若一麵蛛網。
刀銳,石更堅。
便是最終也不過是劈出了一道兩寸深的溝壑而已,未能將其一刀兩斷,一分為二。
但兩寸深的溝壑,已然是足夠將那柄環首刀給鑲嵌於其中了。
不過三瞬後,王滿修閉眸輕吸了一息,鬆開了握刀的右手,扔掉了左掌中的漆黑刀鞘,緩緩直起了身子。
然後,抬指撩開垂至麵前的發絲,複抬眸,凝望蒼穹。
月光皎潔,星辰璀璨,是夜空相交輝映。
臂膀酸疼,胸腹煩悶,是神色晦暗無光。
這三周來,王滿修第一次認識到了。
如果他隻是他,那他究竟……有多麽的脆弱。
雖說沒有人親口說過他現在的境界,沒有人將他現在隻不過是個二十人敵的事情說出來……鴆晚香沒有,秦玉骨沒有,殷少沒有,鴆泠月也沒有。
但紙終究包不過火。
王滿修在這三周間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了,本以為隻是因為身受重傷而變緩的氣息流轉,本以為假以時日便能取回的奇門境界……都已經,早早地離他遠去了。
他隻是個二十人敵。
一個若放在尋常奇門家中,還算是看得過去的二十人敵。
一個若要再登一次凝林,無疑是在癡人說夢的二十人敵。
一個……
“夠了!”
是白衣自己的聲音。
就見他忽然蹙眉閉眸,猛地甩袖回身,背對明月,厲聲道“這般怨天尤人的事,本就不是我的性子……王滿修,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他大約是在自言自語。
“王滿修啊王滿修,你還有七十四日……七十四日!不是七日!不是四日!還有足足七十四日!”
又見他緊咬牙關,背著雙手,像是個在酒樓裏盤算賬本的賬房先生,邊算邊碎碎念道“七十四日學六叩,那便隻要九日學一叩,可來得及,可來得及……”
然後,白衣好似不知在與誰爭論似地,猛地又一甩袖,回身對明月,閉目怒嗔道“什麽叫癡心妄想?癡心妄想?!是,沒錯,這【叩王庭】確實是一等一的奇門,是最上乘的奇門,是通常要花上三五年時間修習,才能學會些皮毛的奇門……”
“但我已會那第一叩了不是嗎?!但那第二叩在技巧法門上和第一叩一模一樣不是嗎?!我隻不過,隻不過是不曉得那‘明光劍’三字的意思而已……隻要我能曉得那三個字的意思,我……我一定能學會這第二叩的!”
說著,王滿修又側過了身去,向前踏一步浮草,再以左掌背於身後,右手緊緊握拳於胸前,垂首急聲道“學會這第二叩,然後學會那第三叩、第四叩……不會遲的,不會遲的!一定能趕在大小玄武之前學會的,一定能趕在燕姑娘被……被——”
“噗嗤-”
是一聲笑音。
一聲忽然入耳的陌生笑音。
想來,這笑音的主人,不是這會兒正滿嘴不知所言的王滿修了——他大約是沒有學過腹語的。
“什麽人!”
王滿修霎時揮袖轉身,一對明眸立即銳意十足地往聲音所來之處望了去。
便見月色下,五丈外,那足有三尺高的浮草亂木間,慢悠悠地爬起了五道雄壯的人影,一字排開,朝他望來。
白衣驀地一怔,雙眉微挑,愕然於自己所見之景——倒不是因為他忽然看見有五名壯漢出現在了自己身後的數丈之外……隻是這五個壯漢的穿衣打扮,著實有些驚世駭俗。
就見五人中排第三的,為首那虎背熊腰的大漢頭上戴著一頂斷了隻角的圓頂牛角盔,肩上掛著一對鐵釘護肩,胸前綁了麵白銀雕紋護心鏡,腰間纏了圈斑紋虎皮裙,腳上則套著一雙獸皮長靴——而他身上除了這五樣實在算不得‘衣裳’二字的穿著外,也就沒有啥其他的衣物了。
而在這大漢身周的那四名漢子也都是差不多的裝束,就是沒了大漢頭上的那頂牛角盔,胸前的護心鏡也都換成了黃銅青銅的,相較之下顯然是少了些威風。
但不管怎麽說,這種打扮,都對年紀輕輕的王滿修來說,太過具有衝擊力了。
年紀輕輕的他雖去過軍武,住過雍華,又來闖了西域……但這種粗獷至極、衣不蔽體的打扮,他還真沒見過。
見多識廣的他,還真沒見過這場麵。
而沒等王滿修從楞神中回過神來,為首的那名牛角壯漢忽然微微側首,眉目不善地瞧向了自己左側的漢子——也正是他,在剛剛眾人藏於浮草之中時,‘噗嗤’一聲笑出了聲來。
見到牛角壯漢沒好臉色的看向了自己,漢子連忙乖巧地抬了抬胳膊,嘿嘿笑了笑兩聲,輕聲道“頭兒,這也不能怪俺是不是?這小兄弟可實在太好笑了,大半夜不睡覺在這自己和自己講話……哎!怕不是失了神智吧?頭兒,他不會是個瘋子吧?若他是瘋子的話,咱要怎麽和洞主……”
“好了,你少說些,別說了。”
牛角壯漢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打斷了漢子的聲音。漢子也就嘿嘿一笑,不再出聲了。
便見牛角壯漢回過身去,朝著白衣前踏了兩步,‘啪-’地一抱雙拳,似行禮又似威脅,開口沉聲道“小兄弟!你可曾看見老子家的野豬?”
老子家的,還是野豬。
王滿修聞言微微一怔,回過神來,稍稍思索片刻,便是霎時明白了這牛角壯漢在說些什麽。
倒也是怪不得,他白天還在想那般張牙舞爪的凶獸是怎麽跑到回廊外圈來的……看來,這會兒便已是揭曉謎底了。
但雖說王滿修的心裏已是有了答案,他還是先輕吸了口氣,揮袖衝著牛角壯漢作了一輯,客客氣氣地微笑問道“敢問閣下所見之野獸,是何樣貌?”
五名壯漢各自稍有一愣,大約是沒有想到眼前之人會如此客氣,如此淡定。
他們互視一眸,又是由那牛角壯漢再前踏一步,沉聲答道“小兄弟,老子家的野豬,色棕黃,前肩隆起,背上生著一大片深黑鬃毛,嘴上還有一對好獠牙,是頭凶悍猙獰的猛獸……小兄弟,你可曾見——”
“見過。”
是白衣毫不猶豫地開了口。
然後,提步迎著牛角壯漢向前一踏,微笑拂袖。
“我還把它給烤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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