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天人念、人不猜
如果。
如果此刻站在屋內床尾的、站在他身前五尺之外的,不是這紫發紅瞳的鴆晚香,而是那黑衣白裘的扶流……那想來這會兒,王滿修的人頭大約已是落了地吧。
但這會兒的王滿修還喘著氣,但這世上也沒有如果一說。
也許是因為鴆晚香生而為妖,不遵人間善惡道德,沒有人間喜怒哀樂的緣故,她在王滿修道出如此一句強硬之語時,姣好的臉龐上竟是絲毫沒有半分將要動怒的神色,僅是紅顏稍怔、眨了眨眼眸而已。
然後,她迎著王滿修試探性的目光,忽地揚起唇角,露出了半分笑靨。
王滿修驀地一愣,心中有些發毛。
他自然是曉得自己方才那句回答是多麽不妥——尤其是在她好說歹說、費勁口舌,幾乎已是要道盡這世間三千道理之時。
他這突然一句‘我拒絕’,就是在打她的臉。
還是狠狠的一巴掌。
管你什麽大夢始皇帝——我不過是王滿修。
管你什麽人人長生——我一點都不稀罕。
管你什麽百年未竟之念想——我就是要救燕姑娘。
因為我,隻想做我想做的事情而已。
隻想做王滿修想做的事情而已。
便是如此一念,脫口而出了一句‘我拒絕’。
而在話音落下之時,他也很清楚的意識到了這話意味著什麽。
她救他,是要他幫忙做事。
他不肯幫忙做事,那她為何還要救他?
且如今他身在西域,身在真煌,本就已經客居他鄉、一命不足惜,再加上這西域三聖中已有一人明確要他的人頭了……那她何不直接動手,好做個順水人情?
想來,現在的她若是想要他的命,應該比捏死隻蚊蠅還要簡單吧。
臉色有些發白的王滿修微微抬眸,望向了鴆晚香臉上那皮笑肉不笑的神色。
可她沒有動手。
沒有立即動手。
而是衝他這般揚起了唇角。
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再搭配上她那本就不似凡人的紫發赤瞳樣,便是看得他心裏實在是有些發毛。
雖說早已在鬼門關前遊蕩過好幾回的王滿修不算是個貪生怕死的人,可要是真的讓眼前這妖精惱羞成怒了,令她一時半會兒不想要他的性命,而是要將他給翻來覆去地好生折磨一番的話……
那怕是要比當頭一刀來得還恐怖許多。
想到這,滿身繃帶的王滿修緩緩抬手,悄悄地抹去頸間汗珠,再忍著身中劇痛與不安,想熄滅些、至少平緩些眼前之人心中的怒意,便猶豫片刻,咽了口口水,出聲道“鴆家主,小生其實是覺得這……”
“果然。”
有朱唇輕啟。
是她在開口。
白衣稍怔,詫異而緊張地望著她的眉宇之間,不明白她這‘果然’究竟指的是何意思。
是指他嚴詞拒絕一事?還是說……
“果然,你變了主意。”
就見鴆晚香伸手輕輕撫了撫微微揚起的裙擺,唇角微抿,衝著王滿修淡淡一笑。
她說話時,是與他四目相視的。
但這話,大約不是說給他聽的。
她看著他,看的卻不是他的麵容、眼眸、外表,亦不是他的神識、思海、內在……她看著他,看的隻是在他瞳中的縹緲霧色裏,最後那一點淡淡的金色奇光。
她曉得,隻有步入了玉皇境界之人,才會有奇光如此。
王滿修沒有。
但那個人有。
“說來也好笑,其實扶流她早就同我說過了……她早在五年前,早在你的那三分精魄消散歸天之時,就與我說過了。”
她那柔美臉龐上,似多了幾抹苦澀的笑意。
“她說你改了主意。”
就見鴆晚香站在床尾,遠遠地眺著王滿修的雙眸,用隻有她與他能聽見的聲音細聲道“隻是妾身不相信……不相信你會為了那個孩子犧牲自己的精魄,犧牲你這畢生所尋的長生之念……”
“可昨晚,你卻又做了一遍。”
王滿修迎著她的目光,心中不禁一怔。
他自然清楚昨晚發生了什麽,也清楚昨晚的自己本該都已……
“他本該都已死了,你又為何要去救他?”
鴆晚香神色平靜地望著他,細柔的聲音卻中多了幾分顫意“不是說好待他再醒過來之時,就會是你了嗎?”
音落,屋內寂靜。
是鴆晚香停頓片刻,不再多言;是王滿修沉默無聲,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曉得她這話是說給誰聽的了。
他也曉得他聽不見她說的話了。
依照鴆晚香的話中意思,那個人藏在王滿修身中的三分精魄本意並非是要讓他變得如何,而是要在名為‘王滿修’的神魂消散時奪舍他的身體,再由鴆家的奇門秘術來鑄鼎,達到類似於使那個人轉世的目的。
可那個人卻在這百年間,不知因何種緣由而變了主意。
便是最後於昨晚,那個人不僅沒在王滿修將死時進行奪舍,反而在白衣將死之時以自己這三分精魄為代價,又為王滿修續上了一段命數。
也正是因為如此。
王滿修微微垂首,感受著身中空蕩蕩的經絡氣脈,感受著雖然遲緩、但仍在堅持跳動的心髒脈搏。
咚、咚。
隻見那最後一絲奇光從其的眸中黯了去。
再也不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