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不惑
王滿修的臉色不算太好。
王滿修的臉色真的不算太好。
當然,現在的他身負重傷,胸中痛楚早已若赤火灼心,臉色本就好不到哪去……
但此刻的王滿修,臉色要比剛剛更差上了一些。
就見他收緊掌心,眉頭緊蹙,一對明眸似水中鏡月,死死地盯著五尺外的那抹紫裙。
大約是有些惱火。
大概是有些窘迫。
王滿修並非是不曉得鴆晚香的言下之意,也並非絲毫沒有察覺到他這一路上的背後,有三聖間的無聲博弈……隻是,當眼前的她能如此平靜地道出這一切之時,王滿修的心間自然還是有一股無名火在熊熊升起的。
想來,若是昨日的他聽到了這番話,這會兒應該已是不再多言,直接抄劍而起,定要拚盡渾身解數讓眼前這女妖精為她的嬉皮笑臉付出代價——不管結果如何,這就是王滿修的做法,是他一貫而來的做法。
但今日的他,這會兒坐在床上的他,卻不會如此了。
不是因為手邊的青禾劍不知去了哪裏、也不是因為現在的他根本無法從自己那滿是瘡痍的身軀中感受到哪怕一分的契運奇息。
隻不過,是因為他做了一場夢。
一場站在了萬丈之上的大夢。
“你們……”
王滿修忍痛長吸一息,平緩了下胸中的火氣,壓抑了些顫抖的聲音,衝著床尾的她道“到底想做什麽?”
就見鴆晚香稍有幾分詫異地眨了眨眼,瞧向了他的臉色,似乎是沒想到那個僅是剛見扶流就會以【叩王庭】起手的王滿修竟會如此鎮定。既然她都已經告訴了他,扶流此行乃是自己早就安排好的事情,那麽他對自己的憎恨,就不該比對扶流少上多少——甚至因為那張閃的死,可能還要再多上一些。
但王滿修卻沒有出手。
鴆晚香本是以為,是這王滿修發覺了自己身中契運的流失,明白了自己現在根本不是她的一合之敵,從而要學大丈夫能屈能伸一下——但當她清晰地看見他臉上神色之時,她便很快打消了自己剛剛這個想法。
王滿修確實沒有出手。
卻似乎隨時都會出手。
他那對烏黑的眼眸就這般冰冷地盯著她,雖是怒意稍減,但那殺意卻是絲毫不少。
“嗬。”
鴆晚香稍稍挪了挪身子,有些不自然地側臉回避開了他的視線,淺笑道“你應該曉得,妾身這是又救了你一——”
“你們到底想做什麽。”
白衣冷冰冰地打斷了她。
毫不客氣。
都快讓人分不大清究竟誰才是那個躺在床上、渾身是傷的病患了。
鴆晚香眨了眨眼,沒有再自說自話下去。
她拂裙而起,旋步轉身,立於床尾,正視著床前白衣,抿唇答道。
“周家想尋回七星,扶流想躋身玉皇,妾身想完成那個人的囑托。”
她說得不快,就好似生怕他聽不清一樣。
而他自然是聽清了。
就見王滿修稍稍抬起眉梢,望向站在床尾、被屋內紫霧所繚繞的她,問道“那個人?”
鴆晚香微微莞爾,答道“你一定見過了。”
王滿修沒有否定。
他複而問道“什麽囑托?”
話音落,鴆晚香露出了一抹嫣然笑意。
就見她眸中瞳仁逐漸拉長,忽地成了杏仁模樣;再是兩隻玉手輕輕一拍,扇起一陣清風,吹入了身周那些紫霧之後,稍一跺腳。
卻是不見那些紫霧因風而起,四散而去。
竟是有一片片瑰麗山河、往昔春景,浮現在了紫霧之中,栩栩如生,亦幻亦真!
王滿修微微睜了睜眼。
既是因為這玄奇幻象。
亦是因為那玄奇幻象中的一道人影。
一道他很熟悉的人影。
簪冠束發、黑衣紋金、提鞘朱紅。
五官俊朗、眉宇神氣、勝似真龍。
……
遙看當年,大夢開天。
風雨中,金戈鐵馬,一道極光自天降,十萬天兵相隨來。
飄搖裏,斷牆殘瓦,一聲怒嚎衝霄上,兩大王朝接連去。
天下一統。
盡歸大夢。
便見
那手提朱鞘寶劍的黑衣男人立在萬丈山上,雲霄之間。
有身著戎裝的四人站於他的身後,麵容不清,皆垂首。
而在他們身前,在那萬丈之下,在那大地之上,有數以百萬計的兵士百姓跪在地上,正在衝著他們磕頭跪拜。
他們就好似那一大海浪濤那般,俯首、叩地、起身、再俯首,不斷地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君臨人間,不過如此。
而就是在此時。
那黑衣上繡著黃金龍紋的男人仰起了首,不再去看人間萬物,而是伸出了右手,往天上那明媚無比的驕陽抓了去。
是單手握日。
是輕輕開口。
“若能長生……便好了。”
音落。
就見其身後有垂首一人拱手,清聲道“陛下,這有何不可?隻要陛下願意以妾身家的秘術,每日煉化一千神魂,便自然可以長生不老。”
幾是在聽到這聲音的刹那間,床前的王滿修忽地一愣,睜目望向了幻境中的那抹紫裙。
這聲音……這聲音不是……
“晚香。”
男人沒有回身,隻是用帶著幾分笑意的聲音同身後的她說道“那若是朕想要再多個兩三百年的壽元,朕這大夢豈不就要再不聞嬰啼了?”
“怎會。隻要陛下願意頒下聖旨,要人間多子些,便自然可迎刃而解。”
便見披著漆黑陣甲的鴆晚香微微彎著腰,稍稍抬了抬眉梢,悄悄瞧了眼身前的黑衣,輕聲說道“想來,能為千古一人的陛下延年益壽,人間理當視其為尊榮。”
她的聲音熱情而堅定,全然不像現在的她那樣棉長而柔和。
王滿修有些意外地瞧了眼床尾的紫裙,後者見其望來,便是側首衝他淡淡一笑,似乎也沒感到有啥不好意思的。
“哈哈哈,晚香所說倒也有些意思。”
就聽幻境中,那黑衣男人淺淺笑了幾聲,放下了伸向豔陽的右手,回首望向了人間。
“不過,你會錯朕的意思了。”
一聲戎裝的鴆晚香稍稍一怔,抬眉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便見身前的他前踏一步,踩在雲霧間,遙望人間萬象。
“朕是要長生。”
“但朕要的,不是朕的長生。”
“而是這人間的長生。”
“人人長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