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秋意濃
靜若明鏡的湖麵上,有一葉扁舟,走走停停,蕩起了圈圈漣漪,擾亂了水中星辰。
就見扁舟上,乘有三人。
是一名黑袍掩身的船夫坐在船尾,緩緩擺動著寬大的竹木槳。
是一名戴笠披襖的提刀男子站在船中,正抬頭仰望;而在他的身旁,有一抹白裙麵紗,同樣仰首抬眸,仔細地眺望著東方的夜色。
就見月色變換,繁星震顫。
就見有一道流星稍瞬即逝,有一顆新星霎時璀璨。
就見有七顆明亮的天星緩緩靠近,似要列出一張陣圖。
卻是沒等陣圖完全,群星忽然歸位,天上的一切動蕩霎時不見,夜色很快便寂靜若平常,就好似方才那奇異景象從來也沒有發生過那般。
眼見此景,那麵戴白紗、以遮掩唇旁傷疤的白裙女子明眸中蒙著幾分憂慮,稍稍側首,衝身旁他輕聲道道“他……不會有事的吧?”
提刀男子稍稍皺了皺眉頭,沒有立即出聲回答,而是稍稍拂袖,抬起左手,正了正腦門上的鬥笠。
便有清冷月色灑在他的半張臉龐之上,泛起了光亮些許。
不是白皙的肌膚光澤。
卻是銀灰的金屬光芒。
“不大好說。”
便見整個右半邊臉上都覆著金屬假麵的他微微動了動唇瓣,扶笠垂首,沉默半晌。
然後,前踏一步,複而抬手,再望東方。
不是眺那不著邊際的星辰夜空。
而是眺那亙古不變的萬丈高峰。
“但我相信他。”
提刀男子道。
他聲色低沉。
其中有種令人不容置疑的威嚴。
……
……
當王滿修摔倒在地上的時候,幾乎所有人,所有妖,無論位於玄門之前還是燈籠之下,全都急忙飛步往他的身旁趕了過來。
最先趕到他身旁的,是鴆家的家主,鴆晚香。
作為當今奇門三聖之一,她在望見王滿修馭回劍鞘、豎過青禾之時,便頓時明白了他想做什麽。那時的鴆晚香就已經飛身起步,出於不能言說的各種緣由,想要出手阻止王滿修自尋死路。
卻還是慢上了半步。
因為有近千人敵境界的王滿修,歸死心已決的王滿修,快了一步。
依靠著不惜燃燒自身命數的覺悟,王滿修絲毫沒有給她接近自身的機會,就已斷然出劍青禾;這之後,又在那一陣陣浩然氣浪阻礙她步伐的時候,再度叩指王庭,將自己從原本指不定能被鴆家妖術救活的境地,徹底落到了就算是有神仙可妙手回春,也絕對挽不回自身神魂的境地。
而待塵埃落定,鴆晚香終於站在他的身旁之時。
便是隻剩下那一句‘籠中星火,不可燎原’了。
晚了半步的鴆晚香就站在他的身旁,看著王滿修再無力支撐自己的身子,‘咚-’地一聲摔倒了在堅硬的磚石地上,沒了生息。
她沒有若鍾離燕一般上前要將他扶起,也沒有要轉身側首不再直視的意思,隻是靜靜地站在他的身旁,一對平日裏總顯慵懶的杏仁眼眸中有瑩光閃爍,朱紅色的唇瓣更是被齒尖緊緊咬住,飽滿豐腴的胸脯也止不住地顫顫伏伏。
想來,是胸中情愫複雜,心中有些五味雜陳了。
第二個趕到王滿修身旁的,是殷家的少爺。
雖說,殷少在扶流拖行鍾離燕之時、在王滿修還被鴆晚香以氣息定身之時,就已經雙手緊攥著那杆陪伴他多年的紅纓白蠟槍,要疾步上前以行仗義了——隻是無奈,殷少的身法著實算不上多麽高明,之前被扶流的殺氣嚇癱坐在地上時又散盡了身中大半氣息,再加上隻有小十人境界的他根本無法直麵那灼熱似火的氣浪……便是被一拖再拖,直到這會兒王滿修都倒在地上後,才總算姍姍來遲,趕到了他的身旁。
然後,‘噗通-’一聲雙膝跪在了他的身旁。
雖說是雙膝跪,但殷少的姿勢,並非是如做錯事後給長輩賠禮的家中晚輩;也不像是在麵見人間天子時要三叩九拜的朝中大臣;更不若是新婚之時,那什麽一拜天地、二拜月老、三拜高堂、夫妻對拜的哪家媳婦……
雙膝跪下的他,隻是一名因憂心同道之人生死,而顧不及自身姿勢的少年而已。
就見殷少趕緊扔下長槍,欠身拉住王滿修的肩旁,將他翻過身來,仰麵朝天。再是緊緊拎著他的潔白衣領,急聲道“我警告你啊!你這出今天可已經演過一次了!還不趕緊起來!裝什麽裝!”
但雙眸緊閉、臉頰消瘦已露骨棱、唇上更是毫無血色的王滿修,顯然沒有給他任何的答複。
第三個趕到王滿修身旁的,是鴆泠月。
生而為妖的她疾步上前,一把推開了毛手毛腳的殷少,放平了白衣那輕若鴻毛的身軀,立即如今日晨時那般,雙眸微瞪,再是一掌拍在了他的胸口。
便有數道肉眼可辨的紫色奇息沿其雪白的胳膊,流入了王滿修的丹田之中。
此乃鴆家奇門,名喚【止渴】,屬正中乘。
此式引妖族氣血入體,說是能借此來刺激體中丹田經絡,使得他身中氣息流轉在幾頃俄間快上數乘,是有一瞬爆發之效,也有妙手回春之果的妖族奇門。
便是說,隻要此刻王滿修的身中還有一分氣息流轉,鴆泠月便能讓這一分變三分,再三分變九分,九九八十一……如此循環往複,便能將半隻腳踏過黃泉的他再拉回這人世來。
於是,雙眸赤紅的鴆泠月眉目緊皺,不斷地讓身中氣息若潺潺流水般往王滿修的身中送去。再是不過兩三瞬,她那白皙的額上有豆大的汗珠分泌而出,一縷縷黏在一起的紫色發絲自耳上垂下,落在了他的胸前。
鴆泠月愣住了。
王滿修的身中,就連一抹難以捉摸的氣息都不剩了。
他的雙腳,都已經踏在了黃泉彼岸。
指尖微顫的鴆泠月緩緩抬首,在看了眼正焦急問著自己‘如何!他到底如何!’的殷少後,微微側過首,望向了站在那裏的鴆晚香。
二人對視,眸中無話。
最後一齊趕到王滿修前的,是抱著上善的殷正、與背著雙手的周易。
他們二人都沒有若前三人一般走至他的身旁,而是停留在了距離白衣還有三尺的地方,不再前進了。二人中,是一人垂首默聲、喃喃自語著‘王滿修閣下’,一人仰首望天,抬眸觀著天上星數,不發一言。
李詩呆呆地坐在了張閃的身旁,靜靜望地上碎石,沒有上前來。
鍾離燕雖然距離白衣就不過兩三步的距離,卻是沒有轉過身來。
她不敢看他。
因為她知道,若是自己看見了他的樣子,那她一定會哭。
撕心裂肺地哭。
肝腸寸斷地哭。
就如萍水那夜。
想來,若是那夜她沒哭的話,若是她沒有哭著喊出那聲‘不要走’的話。
那他一定也不會落得現在這幅模樣吧。
所以,鍾離燕不敢哭。
不敢哭的鍾離燕,蜷縮起了自己身子,垂首藏起了自己的臉龐。
然後。
有一顆顆晶瑩淚珠。
打濕了無暇的長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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