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大道之上
酉時,天邊暮色至。
便見西有日落、東有月升,兩神共呈於天,是一天朝夕交匯時。
這一日一月共天之奇景,雖有明暗之別,但也是自然而然地,盡數倒映在了那口清澈平靜的月牙泉中,拍打起了圈圈漣漪,緩緩湧向了湖旁四周的水草綠葉裏。
抬眼望去,先前還充斥著嬉鬧歡笑、商販吆喝的月牙泉,這會兒已是靜謐了不少,隻有一陣陣晚風吹刮過樹柳時的枝葉搖曳聲,尚在‘嘩嘩-’作響。
想來,是到了要各回各家炊火煮飯的時候了,也是沒有誰會想在這漫天風沙的大漠裏多做停留,餐風露宿上一整晚。
古老的觀泉樓前,一直眺望著泉水湖畔的張閃與李詩站起身,將那兩壺空空如也的棕褐酒壺放在了掉漆的朱色椽柱旁。接著,張閃抬手正了正腰後的環首直刀,李詩側首環視了圈周遭越來越稀疏的人群,再是不約而同地互視了一眼,一步步朝著泉水湖畔的那兩道並肩而坐的背影走了過來。
張閃與李詩走得不快,就好似心中有些猶豫,想再給那兩襲潔白不染一些時間,不想前去打擾他們一般。
但觀泉樓之所以名喚觀泉樓,自然是因為它離這月牙泉相距不遠的緣故——便是沒走個三五十步,二人已是不情不願地來到了白衣白裙的身後。
張閃望著他不算寬厚的背脊,輕吸一息,抱拳頷首道“大人,天色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一直凝望著湖麵漣漪的王滿修稍稍一楞,頗有些被一語驚醒夢中人的味道,抬眉望向空中日月,望那漸漸消退的嫣紅晚霞,怔怔答道“啊……都已是這時候了。”
他左手提起平放在草地中的青禾劍,右手拿起尚有半壺的月牙釀,稍稍拂了拂自己的右身衣袖。然後,轉身朝左看來,衝著白裙的她微笑道“燕姑娘,咱們回去不?”
這是他與她繼那‘會不會’後,在這半個時辰裏說的第一句話。
鍾離燕抬起眉梢,輕輕地‘嗯-’了一聲。
或許是因為夜時月色更顯皎潔的緣故,她臉上的紅暈已是消退了不少,原本晶瑩水靈的明眸中也隻剩下了淡淡的微光,不再如先前一般楚楚可人了。
二人相繼站起了身來。
鍾離燕身子嬌弱、翩翩的長裙又稍顯繁縟,起身時便由李詩上前稍稍攙扶了一把;王滿修身為奇門中人,又是練武之徒,若要來個鯉魚打挺也自然是不在話下的,便是先一腳踩地、再一腿撐起,就可利索地站起了身來,輕輕鬆鬆。
隻是,不曉得是否是因為醇酒暖腹的緣故,王滿修在起身後竟是身形稍有搖晃,踉蹌了半步,踩起水花一朵,才站穩了身子。
他眨了眨眼,瞧了眼自己在湖麵中的倒影,又瞧了眼身後挪開了視線的張閃,略顯尷尬地淡淡一笑。
酒香醉人、湖風亦醉人。
竟是不知不覺間,令他有些惺忪睡意了。
“回去吧。”
王滿修仰首飲盡了壺中白釀,將土瓦燒製的酒壺扔到了一旁草叢裏的編竹筐中,與其他的瓶瓶罐罐待在了一起。他以拇指抹去了嘴畔酒漬,輕揚唇角稍許,道“可別讓周家的大公子在城南門等久了。”
鍾離燕點了點頭,張閃與李詩則心有靈犀地抱了個拳,若軍中武官般道了聲‘是!’。
……
日暮西山。
此山,乃是那高有萬丈的天行山。
傳言‘三千丈入雲霄,六千丈摘星辰,九千丈聽天庭’的它,僅是稍稍抬手,便攬下了西沉的驕陽,隱藏起了它的光芒,結束了短暫的日月交輝之景。
便隻留朦朧月色在天,緩緩明亮起繁星點點。
已是夜時。
荒涼的大漠道上,有人影四個,兩兩一排,在緩步前行著。
是兩抹與夜色格格不入的潔白在前,兩襲消融於夜色中的漆黑在後。
在緩步前行著。
說來也怪,明明自真煌到月牙泉走得,和自月牙泉到真煌走得,都是同一條大漠道……可這會兒的他們,迎著當空的月色,卻是走得慢之又慢,慢到似乎要隨時停下不動一般。
不過,其實倒也不是四個人都步履蹣跚,隻是這四個人裏,張閃李詩行在第二排,自然要配合第一排的步調;而行在第一排的鍾離燕,又有意無意地跟隨著王滿修的腳步,想來不可能走得比王滿修要快。
所以,其實,隻有一個人,走得很慢。
王滿修,走得很慢。
很慢,而且不穩。
就見他提著青禾劍,半垂著腦袋,眼眸微閉,一步步地朝前挪動著步伐。
而隨著走得愈來愈多,他的臉色也愈來愈鐵青,腳步愈來愈吃力——甚至連他的額頭上,都分泌出了些許晶瑩的汗珠。
一直沉默不語、似在想著心事的鍾離燕注意到了他的模樣,有些驚訝地抬起眉梢,關切的問道“白先生,您這是怎麽了?怎麽看上去臉色不太好?”
便見王滿修緩緩抬起腦袋,看著她輕,喘一息,淺淺笑道“沒事,沒什麽大不了的……小生隻是吃酒吃得多了些,稍稍有些醉了,乏力了道。”
鍾離燕眨了眨眼,小快步走近身來,露出了擔心的神色,道“可白先生,您的臉色不像是……”
卻是話音未落,就覺一隻溫暖的手掌輕輕撫了撫她的頭頂。
鍾離燕臉色霎時泛紅,望著抬手的白衣,不知他此舉何意。
就見白衣微微一笑,抬眉掃視了眼周遭空無一人的荒漠,又瞥了眼蒼穹中漸漸明亮的繁星,終將目光落在了她的雙眸之上。
“沒事的,燕姑娘。”
王滿修啟唇道。
然後,隻聞‘咚—’的一聲響。
白衣身子前傾,重重地摔倒在了沙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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