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範含之久違地踏進大殿,身旁,是佟思凡。
皇後賢妃一口怒氣停在心口,火隻得從兩眼內冒出。
重新回到明淵皇宮,佟思凡感覺一切都沒改變,卻又覺得一切變得天翻地覆。
範含之隻吩咐一句:“南風,快去。”
白尚書提著的一口氣,放鬆下來不少,但轉念眉頭又深皺。
馬尚書喃喃道:“怎麽會?你怎麽?明明把你截在皇城外的……”
眾人紛紛讓出一條道,範含之攜著佟思凡蹬著金階,龍椅就在那兒等著。
他坐下來,又拉佟思凡坐在身旁,龍椅很寬大,這時卻顯得有些擠。
佟思凡:你故意的!
範含之:嘿嘿,要挨著媳婦兒嘛~
下首站著的人,從範含之的角度看去,真是各懷心思,一殿牛鬼蛇神,看著心累。
好半晌,他也沒開口講一句話。
馬尚書腦門兒的冷汗已經滴下,後背也小小的汗濕一塊。
白尚書比他好不了多少,餘下早有嚇破膽,跪在地板也是有的。
皇後倒敢仰頭直視範含之,她已經失無可失。
賢妃咬著牙,紅著眼,在那兒站著。
“除四位侍郎身邊的人,其他人……”範含之冷厲的眼神掃過整個大殿,“全部下獄。”
雖然已經知道這結果,人在最後關頭,也會暴露本性,乞求之聲此起彼伏。
範含之絲毫不為所動,婆娑著佟思凡的手,繼續用冷厲的眼神注視著發生的一切。
皇後甩開前來控製她的士兵,拉好衣襟:“我自己會走。”
“皇子沉香,暫由淑妃照顧。”
皇後背部一僵,隨即有淚水盈滿眼眶:“陛下,沉香怎麽能交由其他人照顧?他從小都是臣妾在帶,他一定會不習慣。”
說著,皇後的聲音柔弱下來,柔弱中透著為母則剛的堅韌。
“求您。”她吐出這兩個字,“為了沉香,不要把他交給別人。”
“難道要他跟著犯罪的母親去牢房待著嗎?”
範含之這話如迅雷劈下,皇後有些頹然,悶悶的不再說話。
“陛下~”賢妃哭的梨花帶雨,“臣妾冤枉!臣妾知皇後娘娘起了歹心,臣妾隻是不得已為之!”
“不得已?”範含之冷喝一聲,“你是怕朕真被馬家擒獲,自己沒有後路吧?你本可以什麽都不做,在你的繁花宮吃喝玩樂,偏偏受人蠱惑,幹預朝堂,還有什麽話好說?”
賢妃又哭著要講,範含之惱地喝斷:“都帶下去,別汙朕的眼睛。”
哭喊、懺悔之聲逐漸被清空,大殿上空落落的,稀稀拉拉站著些人。
有老臣痛心疾首奏道:“啟稟陛下,如今下獄半朝文武,六部積壓的事務……”
“樊卿,未免太小看朕。”範含之毫不在意,“不過半朝文武,比朕預想的好太多。”
龍椅上坐著的佟思凡一直沒有講一句話,此刻範含之悄聲問道:“思凡身體不適?”
佟思凡:我什麽都不適?我不想坐在這裏,這裏好可怕……
範含之見她不言不語,雙唇緊閉,麵色欠佳,又柔聲道:“不如先回親蠶殿歇息。”
佟思凡站起身,抬腿就走。
範含之:還……真聽話……
佟思凡:趕緊走,這鬼地方,再也不想來了。
出大殿,不熟悉路的佟思凡拐錯方向。
額?南風和苟師傅扭抱在一起?
佟思凡:我看到了什麽?
“我絕不會讓你走。”南風說得鏗鏘。
苟師傅“寧死不屈”:“你沒戲。”
“今天就試試!”
南風到底年輕些,一個翻身將苟師傅壓在身下,右手將他的雙手扣在頭頂上方一寸有餘。
佟思凡: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二人行如此之事,簡直……簡直是刺激。
“呼~老實了吧!”南風幹脆腿一收,順勢將他當了肉墊。
餘光搜尋到佟思凡的笑,南風:娘娘,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隻是阻止苟師傅去鎖門啊!!
大殿內,氣氛肅穆。
“哎呀,各位老臣幹嘛都板著張臉。”範含之語調輕鬆,“少了他們,明淵也照樣轉動嘛。”
那須發皆白的臣子不禁上前道:“陛下年輕,要將他們在地方的黨羽連根拔除尚需時日,若一蹴而就,難免傷了明淵根基。”
範含之沉下臉:“明淵根基本就被這些人所傷,卿可知除之不清,死灰易燃。”
又道:“刮骨療傷,痛是暫時,對身體卻大有裨益。”
“況且,”範含之嘴角一彎,“卿等可知,朕布局多年,皆為今朝。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必定一發即準。”
範含之從龍椅上起身,睥睨著殿內僅餘的臣子:“今日起,除工部、禮部尚書不變。蕭潛恩任兵部尚書,韓隱者任吏部尚書,費謙多主理戶部,鮑瑜銘主理刑部。”
“當務之急,鏟除殘黨,整肅朝綱。”最後八個字,擲地有聲。
是夜,典獄司。
昏暗的燭光,一盞接著一盞,這裏常年不見日光,燭火便日夜不熄地燃著。
仿佛在說,進了這裏,就不要想見太陽。
每間牢房僅有一丈長,半丈寬,分布在走道兩側,越往裏陰氣越重。
這裏不允許喧嘩,所以很安靜,安靜地越發可怖。也沒有普通牢房的肮髒,反而幹淨地不似牢房。
有一個尖利的女聲在牢房深處響起:“我不要和她關在一起!”
這裏的獄卒人人一張冷臉:“天字一號牢房隻有這兩間。賢妃娘娘若是不想和皇後娘娘相鄰,那小的隻好將您移到地字一號。”
唇峰被她一抿,微啟丹唇:“不必。”
嘩啦幾聲,獄卒鎖上牢門,又交待兩句,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皇後有些失魂落魄地坐著木凳,半個身子跌在桌麵。雙手用力撐開,緊緊抓住整個前額,每個指尖都透著悲痛二字。
“喂~你吃不吃?”賢妃怯聲從臨間傳來。
天字一號牢房僅由木柵欄隔成兩間。
這三日,賢妃日日見到皇後愁苦的背影,但她隻是惦記皇後所用不多的膳食。
皇後將自己未動的水果悉數給她,看她吃得開心:“你倒是一點都不擔心。”
“也不是一點都不擔心。”賢妃的語調突然低下去,“幼時常常吃不飽飯,那時候唯一的願望就是每天能吃飽。後來……每天都能吃飽,就會想要別的……”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賢妃竟安慰起皇後:“你也不必太擔心,陛下不會對沉香怎麽樣。”有些不甘地承認道,“佟思凡也不是什麽壞人。”
“賢妃早有這般覺悟,今日也不會在典獄司蹲著。”
“陛下!”“陛下!”
賢妃這聲陛下喊得柔情婉轉,酸掉人的牙。
而皇後更多的是帶著懇求的意味。
“皇後,隨朕來。”
獄卒打開牢門,皇後緩步走出,賢妃扒著木柵欄,雙唇聳動,在範含之的瞪視下,終究一個字也沒有發出。
皇後默默跟在他身後,走過那陰冷的走道。
“女兒?陛下!”馬尚書在牢房中叩頭,“求陛下開恩,老夫死不足惜,求陛下放過皇後娘娘和皇子。”
“聒噪。”範含之丟下兩字。
冷麵獄卒冷聲道:“安靜,陛下已然不快,大人不想情況更糟,最好少說話。”
典獄司大門外是一處庭院,有石凳石桌,西北角有棵參天大樹。
走到樹下,皇後才忍不住道:“陛下,沉香……”
“他很好。”範含之轉身看她,“今日是有事想與你商議。”
“與我商議……”皇後有些驚訝地重複這四字。
“我接下來要講的事情,對你來說,或許有些殘忍。但若不講,我擔心你一世都過不去。”
明顯的猶豫,即便現在,範含之還在猶豫,究竟該不該說。
他還是開口道:“關於沉香。”
皇後壓抑著痛苦,小小聲喊了出來:“我知道。”
“我知道。”她又重複一遍,用顫抖的手,按住自己起伏的胸口,“他有些癡愚。”
“這就是陛下厭棄沉香,厭棄臣妾的理由嗎?”皇後的淚水在眼眶中滾動。
“是。”範含之決定應下。
皇後驟然收起淚水:“我明白了,明淵不能讓一個癡愚的皇子繼承皇位。”
“那。”皇後仰著臉,臉上露出笑容,“陛下就殺了我們吧。”
“我已經替你們做好新身份,之後會將你們送出宮。”範含之又補充道,“門外有馬車,你去吧,回福寧宮,沉香在等你。”
木訥地往門外走去的皇後,突然幽幽道:“陛下,身為帝王,你的軟肋太過顯眼。”
“陛下還是決定不告訴她嗎?”福臨不知從哪兒走了出來。
“不管怎樣都是恨,不如讓她恨得好受一些。”
福臨:陛下真是溫柔。
來典獄司前,範含之見到了令萱。
“陛下,能為您做的,奴已經做了。”
她跪在地上,仰頭看著高高在上的範含之,毫無懼色。
“你做得很好。”
她本是範含之安排在皇後身邊的一枚棋子,不到最後,絕不會使用的那一枚棋子。
範含之輕聲道:“以後也在她身邊,繼續陪伴她吧。”
令萱咚咚咚叩了三個頭,砸出印堂一抹血紅:“奴不願再將皇後娘娘的消息遞給陛下。”
“你從前沒有做過此事,今後也不必做此事。你弟弟,我已經放他回鄉,今後好好跟著皇後。”
令萱一愣,又是咚咚咚三聲,那抹血紅登時鮮豔不少。
“沉香~”皇後踉蹌著跑進福寧宮。
沉香正牽著令萱的手,求她給糖吃。轉頭看見皇後,露出癡癡的笑,興衝衝向她跑去,母子兩個抱在一起。
“母後,你怎麽哭了?那沉香不吃糖啦!令萱說,晚上吃糖牙齒會變黑的。”沉香奶聲奶氣地說著。
令萱眼中沁滿淚珠:“娘娘。”
皇後抬頭見她額頭滲出的血紅,目下一沉:“令萱,那日關你……”
“娘娘不用說,令萱明白。”
清風過,過往恩仇,隨風過。
典獄司庭院。
賢妃左右查探:“皇後呢?”
“殺了。”
賢妃一呆,隨即緩了顏色:“陛下,少騙我。”
踱步至石凳處,見範含之絲毫沒有要坐的意思,她隻好又踱步回去。
“朕先說,我隻愛思凡一個。”
賢妃刷地紅了眼眶,範含之:等等,她這個樣子,怎麽有些眼熟?不好……
範含之搶先吼道:“不許哭!”
賢妃被成功嚇懵,懵片刻,雙唇抖了抖,肩頭聳動著。
範含之:還來?
又是一聲:“你敢哭!”這次加了天子之威。
賢妃果然嗚嗚咬著袖口,不敢哭出聲來。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明淵你是不能再待,門外有馬車,先回繁花宮。”
一路抽抽噎噎,出門前也不忘道一句:“陛下,你這麽愛她,她明白嗎?”
範含之:她會明白的。
一路:阿、阿嚏,我、沒哭,我沒哭。
福臨現身道:“陛下,真是太溫柔了。”
“哎喲,你怎麽又冒出來!”範含之捂著心口,一臉怨念,“嚇死我了。”
那陣清風似乎刮來範含之額頭,朦朧在雲中的月,也破雲而出。
一瀉千裏的月光,照亮整個庭院,石凳石桌鍍上月光,也在閃閃發亮。
範含之正色道:“也該請那二位出來,敘敘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