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蔡亦鐸感覺身後有一道目光緊緊跟隨,令他大氣也不敢出,將背脊挺得更是筆直,邁出的每一步都是毫不遲疑,抬腿落腳,四平八穩,直到拐出寢殿,他才長舒一口氣,換了更鬆弛的姿勢。


  看著掌心方才從口中湧出的鮮血,蔡鵬飛衝蘇明道:“去請三皇子和四皇子來。”


  又對其他近侍宮女下令:“都下去,不許進來。”


  三皇子蔡亦昌,四皇子蔡亦賢:“父皇。”


  蔡鵬飛深知自己時日無多,便開門見山道:“吾兒,父皇命不久矣。”


  兩位皇子又帶淚喊一聲:“父皇。”


  蔡鵬飛擺擺手:“有件事,父皇要問你們,附耳過來。”


  送走二位皇子,東方已微微露了些白色,蘇明不禁滿麵愁容望著仍在長明燈下忙碌的蔡鵬飛。


  蘇明:陛下一夜未眠,這身體怎麽抗得住!

  不遠處的軍帳內,悠然醒來的範含之輕聲喚佟思凡的名字。可這主睡得正香,嘴裏嗯哼兩聲,又翻身睡去。


  範含之童心大起,朝著指尖哈兩口氣,便去撓她的癢癢。


  隻聽她哎呀哎喲兩聲嬌嗔,睡眼惺忪地粉拳小雨點般落在範含之胸口、肩頭。


  範含之見她還不起身,更是上雙手去她腋下騷擾,激得她立刻坐起身來。


  軍帳外的守衛將裏麵的聲響聽了個完全,左右兩人對看一眼,都無奈搖頭:這明淵國的皇帝心真是大,自己身陷囹圄還能和寵妃歡笑打鬧。


  “思凡快點。”


  隨著話音軍帳被掀起,兩個守衛挺直身子,緊盯著出來的範含之和佟思凡。


  範含之夾著兩把交椅並一張可折疊的木桌,佟思凡提著四層高的食盒。


  應範含之要求,軍帳四周劃撥出一塊平地,作為他們可以自由活動的場地。


  兩把椅子並排靠在一處,從食盒中端出紅茶、點心、水果在桌上放好。


  佟思凡照例揀選幾樣分送給兩名守衛。


  “點心是我自己做的,不過食材有限可能不是很好吃。”佟思凡衝兩人笑笑。


  兩人接過食物,正準備回一個笑容,卻猛然把頭低下,拘謹地答著:“謝娘娘。”


  佟思凡折身堪堪坐下,悄聲在範含之耳邊道:“這都幾天了,他們還是很怕我呀。”


  “是嗎?”範含之的手抄過她的肩頭,將她攬住“看日出。”


  方才佟思凡身後射來的目光,讓守衛的冷汗順額滑落。


  兩名守衛:媽呀,好可怕,這氣場嚇死人了。


  東方有一輪紅日逐漸掙脫大地的束縛,噴薄數道金光,在漫天金光中,勢如破竹躍向萬丈高空。


  晨光熹微中,明淵國兩處府邸前,帶著一身跋山涉水,狼狽不堪的痕跡,兩雙手同時叩響朱漆大門。


  兩個時辰後,兩人從府邸出來,已是換了身幹淨體麵的服裝,登上馬車,朝著皇宮而去。


  那夜之後,次日正午,南風已將皇後同賢妃請出高院,又送回各自宮內。


  蔡亦勇身死,範含之被擒的消息也沒瞞她們,很快兩人便都知曉。


  一介婦人,縱然知曉也束手無策,隻能在宮中愁困。


  突然有宮女來報:“馬尚書正往福寧宮來。”“白尚書正往繁花宮來。”


  倆人都振奮了精神,親自相迎:“父親。”


  卻都被父親一把拉入裏間,屏退左右,悄聲密謀。


  馬尚書心中焦躁:“素兒,應當機立斷,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陛下被囚在擎宇國,縱有我軍陳兵對峙,萬一這擎宇皇帝心念一動,陛下生死難料。”


  皇後仍有不忍,想起少時點點情意,縱然這些年,範含之對她冷淡,但她還是狠不下心,邁不過那道坎,做出背叛他的事情。


  馬尚書觀其神色,知她猶豫,又設身處地說:“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為香兒想一想。”


  提到沉香,她目色一凝,心中酸楚盡湧。


  就算他不再愛她,可他對親生兒子沉香也愛答不理,像不認這個兒子一般。


  馬尚書這話如一柄匕首狠狠剜著她結痂的創口,早已按下的疼痛,又頃刻間曝露在陽光下。


  見這話起了作用,馬尚書趁熱打鐵:“若陛下身死擎宇,沉香是他獨子,你以皇後之尊,我以六部之首,將他扶上皇位,有誰敢反對?誰能反對?”


  皇後肩頭動了動,似乎已是同意,馬尚書又道:“若陛下未亡,那沉香即位,等於告訴擎宇國,他們扣押的皇帝毫無用處,說不定陛下會像為父一樣被放出來。”


  “真這樣是最好的。”皇後雙眸一動,“可,陛下回宮,沉香已經登基,這該如何是好?”


  馬尚書頓首遠眺,語氣沉斂:“木已成舟,屆時我們隻需言明是為救陛下,不得已而為之,再將大權上交。陛下做個太上皇,沉香占著皇帝的位置,安安穩穩長大便可。”


  範含之聽了都得叫好,這如意算盤打得那是一個響。


  這邊好算計,白尚書那邊也不甘落下。


  “女兒你明白沒有?”


  圍著女兒團團轉了兩圈,白尚書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掰斷揉碎講給她聽:“若沉香當真坐上這個位置,我們日後想要再籌謀,就難了。”


  平地炸出一道驚雷,賢妃橫目道:“我們必得叫皇後一黨的如意算盤落空!”


  又側首請教:“父親可有對策?”


  “唯今之計,隻有祈求陛下早日歸來。”白尚書不禁攤手,深覺黔驢技窮,隻得寄希望於範含之身上。


  賢妃擰眉不安道:“光祈求有什麽用!陛下要不想回來,我們怎麽辦?”


  還真叫她給說準了,範含之恰似早已樂不思蜀,擁著佟思凡看著日出美景。


  範含之:不回去,回去以後的日子哪兒有現在逍遙自在。


  佟思凡:得了吧,該逍遙的沒見你少逍遙一分。


  範含之:嘿嘿,還是思凡懂我。


  蘇明出現在軍帳中時,連範含之毫無驚訝之色,隻淡然一笑,拉著佟思凡一起。


  蘇明卻起了驚訝,還是很快擺正顏色,領著二人往寢殿去。


  現在乃是白日,寢殿中掛著厚厚的紗幔,點了數盞長明燈,紗幔後的蔡鵬飛影影綽綽,瞧不清楚。


  等了些許時間,蔡鵬飛撩開紗幔,枯瘦的身形似是飄出來一般。


  在上首坐下,凝神審視正對麵的範含之:“年少有為,可惜被囚。”


  範含之笑笑:“你怎知我不是臥薪嚐膽,或者破釜沉舟?”


  蔡鵬飛凝聚的神思頃刻間散去,範含之又道:“陛下何苦裝作不愛?二皇子的母親與家母可是閨中密友。”


  佟思凡側頭睜大雙眼:這又是什麽劇情?

  “這麽說,你知道?”蔡鵬飛垂手輕敲自己的膝蓋。


  “我若不知,怎敢如此行事?”範含之收斂笑意,“隻怕二皇子還不知吧?”


  蔡鵬飛猛地站起身,不出意外身形幾晃,扶著把手才將將穩住:“答應我,不要告訴他。”


  範含之鄭重地回道:“我若要講,他怎現在還不知道?”


  蔡鵬飛點點頭,範含之又道:“陛下,我有一事相求。”


  目光在範含之臉上走了兩個來回:“何事?”


  “我要思凡做皇後。”


  佟思凡:什麽?

  佟思凡:也不問問我的意見?

  蔡鵬飛擺手:“那是你宮中之事。”


  言下之意:與我何幹?


  翻譯過來:管我屁事。


  “陛下,認她作女兒吧!有了這層關係,我也好給她皇後的身份。”


  佟思凡:我果然是輸在娘家身份上。


  “就這麽簡單?”蔡鵬飛望著他,似有不信。


  “就這麽簡單。”範含之目光凝凝。


  蔡鵬飛爽快道:“好,從今天起你就是擎宇國的晗公主。”


  範含之催促:“還不快叫父皇。”


  佟思凡:就這???

  “父皇。”佟思凡喊得有些嬌柔造作。


  蔡鵬飛很吃這一套,嘿嘿兩聲後,笑道:“我這輩子就想養大個女兒,可惜沒這命,臨頭了,還能認下女兒,也算是樁美事。蘇明,擺酒。”


  厚厚的紗幔被風刮得淩亂異常,長明燈也擺動得忽左忽右。


  三人對飲,直至屋外掌燈,佟思凡才扶著醉醺醺的範含之出了寢殿。


  內裏還有蔡鵬飛含糊的呢喃:“喝!都給我喝!今兒個高興,女兒?我女兒呢!”


  蘇明勸道:“陛下,您就少喝一點吧,晗公主去照顧……”


  突然卡殼不知怎麽稱呼恰當,便囫圇過去:“陛下,我給你倒一碗解酒湯。”


  隨後幾日,蔡鵬飛不知哪裏上癮,竟和倆人對飲數日。


  這樣的日子卻隨著寢殿內的長明燈驟然熄滅而斷絕。


  蔡鵬飛,薨。


  就是轉眼間,秋日已經隨著落葉行來。


  大陸邊緣的秋比內陸要冷上許多,刀子似的風也能肆意在皇宮內刮著。


  望著漫天秋風,佟思凡:真.一陣惱人的秋風……什麽時候才能回家……


  不像在明淵國,擎宇國朝堂之事,沒人會特地告訴兩個囚徒。


  佟思凡隻能在守衛零星的八卦中拚湊那些紛爭。


  “你蹲在這裏……”範含之話說一半,被佟思凡噤聲的手勢打斷。


  拉他蹲下一起偷聽,聽了幾句,範含之隻道:“沒意思。”


  佟思凡不解道:“聽說陛下沒有留下遺詔,那三位成年的皇子不是都有機會嗎?”


  範含之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皇位隻有一個,一定是蔡亦鐸的。”


  “你怎麽這麽肯定?”佟思凡好奇心大起。


  “出殯我們也要參加。”


  “我們也去?”佟思凡又添迷惑:擎宇國的皇帝出殯,哪裏輪到我們去送?

  “畢竟你現在是擎宇國貨真價實的公主。”


  出殯的隊伍蜿蜒連綿數裏,秋葉卷過,紙錢隨葉地走。


  嚎啕的哭泣在山穀野地中嚇煞孤魂野鬼,飛鷹走獸。


  跟在幾位皇子之後的佟思凡隨著隊伍走出二裏地,突然嘴裏喃喃自語,範含之湊耳去聽: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一代天驕蔡鵬飛就這麽說沒就沒……


  範含之:怎麽就記得這一段。


  佟思凡:想念烤雞和甜椒……


  出殯之後,第一次早朝,上首的龍椅依舊,人物卻已不在。


  脫卻喪服,二皇子一身嶄新的朝服加身,顯得整個人神采奕奕,誌在必得。


  三皇子、四皇子列在他對側,恭順垂手,目色眸光不起半點波瀾。


  “國不可一日無君。”尤許鈞渾厚沉重的聲音在大殿中響起。


  “尤大學士說得不錯。”蔡亦鐸邁步向前,“君當立嫡立長立賢。各位可說說如今朝堂誰最賢?”


  蔡亦鐸看向尤許鈞似是在向他詢問意見,尤許鈞將他目光一接,又拋向下首的群臣之中。


  “報!”有武士揚聲進殿內,“有人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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