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心思
馬車停在大理寺外, 和正門隔著條街遙遙相望。大理寺司的是刑罰審判,從門口路過都嫌晦氣,因而偌大一條街也沒幾個行人, 隻有梁貞蓮帶著侍女從容地過街。
臨到馬車邊上,四麵聲音就更小, 今日帶出來的這侍女性子活泛,和梁貞蓮也最親近, 忍不住低聲提醒:“娘子,剛才那郎君,畢竟是殿下喜歡的, 您今日這麽去見他, 是不是……”
她瞄了眼梁貞蓮的臉色,猶豫半晌,“不太好”三個字在唇齒間糾糾纏纏, 就是沒能脫出口, 隻化作一個往上揚的鼻音。
“有何不可?”梁貞蓮懂她的意思, 卻不看她,隻隨手把滑到臉頰上的發絲別回耳後,浮出個意味不明的笑,“我又說了什麽?無非是勸他要善待長公主而已。”
侍女張了張嘴, 想說什麽, 終究沒說出口, 隻抿抿嘴唇:“娘子,奴婢扶您上去。”
梁貞蓮順勢伸手,剛讓侍女托上手肘,邊上忽然冒出一聲雜音,聽不真切, 像是男子怒極的嗬斥,再接著是另一道聲音,沙啞低沉含混不清。兩個聲音混在一起,說了什麽全聽不清,隻惹得人聽著心煩。
“……是乞丐呢。纏著路過的一位郎君,難怪那郎君生氣。”侍女嫌惡地看了一眼,轉過頭,“娘子趕緊上車,離那人遠些。”
梁貞蓮才不會扭頭看,怕髒了眼睛,奈何那被纏上的郎君跑得太快,那乞丐也不會看眼色,乍見郎君跑了,居然直衝著馬車過來。侍女再想出頭也來不及,眼睜睜看見那乞丐撲到梁貞蓮麵前,一雙汙黑的手幾乎要拍在她裙擺上。
“娘子行行好,給些錢吧,夠買個胡餅就行。一個胡餅……若不是我那大理寺的侄兒不認人,我也不至於此……”那乞丐向著梁貞蓮伸手,指甲縫裏全是黑漆漆的汙泥,“一個胡餅,一個胡餅……”
“放肆!”眼見他越來越過分,侍女急了,“誰許你靠這麽近的?我家娘子……”
梁貞蓮卻抬手,示意侍女別動,從腰下摸出幾枚通寶,丟給那乞丐,低聲問他:“你說,大理寺的侄兒?是誰?”
“是啊,是啊,大理寺的賢侄,不認人的賢侄!”乞丐匆忙撿起幾枚通寶,小心翼翼地藏進懷裏,另一隻手還在原地亂摸,摸出的塵土濺在梁貞蓮裙上。
梁貞蓮嫌惡地皺眉,等了會兒,卻不見乞丐接著往下說,隻看見他反複摸著地麵,像是要再從土裏摳出一枚通寶。
她心說晦氣,怕是遇上了個瘋子,正想扭頭,那乞丐又開口了。
“來時撒謊,去時撒謊,隻把博陵崔氏當歌樓……哪裏都是歌樓,從我手裏搶樂伎,如今又不認人!”這回他哼哼唧唧,說的話比之前更顛三倒四,“虧那樂伎叫阿檀,阿檀,合該點在佛前!”
梁貞蓮渾身一凜,緩緩俯身:“你說,你有個侄兒在大理寺,姓崔?他還從你手裏搶過一個叫阿檀的樂伎?”
“是啊!”那乞丐抬頭,一張老態而疲憊的臉,半邊臉從額頭到頸下全是燒傷的痕跡,猙獰得像是壁畫上的惡鬼。他吸吸鼻涕,忽然嘻嘻地笑起來,“好笑,好笑!死在他手上的千千萬,他還改頭換麵到大理寺!”
梁貞蓮看著那張醜陋不堪的臉,眉頭緊皺。
半晌,她和身旁的侍女說:“去,買些吃的來。我和……他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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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去了東市,再去了大理寺,不知是找誰。再出寺門,遇上個乞丐,梁娘子命侍女去買了吃的給那乞丐,隨後回去了。”垂珠把先前傳來的口信原原本本地複述給李殊檀,一板一眼,“沒了。”
“倒是善心。”李殊檀一猜就知道梁貞蓮去找的是誰,忍不住磨了磨犬齒,笑得頗有幾分譏誚,“非逼我對付她。”
前半句音量正常,後半句卻低沉,垂珠沒聽清,傻愣愣地問:“殿下說什麽?”
“沒什麽。讓人繼續盯著那邊,有什麽出格的事再報過來。過幾日我進宮一趟,去見我嫂嫂,你挑些合適的禮物,先替我準備著。”李殊檀一一交代,待馬車轉了個方向,她撩起車簾朝外一看,忽然抬高聲音,“停車!”
垂珠剛把她交代的事情記下,壓根攔不住李殊檀,隻見她掀了車簾跳下馬車,不過小半刻又重新上車,兩套動作都幹脆利落,晃得垂珠一愣一愣的。
“……哎呀,殿下!”等馬車重新往前,她才反應過來要替李殊檀打理襦裙,輕輕拍去裙角沾到的灰,“您怎麽突然跑下去了?奴婢還以為怎麽了呢。”
“我去買這個了。”李殊檀笑笑,給垂珠看了眼握在手裏的東西,“喏。”
“……啊,蜜餞啊。”垂珠一眼就認出裹在油紙裏的是什麽,低聲抱怨,“殿下也真是的,蜜餞果子什麽的,府裏的小廚房也能做,用的料還放心,做什麽買外邊的?”
“你不懂,有些東西就是得在外邊買。”李殊檀又笑了一下,正巧車夫勒馬,馬車緩緩停下來,她擺擺手,“我自己下去,不必跟著了。”
垂珠應聲:“是。”
李殊檀握著蜜餞,掀開車簾下去,徑直入大理寺的門,一路往崔雲棲的書房走。她向來光明正大,和崔雲棲來往的次數不少,路上遇見的人都見怪不怪,熱情些的上前見個禮,不想惹麻煩的遠遠避開,倒是一路暢通無阻。
等到小書吏把她請進去,再上道地出去,順手給兩人虛虛地帶上了門,李殊檀才覺得有些尷尬。她確實和崔雲棲來往密切,但自從上回在平康坊撞見,說了一番亂七八糟的話,兩人各懷心思,這半個月來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每回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兀自尷尬了一會兒,李殊檀沒轍,往崔雲棲的書桌邊上挪了挪,殷勤地給他磨墨,權當自己是伺候筆墨的侍女。
崔雲棲隻抬了抬眼簾,很快又垂回去,安然地整理卷宗,連個鼻音都不給她。
一個磨,一個寫,就這麽熬到崔雲棲合上卷宗。他信手把卷宗整理成一疊,手上調整著順序,開口漫不經心:“殿下何事?”
“沒什麽事,就是過來看看。”李殊檀停下研墨的手,搭在並攏的膝上,乖得像是剛跟著先生學詩書的小孩。她摸不準崔雲棲此時的心境,沒好意思說“因為我想你了啊”之類的話調戲他,斟酌片刻,試探著問,“郎君今日,是不是見了什麽人?”
“殿下不是正在此處嗎?”崔雲棲懂她指的是梁貞蓮,偏偏不給麵子。
“……那當然不是指我。我隻是聽說,我表姐來拜訪你了?”
“是有這麽回事。怎麽了?”
“大理寺畢竟是司刑法的地方,她這麽過來,是遇上什麽麻煩了?”李殊檀迂回一圈,才問了最想知道的問題,“她,同你說什麽了?”
崔雲棲整理卷宗的手一頓,片刻後,安然地放回膝上,神色平和,說出的話卻隱約帶著三分戲謔:“說起來,殿下是怎麽知道,梁娘子今日來過的?”
李殊檀臉上一僵。
“這個……巧合而已。”畢竟沒和崔雲棲提過兩人間的齟齬,李殊檀被他一句話驚得冷汗都要下來了,迅速賠笑,“不提這個,不說啦。對了,我給郎君帶了蜜餞,郎君嚐嚐?”
她翻出那個小小的油紙包,小心地打開。蜜餞選的果子稀鬆平常,無非是梅幹杏幹,巧就巧在全切得細細碎碎,裹在薄而透亮的糖殼裏,泛著瑩潤的光,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李殊檀把手裏的蜜餞往崔雲棲那邊推了推:“郎君?”
崔雲棲瞄了一眼,他不愛吃甜的,沒什麽興趣地搖搖頭:“不必了。殿下吃吧,我差人上茶。”
“先別!”李殊檀趕緊攔住他,想了想,“這蜜餞真的和尋常的不一樣,我知道郎君不信,才先嚐一個。若吃不出不同,我……”
崔雲棲半信半疑地坐回去:“殿下如何?”
李殊檀還真“如何”不出來,她硬著頭皮:“……我就替郎君研一個月的墨。”
說完,剛隨著交談消下去的尷尬又浮出來,這條件她自己聽了都想笑,心說自己真是個不會說話的。正想找補,卻聽見崔雲棲的聲音,清清淡淡,聽不出什麽情緒:“好。”
“那可就說好了!”李殊檀發現真的猜不透這郎君的心思,但應下總比不應好,她頓了頓,“請郎君,閉上眼睛。”
崔雲棲哪兒猜得出她在玩什麽花樣,但樂得配合,看了李殊檀一眼,緩緩閉上眼睛。
李殊檀吞咽一下,拈起一枚裹在糖殼裏的梅幹,小心地抵在他唇上。
崔雲棲會意,微微啟開嘴唇,把那枚蜜餞咬進嘴裏。
在他含住蜜餞的瞬間,李殊檀忽然直起腰,單手扶在他肩上,另一隻手輕輕扯住他肩上的布料,整個人向著他前傾,仰頭時剛好貼上他的嘴唇。
作者有話要說:強行親親,不能親也親,晉江要是鎖我那就是晉江沒有心(押韻了,耶!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