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煙丸
夥計收了錢, 眼睛都笑彎了,趕緊跑去請人。
沒多久,那苗女就到了崔雲棲麵前, 朝他盈盈下拜,跪下去時發上身上的銀飾丁零當啷, 貼身的小褂鬆鬆地往下塌,隱約露出白皙平坦的胸口。
如那夥計所說, 苗女開口,確實是長安官話,隻是口音有些奇怪, 好在嗓音夠甜, 細細糯糯,彌補了那種怪異感:“阿朵見過郎君。”
“阿朵?”崔雲棲用南詔通行的苗語重複。
阿朵一愣,完全想不到眼前這個漢人長相的郎君居然能說苗語, 她抿抿嘴唇, 也用苗語回答:“是。是阿朵。”
“阿朵可是個女名, ”崔雲棲含笑,“你確定你真叫這個?”
阿朵一驚,一時忘了學來的漢人禮儀,仍保持著半蹲下拜的姿勢, 頭卻抬起來, 看他時滿臉詫異, 藏都藏不住。她麵色白了一層,按著先前背熟的話回答,聲音微微發顫:“阿朵不知您在說什麽。”
“還不說實話?”崔雲棲仍然在笑,語氣卻低沉肅穆,隱隱有出自大理寺的威壓, “非要我來摸骨麽?”
他向著阿朵伸手,要去抓她的手腕,然而在即將碰到的一瞬間,阿朵猛地收手避開,繃緊的小臂顯出清晰的肌肉線條。這段手臂的確纖細漂亮,肌骨的比例恰到好處,但不能放在十三四歲的女孩身上,除非這女孩從幼時就天天劈磚砍樹。
崔雲棲本就沒想真抓,被躲開了也不惱,順勢收手,掃了一眼露出的手臂,不鹹不淡地說:“露餡了。”
“……是。”阿朵自己也知道,他看看崔雲棲,再次低下頭,這次開口的聲音比先前打招呼時低沉,不再有之前那種微妙的、仿佛從嗓子裏擠出來的別扭,“我不是女孩。”
“既然不是女孩,為什麽穿這身衣裳,吃這口飯?”
阿朵抬頭看了崔雲棲一眼。那一眼裏混著迷惘、屈辱,還有很多暫且讀不出來的情緒,但他沒有多說什麽,隻解開短褂的盤紐,露出胸口往下腰部往上的肌膚。
那段皮膚剛好被短褂遮著,剛才下拜時也不至於露出來,這會兒袒露在崔雲棲麵前,白得紮眼的肌膚上傷痕交錯,有些是陳年舊傷,隻剩下淡淡的粉褐色疤痕,有些則是新的,隱隱還帶著血絲。
“有些客人,喜歡這樣。這裏,背後也有。”阿朵合攏短褂,遮住傷痕累累的地方,“喜歡男孩,喜歡打人,夫人說,如果是女孩,會被活活打死。”
“夫人?”
“是,給我們地方住的,長安城裏的夫人。”
崔雲棲就知道他指的是在平康坊裏替皮肉生意牽線搭橋的女人,看阿朵一臉似懂非懂的樣子,並不點明,隻說:“你什麽時候來的?”
“很久以前。”阿朵什麽都沒學過,對時間也沒什麽概念,算了算,“四年……或者五年。”
“……竟是前朝時了。”崔雲棲頓了頓,再問,“你還記得,你是哪個寨子的嗎?”
阿朵皺眉,使勁回想一會兒,搖頭:“不記得了。”
崔雲棲沒有回應。
阿朵就焦急起來,他想按照以前的步驟替崔雲棲解衣裳,又隱約感覺到眼前的郎君和那些人不同。他不知道該怎麽應對,焦灼地坐在原地,半晌,吞咽一下,重新用長安官話,依舊是掐出的如同女童的聲音:“郎君,我……”
“不。”崔雲棲懂他想說什麽,斷然拒絕,從袖中摸出剩下的銀錢,全丟給阿朵,旋即起身往外走,“若是想活過十五歲,想當個人,就自尋出路吧。這口飯吃不長久。”
阿朵慌忙接住,顧不上攔他,一邊撿掉在地上的碎銀,一邊反複說:“謝謝、謝謝……”
崔雲棲不再看他,轉身下樓,一路往坊門走。
蝴蝶紋合成日月同升是缺月教的標誌,從阿朵嘴裏問不出什麽,他才沒繼續,但他也沒這麽容易輕信他人,放過歸放過,回去還是得向大理寺卿提一提。至於打草驚蛇,崔雲棲也無所謂,長安城就這麽大,若是想翻什麽水花,躲也躲不到哪裏去,哪怕是要對他動手,不是毒就是蠱,恰巧他一個都不怕。
但崔雲棲沒想到,殺人滅口的事來得這麽快,就在即將出坊門的偏僻處,且用的手段拙劣簡單,讓他餘光瞥見一柄鋒利的短刀。
崔雲棲猛地偏轉身體:“誰?!”
一刀刺空,另一刀又來,持刀的人一身利落的黑衣,臉上蒙著黑巾,是坊內樓裏常見的打手打扮。他握著刀,接連向崔雲棲出刀:“別問,問就是你惹了不該惹的人!”
崔雲棲迅速回身躲過,那打手又立即再刺,刀刀破風,幾乎要撕裂空氣。
你來我往躲了幾下,局勢緊急,崔雲棲反倒冷靜下來。
進退之間,他發現這打手其實並不擅長用短刀,下刀重得像用環首刀,每一刀看著凶猛,實際上壓根刺不到人,反而因為手重腳輕沒了平衡,步法亂得一塌糊塗。
崔雲棲心念一動,剛要開口,有什麽東西砸在地上,一陣煙霧噴出來,熏得他喉嚨發癢,眼前不受控製地蒙上一層淚膜。
濃霧裏突然伸出一隻手,攥在他腕上,把他整個人往外扯。接著是另一隻手,推在他背上,示意他往前。
崔雲棲眼前一片模糊,隻能先順著對方的意思移動,等他進了個相對狹小的空間,剛坐穩,一塊濕潤的帕子就遞到了眼前。
“郎君先擦擦臉。”響起來的女聲還挺熟悉,“放心,那東西不傷眼睛,先前就讓眼淚衝出來了。”
崔雲棲照做,擦掉眼前的淚膜,發現自己坐在馬車裏,而馬車正碌碌地往外跑。坐在他對麵的則是李殊檀,一臉關切,嘴唇緊抿,抿出一道淡淡的白線。
他一愣:“……殿下?”
“是我。”李殊檀糾結著該怎麽說,“嗯,我其實沒走,想跟著你來著……先說好,這是我不對!但我實在忍不住,隻是……隻是想著,能多見見你也是好的。”
崔雲棲在心裏歎了口氣,把帕子還回去:“剛才那陣煙是殿下放的?”
“是煙丸,軍中常用。”李殊檀摸出一枚,給崔雲棲看了看,再收回去,“見你被纏上,我同車夫也不是一定能打贏,隻好用這樣傷人傷己的方法,郎君見諒。”
“無妨。若不是殿下出手,恐怕今日我要血濺當場。”
這話不算誇張,若是李殊檀不出手,今日確實得血濺當場,隻是濺血的肯定是那打手,死前說不定還能從他嘴裏撬出點什麽。分明是丟了個審問的機會,看著李殊檀發白的臉,崔雲棲卻氣惱不起來,甚至想摸摸她的臉頰權當安撫。
他隻好氣自己沒骨氣,低聲說:“殿下以後還是別以身犯險,萬一出了什麽差錯,追悔莫及。”
“可我願意的。”李殊檀趕緊表決心,“為了你,我什麽都可以做。”
“……殿下言重了。”出於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心思,崔雲棲最先做出的反應是撇清關係,“我不過如此,配不上殿下費心。”
李殊檀急了:“可我喜歡你啊!”
崔雲棲渾身一僵,詫異地看向坐在對麵的女孩。
李殊檀也僵了,傻愣愣地看回去。
近來的你來我往是真的,送到手上的那枚葉子也是真的,但兩人各懷心思,誰都沒戳破那層窗戶紙,借故抱在一起可以,但多說一個字想都別想。現在倒好,一句話出口,何止是戳破窗戶紙,簡直是直接戳爛。
李殊檀沒轍,隻好眼睛一閉,自暴自棄:“……別告訴我你看不出來!”
崔雲棲沒有回應,隻定定地看著李殊檀,希望從這女孩臉上看出些什麽。但李殊檀隻是閉著眼睛,一臉決絕,像是即將要被壓上刑場。
女孩的模樣和半年前漸漸重合,她更白皙、更柔軟、更美,但她同樣纖細、柔弱,甚至神情都如出一轍,隻是這次她也更決絕,不再是若有若無地曖昧,反而直接把話說了出來。
崔雲棲突然有些迷惘,生平第一次懷疑自己做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
對李殊檀,動心是第一次,恨也是第一次,那半年裏他回想著過往的點點滴滴,在反複咀嚼中醞釀恨意。等到長安城再見,一個小字一個姓名,李殊檀直接暴露了自己,言行舉止卻像是不曾和他見麵,隻不過看中他一張漂亮的臉,或是看中他新科狀元的身份。
崔雲棲就更恨,總想著要報複。於他而言,織網不是難事,恰到好處的曖昧,恰到好處的若即若離,輕輕鬆鬆地把李殊檀套進了網裏,隻等著她明確地剖白,或是更進一步。然後,他就可以如同當時她所做的那樣,直截了當而殘忍地告訴她,他從不曾對她有什麽好感,隻是逢場作戲而已。
他以為他是複仇,但現在直麵著她,聽見她混雜著羞恥和決絕的愛意,崔雲棲忽然退縮了。他發現他不想看見李殊檀痛苦或是絕望的神情,甚至害怕她可能會落下的眼淚。
他所能做的,隻是輕輕歎息,緩緩低下頭:“殿下,或許我們不該再見麵了。”
作者有話要說:醉鴿鴿:兒啊!你爭氣點啊怎麽被漂亮姑娘盯著看看就慫了啊(大力搖晃)
鶴羽:……嚶(委屈地b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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