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紅葉

  於是放風箏就成了踏青, 幸好公主府夠大,兩人並肩,一路走走停停, 倒也不顯得太尷尬。


  但話確實是沒什麽可說,李殊檀既想開口, 又怕太突兀,顯得不莊重, 隻能時不時狀似無意地偷偷瞄崔雲棲。可惜身邊的郎君像是完全沒注意到,目不斜視,安然地往前走, 隻留給李殊檀一個漂亮的側影。


  等到特意修出的水渠邊上, 李殊檀終於忍不住了,沒話找話:“外邊栽種的草木多倒是多,但就是那麽幾類, 我嫌寡淡, 到秋天還會枯, 我想著不如換些別的。”


  “殿下想栽什麽?”崔雲棲順著她的話問。


  “楓樹。給院子添點顏色,郎君覺得如何?”


  崔雲棲笑笑:“殿下是想給誰傳情麽?”


  李殊檀一愣,立即又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前朝紅葉題詩流水傳情的美談。看他笑得清清淡淡, 又是清冷自持的性子, 用膝蓋想也知道隻是開玩笑, 絕不是什麽暗示,但李殊檀就是忍不住要多想,藏在心裏的那點幻想蠢蠢欲動,一下下地隨著心髒跳動,逼得她臉上漸漸熱燙起來。


  想得越多, 想說的話就湧上來,梗在喉嚨裏燙著咽喉,但兩人認識也沒多久,說那些話未免太不莊重,李殊檀隻能吞回去,借故用手背貼了貼發燙的臉:“哪兒有那樣巧的好事呢,郎君可別取笑我。”


  “玩笑而已。”崔雲棲果然把這話放過去,笑意一收,旋即認真起來,“隻是我有些話想問,還望殿下如實相告。”


  “請。”李殊檀當然答應。


  她答得太快,崔雲棲的呼吸反倒頓了一下,過了會兒,才問:“在我到長安城之前,我們,曾見過嗎?”


  李殊檀愣住了。


  她知道這是和小娘子套近乎常用的話術,但此情此景,從崔雲棲嘴裏說出來,肯定不是這麽回事。可他又確實問了,問了這樣荒唐的問題。


  一場生死顛倒的迷夢,多換了一世,在叛軍中時戰戰兢兢,容不得李殊檀多想,等脫身回了長安城,午夜夢回,她也覺得荒唐。但她不敢告訴別人,隻敢自己咀嚼回想,唯一和她合拍的隻有那些傳奇,提過死人複蘇,也提過重回少時。


  李殊檀心裏突然跳出來一個想法,驚的她掐緊指尖,整個人都微微發顫:“郎君這麽問,是做過什麽夢嗎?和長安城,或是和我有關?”


  “沒有。”崔雲棲的回答果決地近乎冷淡,“從來沒有。”


  李殊檀一陣失望,但她也知道這種事玄妙,所以隻是點頭:“哦……那我們……不曾見過的。”


  她拙劣地補充,“至少我不記得了。”


  “容我再問一個問題。”崔雲棲頓了頓,繼續,“殿下曾在叛軍之中,可遇見過什麽難以忘懷的事?”


  這個問題問得很微妙,甚至有點危險,李殊檀沉浸在希望破滅的酸澀裏,沒品出來,讓崔雲棲的三言兩語帶進了溝裏。


  難以忘懷的事不是沒有,就像她對那個曾讓她演奏忽雷的少年不是一點感情都沒有,她當然不愛那少年,或者說不可能愛他,但終究是有那麽一點愧疚,否則也不會把聽說和玉璽取自同一塊玉料的玉墜留給他。


  隻是這些話不能說出口,李殊檀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頸下,輕輕搖頭:“沒有,我隻是困在那裏,洗衣做飯,說得難聽些就如同做粗活的奴隸,不曾有什麽的。”


  說完,她又覺得不對,緊張起來,“……郎君會因此厭惡我嗎?”


  崔雲棲定定地看著她,神色莫名,半晌,忽然再度浮出個清淺的笑:“不會。落入叛軍之中,非殿下所願,我明白的。”


  李殊檀鬆了口氣,跟著笑笑:“那就好。否則我在郎君麵前,怕要忍不住自慚形穢。”


  “殿下千金之軀,金尊玉貴,能得殿下青眼,是我的榮幸。”崔雲棲答得很客套,問得問題卻不,“請殿下容我最後問一回,”


  他垂眼看著身前的女孩,密匝匝的睫毛落下來,在眼瞳裏覆上淡淡的陰影,“殿下可有婚約?”


  “沒有!”李殊檀慌忙說,“我阿耶不曾給我定過婚約,我阿兄也不管我,前幾日我還同他說了,他允我婚事自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李殊檀一麵解釋,一麵觀察崔雲棲細微的表情變化,總覺得隨著她的解釋,他臉上的笑先是稍稍收斂,似乎不太高興,旋即又被遮掩過去,恢複了原來那種清淡平和的神色,看著就讓人心生好感,仔細探究又覺得他藏了什麽東西。


  隨著時間過去,李殊檀的記憶也在模糊,她不確定是想得太多眼花,也不確定記憶裏崔雲棲到底會不會這樣遮掩心思,含混地許諾:“郎君信我,沒這回事的。”


  “我信。我自然信。”崔雲棲含笑點頭,朝著她伸手。


  李殊檀本能地一躲,那隻手卻沒落到她頭上,向上偏轉幾寸,替她格開幾根杏枝。


  “殿下先前說的也對,附近的樹木是該整理了。”崔雲棲反手捏住其中一枝,指節用力,輕輕一聲脆響,那根枝條就斷在他手裏,斷麵新鮮,隱隱有樹汁滲出。


  他順手把杏枝遞過去,溫和地說,“否則肆意生長,別著人就不妙了。有些東西還是管教著為好。”


  李殊檀接過,崔雲棲溫柔的聲音一進耳朵,哪兒還管他是不是意有所指,隻管點頭:“明日我就叫花匠來看看。對了,郎君愛吃杏子嗎?”


  “尚可,不算太喜歡。”


  “這樣啊……本想著這裏這麽多杏樹,等結了果子,好送些新鮮的過去。不過說起來,市上的果子也挺多的,郎君想來也不是很缺。”李殊檀撓撓臉,“前幾日東市有櫻桃了,買的人還挺多,我還看見有苗人打扮的呢。”


  “苗人?”崔雲棲皺眉。


  “是啊,穿著打扮和漢人不同,不分男女都喜歡銀飾。是這樣吧?”李殊檀才想起崔雲棲的母親是苗女,趕緊解釋,“我隻是沒怎麽見過苗人,覺得有趣而已,沒別的意思。”


  “我也沒別的意思。”崔雲棲搖搖頭,在衣側比劃出一條線,“殿下可還記得,見那些苗人時,他們外衫側麵的接縫處,繡的是什麽?”


  “我想想……”李殊檀皺眉回憶,不太確定,“當時我也沒湊上去,隻遠遠地看了一眼,我也不懂苗人的東西,可能是日月吧。”


  “我明白了。”崔雲棲點頭,“多謝殿下款待,今日叨擾了,告辭。”


  他要走,李殊檀總不能強留,忍住冒出來的一點點失望,換上慣常的笑容,原路送崔雲棲出去,等崔雲棲上了回官舍的馬車,她還靠在門口看,隻恨不能就此把這人關在府裏。


  不過也隻是想想而已,宴會累人,李殊檀以為接下來再要和崔雲棲搭上關係,恐怕得緩至少小半個月。


  但她沒想到,就在當天晚上,她再度見到了和他相關的東西。


  送來的謝禮經由垂珠的手,垂珠送到桌上還暗自覺得落手輕,恐怕沒裝什麽好東西,轉念想到是從崔雲棲手裏出來的,才忍住沒說更多,隻提醒李殊檀:“殿下,時候不早了,不如您先休息,明日再開盒子?”


  李殊檀怎麽可能拖到明天,伸手就開了蓋。


  送來的盒子確實是個漂亮盒子,黑檀打底,鑲金嵌銀,裏邊的東西也確實不是什麽貴重東西,和珠玉金翠搭不上邊。


  漆黑的底麵上孤零零地躺著一片葉子,葉脈清晰葉片翠綠,一看就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


  李殊檀拈起那片葉子,葉麵上用行草題了兩句小詩,墨跡淡,詩的意思也淡,短短十個字題在上麵,漂亮得像是她曾在宮裏見過的貝葉經。


  她撫過那兩句小詩,指尖都微微顫抖,麵上卻忍不住露出笑來,眉眼彎彎,濃密的睫毛一顫一顫,明豔秀麗,仿佛待嫁的新娘。


  “一片……”垂珠咬了一下舌尖,把那個“破”字吞回去,“一片葉子而已,奴婢都覺得崔郎君小氣呢,殿下怎麽還笑?”


  “因為,是紅葉啊。”


  “紅葉?”垂珠看看那片翠得滴水的葉子,再看看李殊檀,“可奴婢看起來,這葉子是綠的啊,難不成奴婢原來分不清顏色?”


  “不。你是對的。”


  “那……”垂珠徹底讓李殊檀兩句前後矛盾的話弄混了,晃晃腦袋,“算了,奴婢腦子笨,聽不懂殿下說話。隻問殿下,這片葉子,您打算怎麽辦?”


  “留下它啊。我記得有種法子能讓葉片長存,明日去問問,府裏有誰會這個。”李殊檀笑著示意,“下去吧,這裏不用你了。”


  “是。”垂珠看看內室,窗門已關,榻前的簾子也半卷半放,確實沒什麽要用得著的地方,她點頭屈膝,“奴婢告退。夜裏有人守夜,殿下若是有事,喊一聲就好。”


  “嗯。”


  垂珠最後看了一眼,保持著微微彎腰的姿勢,退出去了。


  李殊檀則仍看著那片題了詩的葉子,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去,蓋上蓋子,稍稍低頭,臉頰在盒蓋上輕輕蹭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管♂教(停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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