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無間
郭蘭來得很快。
從鶴羽讓司墨去找人,到司墨領著人回來,間隔的時間不過是讓李殊檀仔細地洗漱了一回,順帶換了身衣裳。
她把擦臉的帕子丟回水盆裏,想去應門,但鶴羽沒讓她動,順手在她臉上摸了一把,指腹不輕不重地擦過猶在眼尾臉頰的紅暈,語氣也不鹹不淡:“倒是厲害,洗個臉都能洗這麽紅。”
這話有挖苦的意思,指尖的動作卻溫柔,指腹側麵抹去沒擦淨的水珠,從臉頰到眼尾,逆著抹開一道微涼的痕跡,弄得李殊檀有些癢,又有些熱,那一線擦過的觸感總黏在臉上,抓撓不對,放下不管也不對。
她沒來由地惱起來,幹脆推推鶴羽:“去開門,讓人幹等著不太好。”
“這是使喚我?”鶴羽輕輕挑眉。
“不敢。”李殊檀立即搖頭,她輕咳一聲,又誇張地接著咳了兩聲,單手按在胸口,誠懇地看著鶴羽,“我隻是病得沒有力氣。”
“嗒”一聲,頭上一重,李殊檀吃痛,抬眼隻看見扇骨從眼前滑過去,“你怎麽又拿扇子打我?”
鶴羽輕哼一聲:“仗病欺人。”
他嘴上不願意,身體倒是很誠實地站起來,仍是鬆鬆地攏著折扇,轉身時虛搭在肩上的對襟下擺晃了大半個圓弧,衣角恰好掃過李殊檀搭在榻邊的手,順滑的布料從掌心擦過,像是一片抓不住的流雲。
李殊檀心裏突然一動:“……等等。”
“怎麽?”鶴羽止步,半側過身看她。
李殊檀自己也不知道剛才那一聲是為什麽,好像隻是本能反應,她頓時尷尬起來,裝模作樣地搓搓手臂:“我……嗯,我有點冷。”
鶴羽露出個難以言喻的眼神,看在她昨夜高燒剛退的份上,忍住沒嘲笑她,隻從肩上褪下那身對襟大袖,順手丟過去:“披著。”
“……哦。”李殊檀慌亂地抱住大袖,似乎還想說什麽,“其實……”
下一瞬折扇也丟了過來,鶴羽的準頭相當好,精準地砸在她膝上,扇骨和膝頭一個碰撞,墜進大袖的衣褶間,正好兜住。
李殊檀不明所以,茫然地抬頭,正對上鶴羽戲謔的神情。
扔折扇的少年朝她微微一笑,眼尾彎彎,是萬千少女閨中夢裏的良人模樣,一開口卻是嘲諷:“我怕你等會兒又嫌太熱。”
“……”
李殊檀一手抓住對襟大袖的衣領,一手抓住扇骨,兩手同時用力,像是要把衣衫和折扇一同捏碎,但她隻是看著鶴羽,露出個堪稱咬牙切齒的笑:“謝謝。”
這個反應顯然取悅了鶴羽,他相當滿意,繞出屏風,開門時的側影落在屏上,恰巧左右都是繪上去的花枝,動一動就像是落了滿頭的花香。
李殊檀心頭又是一跳,她鬆開手,緩緩低頭,在折扇上嗅了嗅。
扇骨是黑檀,打磨細致的紋理向外散著檀木獨有的氣息,臨近尾端,常被握著把玩的地方卻染著不明顯的香氣,讓人想起一枝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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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蘭進屋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手中握扇的女孩坐在榻邊,微微低頭,未綰的長發直而順,發梢在身邊盤曲,襯著秀美的側臉,顯得恬靜而乖順,若是入畫,大概能被題名成《持扇仕女圖》一類。
可惜仕女手裏的並非女子常用的團扇,而是半開的折扇,衣裳也搭得不太對,外衫鬆散,隱約露出裏邊純白的襯裏和頸下一小截白皙的肌膚,肩上卻又加了件大袖,看樣式是男式的,簡直是欲蓋彌彰。
郭蘭忽略心裏一絲不舒服的感覺,低下頭,一路走到榻邊:“我來了。有什麽事嗎?”
“抬頭。”回應她的是李殊檀的聲音。
郭蘭抬頭,在李殊檀臉上看到了還未褪去的紅暈,從臉頰到眼尾,淺淡地暈染開,麵上含著淡淡的笑意,介乎歡愉和歡情之間,讓她想起很久以前在街邊賣茶,看見路過的馬車撩起車簾,春日冶遊的貴婦被悶得臉頰微紅。
……或者剛從守衛處回來的蓉娘,一瘸一拐,滿臉緋紅,身上染著洗不淨的肮髒味道。
郭蘭當即有點反胃,惡心的感覺裏又夾雜著捉摸不清的情緒,她拋開不想,隻怯怯地說:“我抬頭了。”
“嗯,無需低頭。隻是暫時照顧我而已,不是做我的奴婢。”李殊檀往後一靠,半倚在榻上,姿勢變動,油然而生一種貴女式的慵懶,她的語氣也懶洋洋的,“下去吧。”
郭蘭更不舒服,但不敢反駁,隻最後看了李殊檀一眼,含糊地應聲,扭頭退出去了。
屋門一響,李殊檀仍是剛才那個故意拗出來的姿勢,後腰到肩難受得緊繃。
她想著郭蘭最後留下的那個眼神,嫉恨、不甘、厭惡,千言萬語都在那一眼裏,但李殊檀毫不恐懼,她隻是再度握住折扇,一寸寸打開,在空白的扇麵上輕輕勾畫。
“……我真是惡人啊,誘人行惡,死後會落入無間地獄吧。”她信手勾出無形的地獄變,鷹蛇狼犬,生革絡首,“但是在此之前,”
李殊檀閉上眼睛,輕聲說,“至少……我要看到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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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蘭確實被那幾句話激出了嫉恨的心思,但和李殊檀設想的不同,她隻是有意無意地用陰冷的眼神看李殊檀,並不做任何實質的動作,連偷偷在吃食上下些無傷大雅的絆子都沒有。
一來二去,光陰飛度,轉眼就到了十一月,臨近李殊檀記憶裏兩鎮聯軍攻城的日期。
或許是叛軍中隱約得知什麽,總之山上的氣氛越發緊張,鶴羽也越來越忙,幾乎不怎麽露麵。李殊檀隻從司墨的嘴裏聽到些消息,比如鎮外有場出乎意料的大戰,又比如前夜有底下的士卒臨陣脫逃,被抓回來當場施了烹刑。
外邊顯而易見的混亂,李殊檀的日子卻越來越簡單,吃吃喝喝,到處遊蕩,像是隻養在鶴羽屋子裏的寵物,一開始司墨還固守規矩,不讓她進書房,後來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別弄壞東西,任由李殊檀出入。
李殊檀終於在四下無人的情況下進了書房,狀似無意地東看西看,最後挪到了書桌前,緩緩移開盯了小半月的鎮紙。
鎮紙是石質的,比李殊檀的手掌還大些,相當重,底下的宣紙都被壓出凹痕。而在和鎮紙大小相當的壓痕裏,寫著兩列人名,字細而密,大部分已經用朱砂滑去。
書房裏有光,李殊檀眼睛不好,不得不半貼在宣紙上看。一湊近,她發現朱砂的痕跡有深淺之分,最新鮮的那個朱砂顆粒分明,顯然是剛劃的,最遲不會早於昨天。
何駿。
但李殊檀並不認識這個人,隻能一個個看過去,把那些人名記在心裏,視線落到最後一個,恰好是康義元。
她忍不住皺了皺眉。
“你在看什麽?”身後突然響起少年的聲音。
李殊檀大驚,差點把鎮紙推下去,她從未想過鶴羽會出現,渾身緊繃,麵上迅速熱起來,但從洗筆的水麵看,卻是麵無血色。
生死都在一念間,她顫著睫毛,腦中一片空白,隻聽見自己的聲音,語氣不太穩,但沒太多異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耍賴:“我沒看什麽啊。”
“是嗎?”鶴羽不信,上前幾步。
李殊檀不敢回頭,怕被看出異樣,但鶴羽已經走過來了,她隻能低頭遮掩,視線順勢垂落,她再次掃過那兩列人名,看見其中一個熟悉的字,電光火石之間,突然冒出個念頭。
“……好吧,我承認,我是在看這個。你怎麽把字壓在鎮紙下麵?紙都皺了。”她故意抱怨了一句,指著其中一個人名,“這個字……是羽吧?這是你的名嗎?你姓……呃,這個字是什麽?”
鶴羽的手已經不動聲色地靠近了女孩,聽見話的瞬間,中途易轍,改成輕按在她肩上,可以順勢把她摟進懷裏,也可以就此擰斷纖細的頸子。
他越過李殊檀的肩頭,在宣紙上看了一眼,有些無奈:“……瞿。”
“你姓這個?”
“不是。”鶴羽服了,“前邊那個字也不是鶴。”
“哦……”
“你該不會,”鶴羽覺得李殊檀的反應不太對,“隻認識羽字吧?”
李殊檀隻能裝傻裝到底,視線遊移,一副強撐著不認慫的樣子,低聲嘟囔:“……我能認識幾個字就不錯了。”
一聲歎息,鶴羽鬆開她的肩,改成虛握住她的手:“記住。”
李殊檀不知道他想幹什麽,打算拒絕,然而鶴羽的手已經捂上她的眼睛,直接隔絕視線。
他的手按得緊,眼前一片黑暗,李殊檀視野裏隻有少年的指節,眨眼時能感覺到睫毛刮過的柔韌觸感。視覺無用,觸感反倒強烈起來,頸側癢癢的,大概是鶴羽的頭發又不聽話地亂淌,耳邊也癢,有規律的一陣陣,應該是他的呼吸。
最明顯的則是嗅覺,香氣從領後熏過來,極淡,分不清是甜是苦。
李殊檀有些恍惚,任由鶴羽握著手,渾然不覺身後的少年以她的指尖為筆,在宣紙上落下了第一個字。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的醉鴿鴿沒話說bu感謝在2020-05-04 20:05:23~2020-05-05 20:05:1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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