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袁可原先最怕我找他下棋,現在身份倒轉,他倒是愛上了這門藝術。每日睜眼,都能看見他捧著棋譜深情款款地倚靠在床頭,然後不理會我的白眼,興致勃勃地拉起我陪他下棋。
我棋臭,他更是爛的令人發指,可他會耍賴。當我即將殺他個片甲不留時,他桌下手指就會“不經意間”彈到楸枰,一指千斤,棋子隨之移位,一盤棋全毀了。我盯著滿盤狼藉再度翻出一個白眼,袁可滿臉陰謀得逞的得意,擺出再來的架勢。
我生無可戀的癱在靠椅上,隨意下著棋子,拒絕他的示好。
“謝楦沒來找你嗎?”袁可狀似不經意地問問。
我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隨手下了一子,頭也不抬道,“你很想我見他?”
“那倒不是”他鎮定地用棋子圍剿我,不緊不慢道,“宮變後他便失蹤了,朝廷怎樣都找不到他……都過了這麽久了他還沒有來救你。”
我冷冷地抬眼,他見我如此更是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帶著勝利的滋味:“傳言你的鳳君與人有舊,借機私奔,原來是真的。”
我垂眸自顧下棋,一子截斷他的圍攻,扭轉局勢,見他錯愕地盯著棋局時才冷淡開口:“你爭風吃醋的樣子真像一個怨婦。”
袁可丟下棋子,溫柔地倚坐到我身邊,摟住我的腰:“怨婦也無所謂了,你以後隻能跟我這個怨婦過一輩子。”
我拍開他的手,戳破他幸福的幻想:”我身體裏的蠱毒隻有五年壽命。袁可,我們不會有一輩子的。”
“我會救你的,”他捧著我的臉頰,認真地說,他的鼻息吐道我臉上,眼眸逐漸曖昧,就要上前吻我。舌尖舔舐我的嘴角,撬開唇縫就要深入,我咬住他的下唇,眼中的清醒讓他停住。
我一用力,舌尖一股鹹腥,他仍是一臉的甘願,半眯著眼眸,不肯退來。我輕笑,在他的不解中鬆開牙齒,拇指撫上他滲著殷紅血珠的下唇,嫣紅的血液如同胭脂塗抹在他的唇上。
“袁可,心上人的心頭血才能讓我活命。”我語氣愈發地溫柔,“你憑什麽覺得你是我的心上人。”
刹那間,曖昧的溫存消失無蹤,他臉上的深情和甘願如潮水般退去,眼中一點點染上寒光:“薑衍,無論如何,你都不準離開我。”
我笑了:“薑衍這個名字我很喜歡,可世人隻道我叫薑謬,這名字由不得我。同樣的,我的性命也由不得你。”
他陰暗著臉,眼中如同藏著暗無天日的深井。一言不發地站起身,袁可手裏抓著鐵鏈,將我拖行到床邊。我沒有掙紮,任他將鐵鏈結成一團。我可活動的範圍又變小了,這回隻能在床上打滾了。
“表哥,你很害怕嗎?”他抱起我時,我問他,“你內心深深地恐懼著嗎?”
袁可將我抱上床,手腳緊緊地圈著我,用顫抖地身體回答了我。
“那真是太好了。”我愉悅地說。
“秦淺帶著兩個孩子四處逃竄,自顧不暇。而謝楦,他不會回來的。”他沉沉地開口,語氣篤定,“沒人會將你從我身邊奪走!”
“你知道帶有謝楦的人是誰嗎?”我側身和袁可麵對麵躺著,看見他漆黑的眼眸中我高深莫測的臉。
“薑顯杖斃的那個門客。”他說。
我搖頭:“我是說他真正的身份。”
袁可遲疑道:“我隻知道他是大興國的細作。”
“李昭。”我微笑著揭露答案,“大興的十五皇子。你在風迷峽的對手。”
袁可皺著眉不說話。
“我一直很好奇,當年行刑的是薑顯心腹,李昭究竟是如何逃過一劫?他回國後恢複了身份,有那麽多機會潛回大寅,帶走謝楦,為何非要等到現在才來?”
袁可定定地望著我,臉上沒了陌生的算計,一瞬間讓我以為他還是以前那個他。
我搖搖頭將這個念頭甩開,接著道:“直到如今我才想明白,李昭當年是真的死了,後來活過來的,是與我、與蓮君一樣的活死人。五年過去了,他又要死了。所以李昭才會趁亂潛入皇宮,帶有謝楦。”
“他要的,是謝楦心頭血。”我淡淡地下結論,眼睛瞟向一眨不眨盯著我袁可,“你覺得謝楦會乖乖讓李昭取他性命嗎?”
袁可不假思索道:“如果他還愛李昭,他會的。”
我像以前那樣親昵地揉揉他的耳垂:“那我和你打個賭,賭謝楦會不會心甘情願救他。”
“你還想走?”袁可飛快地反應過來,麵色一邊,“我不可能讓你走的。”
“若他要帶我走,你攔得住嗎?”我反問袁可。
“除非他能從千軍萬馬中帶走你!”袁可表情狠戾,仿佛已經能看見謝楦被鐵騎撕成碎片的樣子。
“你先顧好你的大燁國吧。”我打了個嗬欠,翻身睡覺,隻留個後腦勺給袁可。
第二日天未亮袁可便被人叫走,自那以後來得就少了,漸漸地月餘才能來一次,即使來了也不過夜,與我上個床就走。
我樂得清閑,數著日子算計外麵的情況,然後幸災樂禍。
看來袁嘯也不好過,要對付統一北方的大炎國,而大興國,多半已經沒了。
就這樣,看管我的人漸漸鬆懈,開始玩忽職守,我才在一日磨斷手中的鎖鏈,逃了出去,外麵已經大亂了。
這本是一個春日,是萬物複蘇,生機勃勃的好季節。而我所能看見的,隻有陳舊破敗的宮殿和四處逃竄的宮侍。花草無序的蓬勃生長,散發著野蠻的生機,零零散散掉落其中的除了玉器碎片便是鞋帽手帕。
一個瘦小的太監撞到我身上,他的懷裏鼓鼓囊囊的,咯得我肚子疼。太監站定後,雙手緊張的環著肚子,戒備地看著我。我不想引人注意,側身給他讓路。誰知太監細長的眼睛陡然睜大,驚訝的指著我的臉:“薑謬!”
我正想說你認錯人了,他一把甩開小心翼翼抱著的珠寶,表情凶狠地就要撲上來:“你這亡國之君,竟然還沒有死!”
我躲開他的攻擊,三兩下製服他,他頭上的玉簪到了我的手中,正指著他的喉嚨。
“啊啊啊啊啊!”他掙紮著時候,不知哪來的力氣和恨意,眼眶全紅了,嘶吼道,“若不是你這不祥之人,袁嘯怎會竊國,炎國又怎麽會攻打我們!都是因為你國運才會如此不濟!”
我被他氣笑了,無意與他解釋其中的荒謬,鬆開鉗製,一腳踢到他的膝蓋。他撲倒,懷中珠寶散落一地,見我沒有取他性命的舉動,他終是慌亂地撿起財寶逃跑了。
看著他逃之夭夭的背影,我的表情還是冷了下來。所謂以小見大,可見我在天下人心中多麽不堪。
越往宮門走,逃跑的人越多。他們彼此爭吵撕扯著,全無以往的端莊禮教。從隻言片語中,我了解到袁嘯禦駕親征已經死在前線,而袁可生死未卜,太子妃倉皇出逃,貴族自立為王……一切的一切,都昭示著這個國家已經即將覆滅。
我輾轉回到大殿,空蕩蕩的宮殿沒有人看守。站在龍椅前仿佛還能看見當年百官俯首,友邦來賀的盛況。而如今大殿的一角已經著了火,濃煙一點點淹沒繁華的舊夢,火舌沿著巨柱舔舐著上方的陳年畫作。
我長長地歎氣,突然覺得疲憊,宮門近在眼前,我卻不願再抬腳離去。
“陛下……”沉靜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驀然回首,濃煙身處站著一個挺拔俊秀的人。
“謝楦……”我輕輕叫著他的名字,欣慰道,“你回來了。”
濃煙熏得他眼底發紅,他還是上前抱住我,鄭重道:“臣回來了。”
我又板起臉推開他:“你已經是自由身,還回來做什麽?與李昭雙宿雙飛不是你曾經的願望嗎?既然已經離開了宮廷,就安安穩穩地過完後半輩子!”
謝楦沒有退後半步,他穩穩地站在我身前,以保護的姿態環抱住我說:“臣沒想和他走,是李昭擄走了臣。他這麽做,隻是想要臣的心頭血。”
我勾唇:“若我說,我也可能要你的心頭血呢?”
謝楦隻是靜靜地看著我,然後抬起雙臂,向我敞開他的胸膛,毫不設防地甘願道:“那就給你。”
他的臉上沾了灰塵,被火舌舔舐過的發尾卷曲地散落著,衣服上全是奔波的泥土,這簡直是他一生中最狼狽的時刻了,可他毫不在意,拋卻所有的偽裝與算計,一步步靠近我。他的嘴角還帶著一絲笑容,清澈如泉中月,寵溺似花中蜜,他說:“以後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我耷拉著肩膀,沒有動作。
斷裂聲在上方響起,隻聽見一聲“小心!”,我便被他擁入懷中一同撲倒在地。
被火燒斷的木梁重重地砸在他背上,我被他護著沒有受傷,隻是在他身下無法動彈。
高聳的宮殿在火焰中坍塌,美輪美奐的雕欄畫棟在熱浪中扭曲焦黑,謝楦緊緊地抱著我,頭挨著我的臉側,耳鬢廝磨,一如當初在山寨洞房的那一刻。
直到現在,我們的距離才近到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
同時響起的,還有血滴落地地嘀嗒聲。
“陛下,臣有一件時要告訴您。”
“你說。”
“臣和您有過一個孩子,隻是那時臣意氣用事,拿掉了他,你可以原諒臣嗎?”
“朕知道,朕那時已經告訴過你,朕不怪你。”
他沉默了一會兒,斷斷續續咳嗽道:“臣要先走一步了……”
“嗯。”我勉強發出一聲鼻音。
“你要是能活下來好了……”他喟歎,平淡的語氣比任何時候都溫柔,溫柔得令心頭發酸,“可是這樣,黃泉路上就等不到你了。”
比熱浪更灼熱的是他此刻的心,我被燙得無法開口,想要抬起手回抱他,雙手卻沒了知覺。
“我很快會去找你們的。”我隻能這樣回答他。
“那我等你……”說這句話時,他的氣息近乎微弱,可他好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讓我聽清。
他的頭垂在我的耳側,早已沒了聲息,火從他身上蔓延到我身上,這一刻我才知道他經受了怎樣的痛苦,但是他的手依舊緊緊的抱著我。我用盡最後的力氣,穿過火焰,環住了他。
我愛過他,恨過他,折磨過他,憐憫過他,他對我亦是如此,然而到了這一刻,我們還是願意緊緊相擁,一起迎接死亡的到來。
回首這一生,我為刀俎也為魚肉,曾被人踩在腳下也曾萬人之上,有過美人相伴也曾孑然一身。二十幾年彈指一揮間,細細說來也很漫長,到了此刻沒什麽好遺憾的。隻是若有來世,還是願意做一棵柳樹,一束桃花,一塊石頭,等他們路過停留,留給我一句好詩,一聲讚歎,或者依靠的背影,就夠了。
意識朦朧間,我仿佛看見了王晗,低頭淺笑,一直等著我;又仿佛看見了長生 ,熱氣氤氳中送來一杯熱茶;沉沉浮浮中我又好像回到那個夜晚,袁可背著我穩穩地行走,鼻間縈繞著清新的皂角香;路過一處繁華的街角,秦淺抱著書與人爭執,青澀的眼中有著不可磨滅的光;最後,我又恍惚看見了謝楦,鮮衣怒馬,飛身為我而來。
隻希望黃泉路上,他們能走慢一點,等著我。
矗立百年的宮殿在大火中倒塌,所有的怨恨糾纏、執著遺憾,都在那個春日裏燃燼。
元奉二年,炎滅興,攻燁。燁帝袁嘯率兵迎擊,身死,太子可失蹤,燁敗。炎南進,一舉攻下南方諸國。至此,炎國一統天下,史稱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