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今年的確不太平,新年剛過,太後便崩了。
太後死前一夜,我去看過她。她那時已經毒發,黑色的鮮血從她口中、鼻中湧出,她痛苦萬分地抓緊胸口,扯爛的前襟中可以看見她血肉模糊的胸脯。
“皇帝,你來了。”她看見我,掙紮著笑了一下,嘴張著能看見被鮮血勾勒的牙齒。
“太後念叨著朕,朕就來了。”我坐在離她不遠處,看她桌前地兩盞茶問道,“有人來過?”
她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疲憊地靠在軟墊上道,黑長的睫毛遮住半合的雙眼:“袁嘯來找哀家要一樣東西……”她忽地睜眼,混濁的眼珠緊緊盯著我,“陛下知道他要什麽嗎?”
我望著這雙先帝曾讚歎勝過天下明珠的雙眼,雙手攏到袖中道:“朕也是為此而來。”
“哀家知道,”她笑得狡黠,咳出一口血,“所以哀家沒有給他。隻是哀家沒想到,你這麽不聽話,還敢覬覦他想要的東西。”
我看著她如今強忍痛苦的樣子冷漠道:“太後一向聽話,還不是落得這個下場?”
太後的嘴角流出濃稠惡臭的黑血,她眼中漸漸失去光彩 像回想起她的前半生,她的孩子,她曾擁有如今又失去的一切。
我讓沈鶴端來一壺酒,給她滿上:“王佘的兵馬還未出永定,可他一刻都等不了,一定要在今日毒殺你……”
她混濁的瞳孔劃到眼角,一眨不眨地睨著我,廢帝死前也是這副樣子看我,我繼續道:“你為了王氏連自己的親兒子都不放過,到頭來,王氏可曾放過你?”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胸口中發出一聲悲鳴,“我的顯兒啊……”越來越多的鮮血從她的七竅中流出,森森燭光下,她鮮血撲麵的樣子陰森恐怖。
“薑謬,你不也和他們一樣嗎?”她流著血淚,“你才是最像你父親的那一個,冷血薄情,殺人誅心!”
“……”冷酒入喉,我靜靜看著她控訴
“哀家得不到的,你以為你就得到了嗎?”她噴出一口血,血點沾上我的衣袖,殘忍地笑道,“你的枕邊人,他們都是愛你的嗎?他們不會背叛你嗎?”
太後聲音低沉無力,如妖魔絮語:“這世上,有誰真正愛你呢?你這個可憐蟲……”
“太後你錯了。”我站起來,走到她麵前,俯下身看著她的驚愕的眼睛道,“朕不需要任何人愛,從前不需要,現在也不需要。”
“薑謬,原是哀家看錯了,你比你的父親還要鐵石心腸!”她虛弱的笑著,“可是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這些太後就不必擔心了。”我淡淡道。
良久,她麵無表情的甩出一個令牌,做完這些,她的手再無力抬起,眼神漸漸失去光芒。
“罷了,這塊禁軍右統領的令牌就給你吧,有了它你可以命令護國鐵騎。可是,哀家賭你,最後會輸,然後孤苦伶仃的死去。你就……陪著哀家……在這個暗無天日的……皇城裏……腐爛下去吧……”
太後沒了生息,我拿起她麵前的酒,緩緩倒在地上,然後才拾起那塊令牌。
玄鐵的令牌平平無奇,我卻知道它是我最後的護身符。
為表孝心,我親自為太後守靈,罷朝三日。
這三日我都在與秦淺謀劃,做好萬全準備迎接永定王。
“陛下,永定王的兵馬駐紮在城外十五裏處,王佘明日便會進城。”秦淺表情凝重,又沉聲道,“大興國不日便會吞並大月,恐怕會在王佘兵變之時趁機入侵我大寅,此計是否太過驚險?”
我手執黑子,沉吟片刻方下入棋盤中,然後抬眼道:“都說富貴險中求,朕若不抓住這個機會,下一個死的便是朕,既然橫豎都是死,拚一線生機又何妨?”
“黎子鶴告訴臣,謝氏不打算參與此次兵變。”
“謝漣一向如此,看似老謀深算,實際上瞻前顧後。”我冷笑道,“謝氏總想坐收漁利,朕豈會讓他們如願?”
手中的白子再一次擾亂黑子的布局,我繼續道:“謝氏手中既無兵權,僅有的財權也被王氏收割,能倚仗的不過是文人中的一點聲望。王佘逼宮,謝漣不能再置身事外,他必須在朕與王佘之間做一個選擇!”
秦淺擔憂地看著我手下的棋盤,擔憂道:“所以陛下與鳳君重修舊好,也是為此?隻可惜陛下與鳳君未有一子半女……”
“鳳君不可能左右謝氏,隻能給謝氏傳遞一個信號。”我打斷他,目光越過棋盤望向這佇立百年極盡奢華的古老宮殿,“誰不想護國有功,名垂青史?誰不想把控實權,萬人之上?若謝氏站在朕身邊,這些便是朕的承諾!”
秦淺皺眉又道:“陛下如今大舉欽點寒士,是我等之幸,然而此舉操之過急,恐怕會引起世族的反對,將他們推向王佘。”
我放下手中的棋子:“朕已經等不了了。王佘與袁嘯必有一人慘敗,另一人元氣大傷,他們不足為懼。而謝氏卻毫發無損,蕭氏、桓氏雖式微,也不可不防。朕不想謝氏成為下一個袁氏!”
極少這麽激動,我感到一陣心悸,緩緩吐出一口氣,我指著棋盤問一旁憂思滿麵的秦淺:“你說,朕這盤棋,可有更好的下法?”
秦淺仔細觀看棋局,凝重道:“隻能放手一搏。”
“到那時,你會在哪裏?”我問秦淺。
“臣與陛下共同進退!”他目光堅毅,沒有行禮,手緊緊地捂著自己的胸口。
“沒想到會是你第一個人對朕說這番話。”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手伸入袖中,拿出那塊令牌,遞給秦淺,“這塊令牌,由你交給秦將軍吧。”
秦淺雙手接過令牌,震驚的表情轉瞬即逝,他鄭重地一字一句道:“臣,定不辱命!”
我起身走到正殿中央擺放著的巨大靈柩前,對著裏麵躺著的人說:“太後,你要賭輸了呢。”
回宮的路上,我遇到了蓮君。
他十分憔悴,穿著平日少穿的素色衣袍,更顯身影消瘦,寬大的衣袖在風中舞動,就要隨風而去。
蓮君鬼魅般飄到我的攆車前:“陛下,臣想您了。”
“你有什麽話要說嗎?”我沒有下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陛下可還有不適?紫煙之毒即將發作……”他關切地問我,眼中的癡迷讓我不自覺地移開眼。
我不看他,盡量讓聲音平穩下來,語氣冷淡道:“鳳君已經替朕解過了。”
“是嗎。”他喃喃自語,表情平靜,眼圈卻慢慢紅了,顯得落魄可憐。他垂下頭,聲音出奇地低沉:“陛下不再需要我了嗎?”
“莫要瞎想,回宮去吧。”
蓮君置若罔聞,就這樣一路重複著這句話,失魂落魄地走遠了。
我一直看著他走遠,遠到他的身影被黑暗淹沒,才收回目光,緩緩長出一口氣。此時我才發現手中的爐子早已經涼了,每個手指都凍到僵硬。
“陛下,去鳳君那裏嗎?”沈鶴探頭問我,還將手搭上我的手指,替我捂暖。
我從他手中抽出手:“不了,去大殿。”
長夜漫漫,血月當空,濃鬱的夜色裹挾著寒風從窗戶的縫隙中滲進來,我一個人坐在大殿的龍椅上,目光所及之處,無不是黑暗。
空蕩蕩的大殿裏隻點了幾盞燭,將殿裏陳列的影子拉長,扭曲詭異地映在斑駁的牆上。殿外時不時有侍衛巡邏,齊整的腳步聲在大殿裏碰撞摩擦,回聲堆疊,如泣如訴。
我的手指撫摸著龍椅上黃金的龍頭,掌心罕見地發燙。為了它,我蟄伏太久,拖著苟延殘喘的身體,任人辱罵欺淩。如今,它馬上就要完全屬於我了。
我輕輕笑著,笑聲在大殿中回蕩。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身體隨意地靠著椅背,鞋子踩上邊沿,以最無禮的方式踐踏這個象征權力的龍椅。
他們都以為我是被袁嘯推上位的傀儡皇帝,殊不知這些全都在我的計劃中。
太子登基那天,我帶著離君的孩子去見了姎角。那時太陽已經西沉,昏黃的陽光斜射入回廊,打擾了我懷中鬧騰的孩子,那粉雕玉琢的小子抬手遮眼,無意間抬起的眼眸與離君有八分相似。
姎角前來的腳步頓住了。
我對姎角這是他的孩子,他竟然相信了,求我將孩子給他。姎角風流倨傲一世,無一子半女,突然聽說自己有孩子,失去了理智,他為了這個孩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我讓他幫我做一件事,他思慮半天同意了。
他將巫蠱人偶放入新帝房中,並在外散播謠言稱新帝麵有妖氣。
彼時薑顯初登基,仗著自己新帝的身份連太後都不放在眼裏。他被母親壓抑得太久,一招得勢,便興風作浪,此舉頗有我薑氏之風。
他不顧度支尚書的阻撓,大肆修建極樂行宮,要求世族廣納美人銀錢,還加大了各地的賦稅,世族日益對他心生不滿。
先帝駕崩,永定王攜次子王雁前來奔喪,他駐兵城外,群臣不敢有異議。王佘不進城,隻派王雁進城。
薑顯早已得意忘形,他命王雁在殿外等候,自己則架著馬車欲帶美人遊樂,王雁忍無可忍,攔住薑顯車架對薑顯諫言稱“先帝大行,陛下不宜玩樂”。
薑顯當時一腳踢開王雁,帶著美人揚長而去。第二日上朝,薑顯當庭斥責王雁,稱他對自己不敬,革了他的官職,派他去養馬。
“你不是很喜歡攔朕的馬嗎?那就去馬廄裏攔個夠!”薑顯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對王雁這樣說道。
聞訊趕來的王佘替王雁求情,薑顯隻是冷笑,問他是否已有二心,永定王隻得咬牙切齒地搖頭,親手給他兒子戴上手銬腳銬,讓他像囚犯一樣被押走。
薑顯記恨謝楦與謀士之事,登基後的例行封賞中故意不提謝楦的功績,打發他去玉署堂當一名小吏,連帶著謝氏也未有提拔。
他還讓王晗給自己的愛犬端茶倒水,狗若是叫喚一聲便是伺候不周,之後就是一陣毒打。隻因為先帝曾在他麵前誇讚王晗處事周到,命他向王晗學習。
而我的舅舅袁嘯,受薑顯的冷落不說,薑顯更是三番五次像袁嘯討要兵權,討要不得便百般羞辱他,令他在宴會上獻舞助興。袁嘯不得已照做,在群臣的沉默中,隻有薑顯一人哈哈大笑。
一個年過半百,有封疆之功的王侯,隻因惹得他不快,被他在群臣麵前羞辱戲弄。袁嘯回府後邊稱病不去上朝,薑顯又以謀反的罪名逼袁嘯交出兵權,袁嘯忍無可忍,恰逢朝中流言四起稱薑顯行巫蠱之術咒殺先帝,袁嘯便趁著這個機會反了。
薑顯登基不過一個月,朝堂不穩,而他又得罪太多世家,所以當他有難時,世家皆冷眼旁觀,母族王氏更是因著王佘的怨恨未有維護之意。
姎角找到袁嘯稱他有薑顯咒殺先帝的證據,袁嘯便帶他闖進宮,在薑顯房中找到了巫蠱人偶,上麵正是先帝的生辰!消息一出,群臣激憤,太後為了保住王氏,廢了薑顯。我則在袁嘯的支撐下成了新的皇帝。
我能這般順利地登基,王晗功不可沒,是他幾年間為我奔走,結交大臣,拉攏世家,在廢帝巫蠱一事中這群人更是派上了大用場。
我登基後第一件事便是嘉獎他,將王氏一半的財富割予他,讓他去富庶的地方做官,我還救下先皇後謝清清,好讓他們比翼雙飛。
我真的是很少有這麽好心的時候了。
我親自送他們出城,謝清清此時才看清自己的內心,她對我千恩萬謝,上車時緊緊握著王晗的手。
王晗一向美豔的臉上沒有血色,他緊抿著唇,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眉眼中有幾分倔強。
我拍拍他的肩膀,罕見地安慰他:“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地位和財富我都給你了,還送一個美人,你到了那裏以後就可以安心盤算你的豐功偉績了。”
聽完此話,王晗更是委屈,美人垂眸的樣子取悅了我,我輕推他,示意他啟程。
他掙脫謝清清握著他的手,掀簾回頭望我,馬車一刻不停地向前走,他的目光一直往回停留。
半年後,他來見我,問我當年的承諾可還作數。
我知是當年在風間亭所做的承諾,我饒有興趣地放下筆墨,微笑道:“當然。”
“那陛下……”他垂下頭,麵頰微紅,瑰麗非常,“納了臣吧。”
“你可知你自己在說什麽話?”我問他。
“臣知道。”他篤定地回答。
“朕若答應你,你便沒有回頭路可走了。”我再次提醒他。
“臣知道!”這次他抬頭,微笑中帶著迷醉,目光朦朧。
這樣的他還不夠吸引我。
“朕想知道你改變主意的緣由!”
“我殺了她以後,才發覺我根本不愛她,”王晗如癡如醉的看著我,病態又美好,“陛下,臣愛的是你啊!”
他癡迷地往前獻吻地那一刻,我心弦微顫,摟住他道:“是你自己要回來的,可不要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