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在小皇帝初露野心的時候,蕭煬這才正視起蕭玨這個孩子。


  幼時他便是一個聰慧的孩子, 先帝予以厚望。


  先帝不幸崩逝, 在文臣戰戰兢兢準備隨時死薦來給燕王製造壓力的時候, 他被推上了皇位。那時他三歲。


  雖說掌握實權的燕王才是“皇帝”, 但這個名頭上的皇帝確實讓文臣安心了不少。


  若是名頭都沒有,那才是亂臣賊子。


  名不正言不順, 難以服眾啊。


  蕭煬自始至終有一個疑惑。


  除了名頭上的皇帝, 蕭玨手裏有什麽倚仗?


  燕王的爪牙遍布汴京, 幾乎安插在西大街每一個府宅。


  隔了幾天, 便將蕭玨曾經聯係過的、曾經交談過的臣子打聽了個明明白白。


  從這件事便可以看出,小皇帝不行啊。


  如此輕易的被查出。


  第一個名字,是來往最頻繁的人, 也是官銜最高的人。


  薛無奕。


  蕭煬摩挲著這個名字,驀地冷哼一聲。


  這個開封府府尹, 他到底是哪邊的人呢?

  “楚辭鶴。”蕭煬吩咐,“去大牢。”


  那次的誣陷, 薛無奕亦是難辭其咎, 最終與孟轍一同投入天牢。


  天牢, 與地牢不同, 建在地麵之上,關押重刑犯人。


  似是為了給他們留下最後的體麵, 天牢被打掃得十分幹淨。


  鐵窗之內,薛無奕正襟危坐,衣衫破爛而不髒亂, 即使是階下囚,仿佛也要維持著骨頭裏的傲氣。


  透過鐵窗照進來的陽光和煦,是天牢內唯一的光熱源。


  蕭煬席地而坐,望著薛無奕的臉。


  就在薛無奕倒戈的一刹那,蕭煬瞬間了解了薛無奕的態度。


  正統。


  這些個文人呀,迂腐,固執己見,真真討厭。


  蕭煬輕嗤一聲:“說說,你與皇帝有什麽計劃。”


  幾日的牢獄生活讓薛無奕顴骨突出,那股陰鷙感愈發濃烈。


  他用不輸於蕭煬的譏諷道:“亂臣賊子。”


  “嗬。”蕭煬席地坐在草席之上,倨傲抬起下頜,“皇帝年幼,由本王代執朝政,有何不可?”


  本王本就沒有篡位的想法。


  薛無奕這雙眼鏡危險地眯起來,眸光若有似無轉到蕭煬腰間的長劍,似乎在忖度著殺人的可能性。


  蕭煬耐心素來不佳,見薛無奕油鹽不進的模樣,眼眸中落了霜雪:“那本王隻能詢問皇帝去了。”


  “不準!”薛無奕仿佛被捏住七寸的蛇,眼瞳中立刻迸射出寒鋒利刃,一下子撐地半起身,“陛下為君,三綱五常,你眼裏還有嗎?!你怎可逼問君上!”


  蕭煬滿麵嘲諷:“說,還是不說?”


  隻見薛無奕唇瓣翕張,又猛地咬牙,似乎在抉擇。


  灰塵在暖黃的光下飛舞著,時光在一點點流逝,蕭煬耐心告罄,半晌冷哼一聲:“磨嘰。”


  言罷便要離開。


  “等等!”薛無奕霍然抬起頭,麵容顯得有幾分猙獰,又含著憋屈,他吼道,“我說!”


  “說。”蕭煬保持著背對他的姿勢,頭也不回道。


  他便這麽自信的將後背麵對敵人,似是篤定薛無奕不會偷襲。


  事實證明,薛無奕確實沒有沒有偷襲的打算,他耷拉著腦袋,拳頭重重擊打在地麵上,咬牙切齒道:“其實我本就知道孟轍的打算,我和陛下合謀,順水推舟,等孟轍陷害之日,他便開口助孟轍一臂之力。”


  “這個舉動,雖然會引來孟轍的猜忌,但是隻要後期陛下藏拙,依舊可以憑借四年來的偽裝,再加上我在一旁說話,自然可以成功騙過孟轍。說實話,那個陷害,我們也不知真假,沒準陛下一開口,孟轍也會懷疑先帝死因。那個時候……”


  蕭煬突兀笑出聲。


  多麽美好又完美的計劃。


  他們將其他人都當成傻子嗎?一個兩個都如此青澀。


  很好猜,便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借孟轍之力,掰倒蕭煬。


  隨後在薛無奕的幫助下養精蓄銳,奪回權勢。


  “不自量力。”蕭煬冷冷丟下這四個字。


  終究還是年輕了太多。


  孟轍、段懷明等,哪一個不是人精中的人精?

  ——


  蕭煬從天牢回來,已是黃昏,簡單的梳洗一下,一出門便看到步青雲正托著腮,在看一本書。


  “在看什麽?”蕭煬有特意軟化嗓音,但聽起來還是硬邦邦的,這可真是難為他了。


  他似乎在努力學著如何相處,已經好幾天沒有嘲諷人了。


  步青雲自然聽了出來,能被心上人這般對待,還是挺愉悅的,一抬頭便笑道:“一本遊記罷了。”


  他說著又翻了幾頁,大抵一目十行道:“聽說蓬萊有種果子……”


  半晌,步青雲又止了話頭,抬頭看著頭發還泛著濕氣的蕭煬,輕輕勾唇伸手道:“我給你擦吧。”


  蕭煬坐在椅子上,步青雲站在他背後。


  掌心的發絲柔順且濃密,穿過指縫仿佛在輕柔的撫摸,步青雲低了眸,發現蕭煬的眼睫毛和頭發都異常的柔軟。


  “聽說你今天去天牢了?”步青雲閑談道。


  “嗯。”蕭煬說,半晌,才將今日薛無奕所說的一一複述。


  “迂腐啊。”步青雲與蕭煬一樣感觸。


  “如果是這樣的話……”步青雲絮絮叨叨,“小皇帝看起來並沒有什麽威脅。”


  步青雲根據今日翻看桌案上的紙張,思索片刻道:“他找的那些人,都是一群空有赤膽忠心,而無切實思想的人。說到底,紙上談兵,不外乎如此,看來……這小皇帝不足為懼。”


  “嗯。”蕭煬闔目,靜靜聆聽。


  隔著毛巾似乎能夠察覺到濕意,步青雲輕柔的擦拭頭發道:“聽說這皇帝三歲熟讀論語?”


  “嗯。”


  長久以來偽裝怯懦的人,無數次教他功課的太傅也連連搖頭,似是失望個不行。


  步青雲一笑:“恐怕小皇帝自以為韜光養晦,實則是個什麽都不會、隻是用怯懦當做麵具的——”


  他微頓,緩緩道:“廢物而已。”


  太傅便是整個大梁學識淵博的儒者之一,莫非薛無奕無時無刻教導皇帝?


  或許小皇帝確實聰明。


  自學成才者有之。


  但在連詞意都不能完全領會的情況下,自學?

  說笑呢!

  幼帝猶如野獸豢養在宮中,生怕自己展露鋒芒遭人忌憚。


  一不諳世事,二荒廢功課。


  幼獅豢養在籠子中,會因為同類的畏懼而心生自負,然而當它被放生到大草原,被人類慣出來的習性呀……


  步青雲唏噓道:“太年輕了。”


  他這曆盡千帆的語氣讓蕭煬一笑:“說的好像你有多大似的。”


  “嘿嘿。”步青雲狠狠親了一口,唇瓣觸碰到冰涼的肌膚,眉梢瑩潤著幹淨又自信的笑容,“我是沒多大,但是起碼我看得清楚這天地啊。”


  這天地,海晏河清,鳳引九雛,百姓安康,不愁吃喝。


  也就朝廷上這群吃飽了撐的貨整天鬥來鬥去,有意思嗎?


  步青雲是覺得,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吧!


  ——


  蕭玨日後的作為,也印證了步青雲對他的評價。


  紙上談兵啊。


  空中高閣,難以付諸行動。


  他那雄心壯誌,隻能在紙上成真嘍。


  ——


  在蕭玨被逼退位的時候,蕭煬曾經看過蕭玨一次。


  他已經十歲了。


  這小少年在寢宮,強撐著淚意,心不甘情不願的任由宮女褪去龍袍。


  纖瘦的身體筆直,在看到蕭煬到來的時候,似乎被按動按鈕,猛地身軀繃緊,警惕:“你怎麽來了?”


  語氣中充滿了敵意。


  蕭煬兀自坐了下來:“來看看你。”


  小孩子的自尊心驀然受挫,仿佛認定蕭煬是來看自己笑話的,冷冷抬頭道:“你準備怎麽處置我?殺了我?”


  錯金螭獸香爐嫋嫋冒出青煙。


  蕭煬道:“你會是太上皇。”


  年僅十歲的太上皇。


  也會是守在廟宇的太上皇。


  不能呼奴喚俾,不能山珍海味,更沒有一呼百應的權勢。


  什麽都沒有。


  蕭玨顯然也懂得這個道理,紅了眼眶:“你就不怕我東山再起?”


  “不可能。”蕭煬斬釘截鐵道。


  用了十年都沒有悟到的道理,怎麽可能在空寂無人的廟宇中悟到。


  而且這次,會有貼身的、極其周密的監視。


  為敵那一刻,蕭玨便是對手,而不是侄子。


  留他一命,也是蕭煬深思熟慮後,給老臣的一個麵子。


  “不。”小皇帝咬牙,眼中燃起了洶湧澎湃的戰意,“我可以回來的。我一定可以回來的,你給我等著。”


  “你給我等著。”


  蕭煬奇怪的看他一眼,真是沒有腦子。


  但對步青雲以外的人,他從來沒有耐性,伸出手狠狠掐住少年的臉龐。


  臉很軟,被養的十分精細。


  蕭煬牽動左唇,語氣中含著莫大的蔑視:“你沒有機會了。”


  “你不會踏出廟宇一步。”


  “你不會見到任何活人。”


  “你不會感受太陽,也不會見到月光。”


  少年的身軀肉眼可見的顫抖起來。


  蕭煬惡劣一笑,心髒中卻浮現幾分悲哀:“但你會有《論語》一本。”


  “啊啊啊!”少年怒吼出聲,眼睛裏激出了淚水。


  寢宮中充斥著少年絕望的吼叫。


  ——


  蕭煬頭也不回走出寢宮,陽光明媚,從來驅散不走皇宮的陰霾。


  這些個陰謀詭計,藏汙納垢,皇室中多的令人作嘔。


  適才在宮中的冷意慢慢驅散,蕭煬想起了先帝,不,自己皇兄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孤家寡人呐!”


  蕭煬暢快的同時又想,我可不是孤家寡人。


  宮門口等待的人身材瘦削,似乎有什麽愉悅的心事亟待分享,在看到自己的時候,眼睛驀然一亮。


  蕭煬柔和了稍許神態,疾步走到他跟前:“怎麽了?”


  “暫時保密。”步青雲神秘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華燈初上,在最大的畫舫上,步青雲神秘兮兮道:“閉眼。”


  “好了,可以睜眼了。”


  東南西北四大街,畫舫橋梁,販夫走卒顯貴達官,盡數匯聚在畫卷之上。


  汴京城,仿佛搬到了畫卷之上。


  蕭煬心頭一震。


  為畫中安樂景象。


  這,是真正的汴京。


  步青雲慢悠悠開口煞風景:“你瞧,這盛世,多好,也就朝堂那群貨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天天爭這個爭那個,有意思嗎?”


  蕭煬笑得眉眼舒展,須臾回答道,“沒意思啊。這副畫,叫什麽名兒?”


  步青雲起的很敷衍:“京都圖吧。”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我是覺得,小皇帝和王爺不是一個段位來著(捂臉)


  王爺打皇帝,不費吹灰之力,所以就直接完結了(捂臉)


  最後一個場景,是看到《清明上河圖》才有的腦洞,時機不對什麽也不對,就隨便起了個名兒,muma~感謝在2020-03-21 22:36:35~2020-03-22 18:04:4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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