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
燕王府書房內的談話,最終隻有當事人知道。
最讓人津津樂道的, 莫過於霍將輕從王府出來後, 後背荊條都淌著血。
見到這一幕的人, 無一不心髒一涼, 將軍不會真一個腦熱把王爺給抽了吧?!
然而王府管家的笑容滿麵,又告訴眾人一個事實。
王爺好著呢!
好的不能再好了!
還親自命人用荊條抽了一頓將軍!
大快人心!
即使身體很好, 王爺的心情卻烏雲密布。
孟轍, 那位恬淡不問世事的丞相、太傅。
還真是算得一手好牌。
——
步青雲近日笑得很開心, 資金鏈重新續起, 最完美的莫過於長沙縣又送來了一封信。
一遝銀票。
再加上近幾日賣話本得到的酬勞,生活舒適度不止上了一個檔次。
偶爾去清風苑長長見識,或者和人搓牌打麻將, 要是實在無聊翻出聖賢書背上一背,生活過得怎逍遙兩字了得?
在憐香幾人的建議下, 話本起了個《霸道王爺俏郎君》的名兒,簡潔明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肖楊取自誰的名字, 意外的以凶戾著稱的燕王在民間形象不錯。
人們嘰嘰喳喳。
“取個娘們一點兒的署名, 你也是要考科舉的, 可別讓人家認出來。”
步青雲大手一揮, 找了個雕刻師傅定製了一個印鑒。
“清河姑娘”。
很娘們兒。
至於發售過程呢?
起初將肖楊與雲畫兩人的初見流傳出去看看反響,意料之中的反響不錯。
人們明麵上厭惡斷袖龍陽的癖好, 但罕見的竟對這類話本情有獨鍾,賣出來的銷量一天更比一天高。
但這類話本麵向的是官家女眷,受眾也是女眷。
步青雲曾好奇一想。
怎麽女子會喜歡這類呢?
男人與女人要是腦回路一樣那還了得?
步青雲思忖無果, 便自顧自投入了橫掃汴京十大酒樓的大戰。
汴京真是個好地方,堪稱人間仙境。
曾經步青雲在書上垂涎三尺的美食在汴京十大酒樓集齊,他也很闊綽的請了很多好友一起品嚐美食。
錢財告罄,步青雲便在少東家的催促下,又抽空續寫了幾頁。
不得不讚歎大梁的人民勤勞聰慧,人閑著沒事幹總會想出許多經商的妙招,鹿鳴書齋創造出了“連載”“更新”兩個字。
本來該固定更新的步青雲,迷倒少東家,成為鹿鳴書齋中唯一一個不用固定更新的人。
為步青雲提供了良好的玩樂時間。
轉眼到了農曆一月中旬,望春酒樓有個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故事。
帶點兒神秘色彩。
從年關開始,每日日上中天,總有個貌美女子抱著琵琶來到望春酒樓,穿著燃燒火焰般的紅衣,不與客人談笑,不與客人進行眼神交流,低眉垂首信手弄弦,或婉轉,或流暢,或鏗鏘高昂。
領了打賞便走。
最絕的是,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曆,姓名。
哪怕在街頭故意尋找,那烈焰朝霞般的顏色也會迅速消散在街頭巷尾,仿佛憑空消失。
一來二往,人們發揮想象力,去杜撰那位姑娘的來曆、姓名。
“那位叫紅紅的姑娘,本是凝香館的頭牌,誰知道被負心漢騙了心騙了錢,隻能出門賣藝來了。”
傳的有鼻子有眼。
凝香館鴇母表示:“我不是我沒有,別胡說!要是有她我還不得把她供起來?”
別說,托這位姑娘的福,望春酒樓的一下子盛名遠揚,從十大酒樓末尾排到了第一。
美人誰都愛。
更何況是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美人。
步青雲慕名而來,坐在二樓最開闊的雅間,掀開紗幔便可以看到最中央的台子。
他過起了十分奢侈的生活。
感謝話本。
感謝少東家。
感謝鹿鳴書齋。
酒樓之下座無虛席,滿堂嘈雜,隱隱可以傳來——
“到底是哪個負心漢!這麽美的姑娘給負了!”
“就是就是!”
“叮鈴——叮鈴——”鈴鐺聲音響起。
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紅紅到來的訊號。
紅紅來了。
步青雲眼睛發亮,坐直了身子透過二樓扶手看了下去。
紅衣若霞,與姣好的麵容相互映襯,倒稱得上如花似玉。唯一可以令人驚豔的便是兩眼眼角一點朱砂,被塗抹成雲霞的模樣,如煙如霧,平添幾分動人。
僅限如此。
心中有片刻的失落。
傳的是個絕美佳人呢。
還以為可以比擬西子明妃。
但他又立刻打起了精神,折扇一展遮住半張臉,告訴身旁伺候的小廝道:“來個春江花月夜。”
這又是聰明的商賈一大創新。
可以給錢點曲。
步青雲適應良好。
“好嘞,客官您稍等。”
步青雲便看著姑娘素手輕抬,輕攏慢撚抹複挑,技巧嫻熟,瞧著也賞心悅目。
半托著腮,步青雲半闔著眼,靜靜聆聽女子指尖流瀉的曲調。
眼前仿佛出現略起波瀾的海水,懸在天幕的明月,以及碎了一片落在海麵的粼粼月光。
“確實不錯。”步青雲特意多給了一錠銀子。
就算曾經落魄過,他這大手大腳的毛病依舊沒改。
理想永遠比現實美好。
曲畢伴隨著索然無味,步青雲突然站起。
想象的紅紅啊,還是就永遠是理想吧。
恰在步青雲跨出望春酒樓那一刹那,琵琶聲沉寂落下。
滿堂喝彩。
“叮鈴——叮鈴——”是女子要離開的聲音。
步青雲一扭頭,便看到台上女子豁然起身,不置一詞,淡淡頷首,款款離開。
“喂喂喂!都讓開!”肩膀突然被人狠狠一推,步青雲因為慣性向後一個趔趄,霍然抬頭便見到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頗有地主家傻兒子既視感。
那肥頭大耳男人身後領著一群人氣勢洶洶走過來。
望春酒樓的夥計上前招呼,全都得到了與步青雲相同的待遇。
人群一哄而散。
傻兒子身後的人可都帶刀啊。
步青雲眼角餘光中突然瞥到帶刀的巡邏隊,正準備踏進去的靴子突然停了下來。
天子腳下,還有國法呢。
傻兒子囂張道:“小娘子,跟我回家,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紅紅無視過他,依舊向著酒樓走去。
“你——”
“住手!”
巡邏隊隊長與傻兒子一同喝道。
紅紅暢通無阻跨過門檻,臨走前對著步青雲微微頷首。
步青雲倏地對她燃起了濃烈的興趣。
這個女人,麵對傻兒子都能麵不改色,有意思啊。
好奇歸好奇,但這姑娘擺明了不想搭理,步青雲也不會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
時間在玩樂中消磨,步青雲這書生當得不太稱職,終於有人找上步青雲新租的四合院來了。
“東籬,這便是你在汴京做的事情?”韓煜明來的意料之中,但關注的事情卻很是讓人瞠目結舌。
為什麽流傳在女眷中的話本會跑到韓煜明的手中!
一本裝訂精美的書冊放到了步青雲麵前的案幾上。
《霸道王爺俏郎君》。
步青雲泰山崩於前而笑不改變,不假思索開口便道:“韓兄你看過裏頭的了嗎?”
這話本的故事可是斷袖那檔子事,以及影射的人物……
步青雲再了解韓煜明不過。
這人可是個活在框框條條裏的人。
世道厭惡龍陽,韓煜明便同世道一起厭惡斷袖。
若是朋友裏私下裏有龍陽之好的,韓煜明怕是得要念念叨叨,陰陽調和才是正道,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總之,韓煜明是個規矩人,規矩到一根頭發絲翹起來,都要熨帖的壓下去。
但他也是個君子,所以步青雲與他相處的不錯。
若是他知道了這龍陽話本取材於誰,怕是得要一陣念叨。
想起韓煜明滿口的君子之道,還會溫柔又條理的給你分析這件事利弊……
那時候又得要辯解。
然後又要回他君子之道……
不自覺脊椎挺立,他端起茶品了一口,微抬眼瞼覷向韓煜明的方向。
見他眉眼含笑,依舊是溫和,想來沒有發現。
恪守君子禮儀,許是覺得雜書有礙觀瞻。
不禁鬆了一口氣,不用和韓兄你來我往探討君子之道太棒了。
步青雲笑出了梨渦:“韓兄,前段時間缺錢,便自個兒寫了這個。”
韓煜明勸解起來也是溫和的:“那你在京中可有溫習功課?”
當然沒有。
步青雲頗有些自負,眼神明亮道:“不用溫習,熟記在心。”
“你啊。”韓煜明無奈輕歎一聲,“也不強求你,每天過遍眼便可。”
步東籬這人呐,還真是天生讀書的料子,再加上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倒是有這自傲的資本。
過遍眼也用不著。
步青雲自負的想著。
“韓兄。”未幾步青雲突然想起了紅紅那事,“明兒我帶你去望春酒樓一趟,有一個音樂造詣不錯的人。”
果不其然,癡愛音律的韓煜明倏地眼神微亮:“怎麽了?有精通音律的大師嗎?”
步青雲折扇擋住半張麵頰,隻露出俊秀的眉眼,是他賣關子最喜歡做的動作:“明日去了,韓兄自然知道。”
依舊是二樓的雅間,罕見的,數十天如一日的紅紅,竟然一個中午沒有過來。
韓煜明心頭惋惜,連帶著眉眼柔和:“也不知那位大師出了什麽事。”
步青雲倒是笑得沒心沒肺:“可能是有事,或者是如傳言一般乘風奔向玉宇了呢。”
兩人住所南轅北轍,各自告別。
汴京無論何時都是熱鬧的。
在經過茶樓的時刻,步青雲腳步微頓,竟是又看到了熟悉的馬車。
不禁哂笑一聲,人多嘴雜,那位公子也不知出的什麽心思,竟然每次都安排說書先生講著與燕王似是而非的愛情故事。
確實出現了不錯的效果。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燕王與愛人纏綿悱惻的故事不時成為人們的飯後閑談,久而久之仿佛燕王就成了一個斷子絕孫還欲給男人名分的斷袖。
燕王沒有進行製止,仿佛就是默認。
或者是根本沒有發現,燕王府的人們也不把這個當回事兒。
一個出身風塵的小倌倌,難道還真能爬上王妃的位置?
想想曾經與燕王相處的那點兒時間,那個高傲嘴巴又毒的男人,步青雲折扇搖得歡快:“怕是後者吧。”
“你在說什麽?”熟悉的嗓音突兀在耳邊炸響。
步青雲冷不丁一個激靈,驀然掀起眼皮便看到熟悉的鋒利麵孔。
每一個細節都經過最精心的雕刻。
步青雲驚訝一瞬便又恢複了平靜,笑著打招呼:“蕭兄,好巧啊。”
他的眸子快速掠過蕭煬,長發高束,窄袖勁裝,身形修長。
神態一如既往的倨傲。
難道是來茶樓看看誰造謠?
步青雲思緒轉的快,正在腦海中替那位美麗又討人喜歡的公子祈福,聽到到蕭煬說:“你常去望春酒樓?”
思緒驟停。
果然,燕王殿下根本不在意這些事情。
“對啊,這幾天常去。”因為一個挺有趣的姑娘,“你上次不是說炒涼粉不錯嗎?我發現了一家,還不錯,你要吃嗎?”
步青雲一邊說著,一邊向前走去。
蕭煬頓在原地道:“我不吃。”
“怎麽了?有事嗎?”步青雲突兀立在原地,扭頭笑道,“難道發生了什麽事,有什麽我能幫的嗎?”
他問的很真誠,誠摯期待能夠幫助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琥珀色的眸子正望著自己,沒有如往的譏誚,是令人感動的漠然。
步青雲很是愉悅:“說一說,沒準我能幫上忙。”
步青雲誠摯的感恩顯然在蕭煬麵前不值一提,蕭煬就算臉上不表現出來,內心其實認為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怎麽可能幫助抓住那個刺客?
怕是隻能提供信息。
於是抱著能夠獲取信息的態度,蕭煬問:“可有女子?”
這問題問得新鮮。
酒樓又不是禁止女子進入。
轉念一想,步青雲盡心盡力盡善盡美給他提供自己知道的信息:“倒是有一個紅衣女子,大家都叫她紅紅。”
步青雲在腦海中搜尋著那個女子的模樣,一抹嫣紅的雲霞猝然滑在眼前,步青雲眼神迸發出明亮的光芒:“她的一雙眼角都塗抹了朱砂。”
蕭煬登時眼神一緊,邁步向前逼近步青雲道:“還有什麽?”
那個刺客,兩隻眼睛的下方,都有刺青。
奴。
這一切還得追根溯源到燕王府的掌管奴仆的管事,見色起意見財起意,將一個來路不明的丫頭送進了王府。
那丫頭本來也算安分,慢慢爬到了大丫頭的地位。
成為大丫頭後,又慢慢與其他管事熟絡。
熟絡起來,便得知了蕭煬的行蹤。
得知了蕭煬的行蹤,這丫頭耐得下性子,若有若無給其他丫頭灌輸“王爺曾經救過我,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我隻想給他做牛做馬一輩子”。
言談之間,多有對蕭煬藏也藏不住的愛慕。
丫鬟們嘴碎,說給相好的,相好的當做調侃說給同行的。
謠言甚囂塵上,騙著騙著似乎誰都以為,哪哪哪那個大丫頭,對王爺呀,愛慕的很。
不知何時,又有人傳起來:“我們王爺都二十二了,也該給自己房裏找個人了。”
“對啊對啊,憋壞了怎麽辦,活的和苦行僧似的。”
多數人的觀念中,男女才是正常,那個漂亮的喜歡作妖的楚辭雲,也是王爺看在楚辭風的麵子上才收留的,算不得數。
因此,每個人都卯足了勁,把大丫頭往蕭煬身邊送。
“紅紅姐,幫忙把這個送給王爺?”
“紅紅姐,這是給王爺房間送的香爐。”
“……”
蕭煬因為公務繁忙,再加上身邊也有婢女伺候,並沒有上心。
真正讓他上心並且懷疑的,是楚辭雲又作妖了。
撲通——
大丫頭落入水中,拚命的掙紮,企圖浮出水麵,然而仿佛有無數隻手在水下拉扯著她,叫囂著沉下來吧。
身體在拚命的掙紮,那無數隻手亦是拚命的拉扯。
那個膚淺的漂亮男人說:“就憑你,也配喜歡王爺!”
蕭煬命身邊的侍衛救起了那個女人,並且給了楚辭雲克扣俸祿三年的懲罰。
在楚辭鶴扭曲的尖叫聲中,蕭煬看清了那個女人的臉。
漂亮。
僅此而已。
旋即,蕭煬發現那張塗有雲霞般朱砂的漂亮臉蛋,時常在眼前晃悠。
他想起了幼時曾聽母妃講起的故事。
模糊依稀記得,如果正常,應該是由自己心生憐惜,爾後納她為妃?
蕭煬登時心內嗤笑。
莫不是做了不該做的夢?
若不是自己不喜歡女人,怕是真得要給她納個妾玩玩。
不會有男人因為女子的示好而讓她遠離自己,無關乎虛榮心,隻是倦怠做這個安排。
這個女人不配讓他分出一句話,一分心思甚至一點時間。
現實一巴掌拍到蕭煬的臉上。
那女人是個身手矯健的刺客!
想到自己在與孟轍那個老匹夫周旋過後,這個看似愛慕自己的女人支走其他人,奉上一杯帶著麻藥的茶水,抽出一柄刀刃就準備割斷自己喉嚨的時候。
蕭煬情不自禁冷笑:“莫非以德貞為楷模。”
要不是自己發覺異狀扔了茶盞,怕是此刻就要身首異處了。
蛇蠍心腸。
陰險狡詐。
就和自己的皇嫂,已逝的德貞皇後一樣。
言歸正傳。
蕭煬的追問讓步青雲一笑,走向了茶樓道:“我請你喝杯茶,慢慢想。”
蕭煬緊鎖眉頭望著年輕人走進茶樓,他素來對危險的斬斷喜歡速斷速決,這年輕人慢條斯理的模樣讓蕭煬覺得他有點不靠譜。
“不用了。”他霍然轉身。
去過望春酒樓的人,多著呢。
驀然轉身便見到蕭煬毫不留戀的背影,步青雲歪頭想了又想,方才準備進了茶樓喝茶喝茶慢慢想,看來燕王殿下有點兒急。
這樣一想,步青雲無所謂的笑笑。
憑借他的能力,應該可以搜集齊全吧。
如此思忖,步青雲跨進茶樓的長靴一頓,滿樓吵鬧中說書先生的聲音穿透力極強:“且說那雲浣公子……”
若無其事的走了進去,每天聽故事,豐富一下。
——
汴京城的宵禁名存實亡,唯一落實到位的便是城門的關閉時刻。
夜市讓商販們欣喜若狂,步青雲也不喜歡窩在屋子裏,便自在的在街上慢慢走動。
燈籠一盞一盞亮起,孩童嬉鬧,步青雲提著盞燈正欲去護城河走一圈放盞河燈。
沒什麽願望。
但既然來了就試試。
走近熟悉的巷子,隻有手上的那盞燈籠散發出光亮。
步青雲不禁想起曾經在這個巷子遇到的管家,他到底是誰呢?
眼角餘光中迅速閃過鋥亮又刺眼的光,步青雲靈巧閃避旋身一躲。
從愚公山回來,他吃了教訓,天天都有鍛煉。
折扇一展,瞧著熟悉的紅衣,步青雲淺淺笑道:“紅紅,我還給過你好幾錠銀子呢。”
杏眼中盛著淡淡的流光,借著從街道散出來的暖光逡巡過女子的模樣。
粗糙麻衣被裹得嚴嚴實實,眼角的紅霞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奴”字刺青。
步青雲似乎一刹那明白了什麽,盡管對付莽漢武夫是以卵擊石,然對付一個弱女子應是綽綽有餘。
他大拇指按上扇端的凹凸處,一柄又粗又利的銀針突了出來:“姑娘,我與你有什麽過節嗎?”
這個姑娘貌似會點兒武藝。
“呸!”紅紅說話了,厭憎至極,“你和狗王爺有關,和我有仇!”
“是麽。”步青雲笑得從容。
“找到了。”仿佛千裏冰封的嗓音從巷口傳來,不疾不徐又低沉悅耳,細細聽來還含幾分磁性。
“狗王爺!”紅紅斥罵道,敏捷的躍起身子竟然朝著步青雲刺來了刀!
身子驟然一軟,砰的跪了下來。
看來隨身帶迷藥也有些用,就是見效慢了點兒。
步青雲含笑睇著女子倒在地上,憐香惜玉的心思一起又消散,這種香這種玉還是不能憐惜的,指不定哪天就被溫香軟玉給陰了。
汴京城勢力錯綜複雜,但盤踞勢力最廣的,莫過於燕王了。
此刻,步青雲更好奇莫名其妙掉馬在自己眼前的燕王殿下,他慢慢抬頭。
巷口的男人穿著最普通的勁裝,難掩一身高貴。
步青雲注視著男人的麵孔,希冀捕捉到一絲一毫有趣的神態。
然而,沒有。
步青雲見到蕭煬神態冰冷,淡漠扭過頭對著身後楚辭鶴道:“她就交給你了。”
沒有看到有趣的,步青雲自顧做了個鬼臉。
事實證明,掉個馬甲而已,燕王殿下根本不會在乎。
可能是馬甲遲早要掉,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在囑咐完後,蕭煬腦袋轉動餘光中突然見到了鬼臉,無端的笑意從心,尖浮現,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
或許是這個飽讀聖賢書的書生太幼稚了?
“你回去吧。”因為心態的片刻軟化,連帶著蕭煬的話語都沒有那麽拒人於千裏之外。
從不苟言笑毒舌的燕王語氣中得到一丁點軟化,步青雲自覺該如同餡餅砸到頭頂上欣喜若狂:“好。”
——
紅紅得不到書房的待遇,被兩條鐵鏈鎖住關在了地下牢房。
地下牢房常年陰暗潮濕,自從先帝駕崩、朝政掌握在燕王手中,已經封閉了許久。
蟑螂老鼠跳蚤一下子見到了活人,如同發現了新大陸成群結隊來圍觀活人,要是有點兒興趣可以去上麵跳兩下。
便是那些髒兮兮的動物都曉得誰好惹誰不好惹,蕭煬站在幹枯的雜草上,審視的眸光向紅紅掃射而去:“你是誰?”
沉默。
“說話!”停在紅紅身邊的男人可不懂女人是水做的,一巴掌甩到了她的臉蛋。
“嗬。”紅紅眼角瀉出一絲嘲諷,蒼白的唇瓣翕動,“狗東西。”
蕭煬睥睨著一身狼藉的女子,心中無波無瀾。
任由她辱罵,身形傲岸,目光嘲諷猶如在看螻蟻。
隻有燕王不想知道的,沒有燕王不能知道的。
許久,楚辭鶴將一張紙遞到了蕭煬的麵前。
手指捏著薄薄的紙張,蕭煬一目十行掃過去。
驀然勾唇道:“帶出去,請禦醫。”
那張紙輕飄飄落下。
白紙黑字在風中飄搖,靜靜落在地草垛上。
葉紅語。
桐縣上一任縣令葉姚,以貪墨之罪入獄,最終吊死獄中。
其獨女葉紅語,在賣給大戶人家後,逃遁。
桐縣,是孟轍故鄉。
而孟家人,在那兒,是地頭蛇。
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
天禧五年的春闈,在農曆二月九日開始。
長沙的舉子步青雲,在春闈上大放異彩,力壓群才,奪得魁首。
在殿試之上,又被七歲天子欽點為狀元郎。
不論這狀元郎到底是誰欽點的,但步青雲一時之間成為汴京炙手可熱的人物。
一時之間風光無二,好生風光。
探花,也是步青雲的熟人。
韓煜明。
榜眼則是一個較為中庸的男人。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長安花。
街上熙熙攘攘,兩排侍衛恭謹站立在街道兩側,騎著高頭大馬的狀元郎頭戴烏紗帽,身著大紅羅袍,腰束素銀帶。
俊秀的臉被正紅色襯托的更加白皙,嘴角掛著乖巧的弧度,杏眼眯成了月牙,昭示著狀元郎的好心情。
蕭煬與蕭玨坐在望春酒樓的雅間,眺望這年輕人最風光的時刻。
“十七叔……”幼年天子依舊是唯諾的模樣,瞧著便令人皺眉。
蕭煬得了治世良臣,難得沒有平常那股煩躁的心態,修長手指指向那策馬遊街的男兒。
“這是我為你找的治世賢臣。”
那個年輕人自傲,天真,還幼稚,有著莫名其妙又不討人厭的善良,又有這個年紀最為淵博的學識。
也遠非如今掌權的燕王能夠比擬。
燕王適合的,是征伐疆場。
如今的大梁,四海升平,但也有著不可忽視的隱患。
譬如,官場上爭名逐利,天子懦弱膽小。
步青雲他,必須適合治國□□。
這是燕王對賢臣的期許。
步青雲從來對目光敏感,一抬頭,不期看到了酒樓之上探過窗戶望向自己的男人。
那個男人呀,長得真帥。
步青雲從不吝嗇於釋放善意,也不會吝嗇於釋放笑容。
更何況是如今的大喜事,於是他笑彎了眼,淺淺的梨窩讓這笑甜了起來,嘴角咧的有點兒誇張,露出整齊白亮的牙齒。
漫天從窗邊閣樓撒出來繡帕中,年輕人突然抬頭一笑。
噗通——
蕭煬心髒倏地一顫。
從高處俯瞰,那白牙十分搶眼。
明明隻是遠遠眺望,蕭煬突然覺得好想笑。
於是他的麵部稍稍軟化。0.2.2.3.
好傻。
人家都說笑不露齒。
這個世界上,怎麽有書生笑得露出了牙齒呢?
——
鹿鳴宴比以往更加盛大,稱得上如今的盛世。
在皇宮乾坤殿舉辦,宴請百官以及登科進士,世家公子亦能出席。
步青雲被挨個兒敬酒。
起初他還有不能喝酒的意識,還記得偷偷喝一點倒多半,惹得大紅羅袍的袖子都酒味熏天。
後來在滿堂醉意熏染下,慢慢放開了喝,來者不拒。
鹿鳴宴沒那麽多規矩,普天同慶。哪怕是皇帝來了也一樣,更何況皇帝也沒來,有實權的燕王也不知跑哪兒去了。
當韓煜明突然聽到驚呼“步兄”的時候扭過頭去,一看剛起來的醉意倏地消散。
東籬的酒量也就芝麻綠豆那麽小,竟然被灌倒在鹿鳴宴上了!
韓煜明酒量普通,但也比步青雲好了太多,他慢慢踱步走過去,推開圍著步青雲的人道:“東籬兄酒量不太好,還請各位多多包涵。”
“好好好!”人們接連應聲,又接著灌起了榜眼和探花。
就在新一輪灌酒結束後,韓煜明一扭頭,登時眼睛直發愣。
東籬呢?跑哪兒去了?
熟悉步青雲的人都知道,步青雲酒量不好。
然而甚少有人知道,步青雲醉酒後,非常非常喜歡喝水,非常非常想要喝水,需要喝很多很多的水。
遲遲不給他喝水或者喝醒酒湯,他就會口幹舌燥的用發軟的腿跑去找水喝。
“好喝(渴)。”步青雲在小太監的攙扶下,要去找水喝。
好渴。
要喝水。
怎麽還沒有水呢?
要喝水。
“誒呦喂,步公子,您到底要找什麽呢?”被步青雲咬字咬不清楚的聲音給弄瘋了,小太監幾乎要哭出來。
“步公子,您要是要去哪兒?”
“好喝。”步青雲重複道。
“公子您喝多了,我送您回殿去。”
“不要。”步青雲拒絕道,眼神直愣愣的,盯著從遠處而來的男人,眼睛中的光越來越亮,倏然仿佛腿腳灌滿了力氣,大步流星走到了前頭。
拆下頭頂的烏紗帽,又卸下了腰間代表狀元的腰牌,炫耀一般撲棱撲棱甩著道:“看!我的!當初你,嗝——給我一封信嗝,說你是狀元,現在我也嗝——”
步青雲一連幾個嗝,末尾臉上的笑容倏然擴大,充滿了得意洋洋:“狀元!”
以如今的年齡奪得狀元,步青雲得意也是應當。
“幼稚。”薛無奕眸光從金牌上劃到步青雲身上的大紅羅袍,眸中平淡無波,半晌才想起了什麽,倏地揚唇道,“你就為了和我賭氣,要爭這個狀元?”
曾經薛無奕經過長沙縣,被步縣令邀請到府衙。
席間賦詩末句為“挑盡寒燈夢不成”。
彼時的步青雲大笑道:“此乃一瞌睡蟲也。爺爺你真看中這個人的才氣?”
心高氣傲。
憑借文采,便敢蔑視他人。
又是自家地盤,要多傲慢有多傲慢。
為了搓一搓他的銳氣以及傲氣,薛無奕高中狀元後,一封飛鴿傳書:“瞌睡蟲得了狀元。”
誰知步青雲倏然大笑,退後幾步。
酒鬼,酒鬼。
真真正正、神誌不清的酒鬼。
“是又如何!”便是應了。
回應他的,是薛無奕兩個字:“幼稚。”
恃才傲物。
將朝堂作為遊戲場,怕是覺得朝堂能夠和自家後花園一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薛無奕自認為良心未泯,微抬眼瞼道:“勸你收斂傲氣,切莫引火焚身。學得,卑微。”
“言盡於此。”
薛無奕與步青雲擦肩而過,步青雲沒有去攔。
他醉眼微抬,杏眼中波光流轉,真是生了一張漂亮的眼睛。
他回眸望著小太監,終於用語言表達出了自己的意思:“有水嗎?”
小太監喜極而泣:“有有有!”
終於聽懂了這位的意思!
原來是要水啊!
步青雲被攙扶著,癱軟著腿腳慢慢走向乾坤殿。
在經過宮門口為了應急而準備的水缸時,步青雲直愣愣盯著水麵。
水?
有水?
有水!
眼前一亮,步青雲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猛地掙脫開小太監的手,一頭紮進了水缸。
窒息感席卷而來,步青雲撐著水缸邊沿的手腕乍然仿佛有電流滋啦而過,撲通一聲頭整個身子竟然全部紮進水缸中!
“步公子!”那邊的小太監目瞪口呆。
一隻手從旁伸過來,一把環住步青雲的腰,向上一拉,濕淋淋的步青雲登時被救了出來。
一串動作如行雲似流水,最終步青雲的腦袋靠在了蕭煬的肩膀上,水漬順著步青雲濕漉漉的頭發亦是綴在了蕭煬的肩膀上,隨後蔓延到其他地方。
小太監望向那人,石化當場:“王、王爺?!”
適才救了步青雲的人,正是燕王!
“飽了。”步青雲打了個嗝。
似乎這才想起來冷,往蕭煬那邊靠了一靠,拚命汲取溫暖。
蕭煬想起方才下意識救這人的舉動,難得氣的有些牙癢。
心中磨牙。
剛剛他與薛無奕說話,一字不落全都落在了自己耳中。
為賭一口氣就敢來參加科舉。
剛剛找水喝怎麽就不知道冷呢?
淹死算了。
怎麽就救了他呢?
很快,蕭煬氣就散了。
這人必須是賢臣。
想的越深,蕭煬胸腔攢起來的火焰愈發小,最終直至熄滅。
將步青雲攔腰抱起。
唔,還挺沉。
“挺暖和的。”幼稚鬼喃喃自語。
蕭煬覷向跪下顫抖的小太監,想了想,采取一個不會讓宮中傳起流言的說辭:“狀元醉酒,看來是參加不了宴席了,本王命人送他回去。”
宮中醃臢事,最多了。
“是是是。”
想想,蕭煬又道:“管好嘴。”
“是是是。”
他不提,小太監還沒有反應過來。
為什麽要強調管好嘴呢?
——
燕王在汴京過得最為奢侈鋪張。
馬車經由能工巧匠製成,內裏別有洞天,夜明珠鑲嵌車上,饕餮香爐向上露出直線上升的西域奇香,也有燒著銀炭的火爐。
紫貂皮製成地毯,一小張床放在馬車上,步青雲被放在小床上,蕭煬盯著他的臉,突兀便想起這人白天露出的牙齒。
好傻。
一邊心念好傻,愉悅感卻讓蕭煬麵部表情融化。
後知後覺自己盯著一個男人十分不太對勁,蕭煬慢慢擰起了眉,讓剛剛融化的臉再次冷硬起來。
本王為什麽要盯著一個男人看,還想笑?
“暖和。”步青雲醉的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