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運勢這事,信則有,不信則無。我不算。”淨一用寬廣的衣袖掃了掃地麵,箕坐在步青雲麵前,學著步青雲的模樣撐著下頜,沒有成功。
他索性尋了個舒服的坐姿道:“科舉這事,你成竹在胸,我可沒有算的必要。”
步青雲自顧呷著酒,骨節漂亮的手指拿著兔肉,一口酒一口肉便這麽吃著。
透亮黑瞳中落入了旭光。
他不開口,像是默認。
“姻緣這事嘛——”淨一陡然話勢一轉,因為兔肉而發亮的手指隨便一掐,須臾,他又猛灌了一口酒道,“快了,快了。”
步青雲眸光一閃,放在手心的臉歪了歪:“能精確時間嗎?”
“三個時辰內。”淨一食指慢慢轉下,指著腳下這片土地,猛地一點,“就在這兒。”
把僧人所指的地方範圍往廣了說,淨一大師指的是整個雞鳴寺。
有時間,有地點。
淨一大師就是這麽自信。
受人敬仰的大師就是這麽斬釘截鐵。
——
步青雲此人不信鬼神,說好聽兒就叫年少輕狂,說難聽點兒就叫不知天高地厚、沒有敬畏之心。
普通和尚要算卦,人們會嗤之以鼻:“這是個混不下飯吃的野和尚。”
但若是淨一大師算卦。
人們會說:“淨一大師果真博學多才,對佛道兩種皆有涉獵,不愧是大師!”
至於諸人口中的什麽神仙下凡,廣大神通,在步青雲這兒,都是四個字——
以訛傳訛。
淨一大師這一卦出來,步青雲搖著酒壺,笑得更明目張膽,直接從喉嚨中滲出笑聲。
一切舉動隻有明晃晃的三個字:不相信。
步青雲就算酒量不行,此刻有些迷糊,說話卻分外的利索:“大師,猜一猜,一個時辰內,雞鳴寺會有多少人。”
“我——”隻聽淨一故意拉長了音調。
這個“我”字百轉千回就是不說出下文,步青雲挑了眼簾,正好看到淨一眼角上挑,眼珠子上翻就是不看步青雲。
就在步青雲下一句就要出來的時候,淨一說話了:“不知道,反正肯定很多。”
“那麽多的人,那我的姻緣我怎麽知道?不如咱們在信徒中走一遭?”酒壺一放,步青雲單手撐著地麵作勢就要起來,“大師你告訴我,我先記下她的麵相,以後考上榜首也好有個目標。”
“別急呀年輕人。”感覺到手臂被人拉住,輕輕一扯步青雲霎時覺得重心不穩,搖搖晃晃重新坐了下來。
隻聽淨一嘖了一聲,“嘿你這年輕人。”
步青雲嘻嘻笑,真是三杯兩盞酒就原形畢露了,把從老爺子那兒學到的禮儀通通拋了。
他打私心裏就覺得這和尚是個名聲大的神棍,說起話來也就用對待神棍的態度:“或者大師你告訴我,那姑娘的名字,我以後也有個目標。”
“嘖嘖嘖。”大師似是發現了什麽,搖著頭一臉看小輩的模樣,“你是不是不相信?覺得我是騙子?”
大師問得認真,步青雲也答得坦誠:“對。”
“嘿你這年輕人。”大師瞧著也不惱,反而煞有其事道,“不知道天高地厚呀,以後可是要吃虧的。”
“嗐。”步青雲聽下來,因為酒意麵頰微紅,輕輕打了一個酒嗝,還揪著姻緣不放,“我們找那個姑娘去。”
“嘖嘖嘖。”淨一大師笑得曖昧,“這麽想要成親呀?我給步閑雲飛書一封,讓他早早給你相看一個姑娘。”
“不要!”步青雲立刻拒絕,見話題越繞越遠,硬生生把話題給扯了回來,“你也不知道!”
像是發現了淨一是神棍的證據,杏眼都亮了。步青雲醉了,覺得自己是正確的,哪兒能夠意識到自己此刻就像是在發酒瘋。
“嘖嘖。”淨一大師看得明白,“酒量太差,酒品也太差。”
——
大師德高望重,步青雲又是作為遠道而來的大師好友的兒子,雖然繞了點兒,但是總結下來一個詞——貴客。
貴客醉了,嚷著說胡話,大師好心找來了師侄,給他安排了一個禪房,送來了解酲茶,好說歹說給他灌了下去。
誰知道一個時辰後,醉鬼一個不留意,跑了。
景物換了一茬又一茬,風吹了一波又一波,步青雲酒醒得差不多了。
步青雲停在了人煙稀少的青石道上,揉按太陽穴,狠狠眨了眨眼睛,腦袋裏還有些迷糊。
青石道兩側是禿了的櫻花樹,在冬日並無美感,也難怪這兒人煙稀少。
再向前望去,步青雲看到了一口井。
堆砌而成四方井的青磚已經裂了罅隙,似是古井。
“這便是大名鼎鼎的長戟井吧。”
步青雲杏眼微亮,邁步上前,殘存的酒意因為見到名井煙消雲散。
聽聞此井井水色清如水晶,底下扔了一柄長戟,今日便要見上一見,也好給老爺子貧一下。
踩在青石磚上,長靴碾過發出細碎的腳步聲。
隨著距離的愈發靠近,步青雲麵上的興奮淡去,邁步的幅度也愈發縮小。
謹慎的步伐,以及下意識放緩的呼吸,昭示著步青雲已發現從井口中飄出來的血腥味。
藏身井中,是為躲避。
有血腥味,是受了傷。
手指悄然探向腰上,摸了個空。
哦,怎麽又忘了,折扇不在。
向前邁進的步伐倏地停住,步青雲繃緊的身體緩慢放鬆下來。
“看這井也沒什麽特別的。”步青雲看著井口上遮擋的木板,狀似閑適的敲了敲木板,隨後走向了反方向道,“還蓋了塊木板,回去吧。”
步青雲驀地轉身,踏出一步。
現如今一介文弱書生,連防身的折扇都不在,先走為妙。
倏然,步青雲分外後悔當初離家的時候為了方便,將折扇等一幹物品全都交由同鄉舉子,隻剩了銀票一身輕來到江寧了。
就比如現在這種險境,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什麽都不能做。
腰後頂著的一柄匕首,讓陽光帶來的溫熱結了冰。
古井上的木板被掀翻落在一旁。
步青雲如墜冰窖,每一寸經脈都繃緊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酒意終於完完全全消散。
帶著點兒蒼白的唇瓣翕動,卻是很隨意的語調:“快走吧快走吧,沒準一下大師要找我喝酒了。”
說著步青雲隨意向前移動。
他恍若自言自語,而且絕不回頭,企圖蒙混過關。
然而……
“別動。”那刀刃如影隨形,殘忍戳破了步青雲的異想天開。
聲音異常輕,卻無端端帶了寒意。
以及,空氣中的血腥味愈發濃重,硬生生壓住了步青雲身上的那股酒味。
冰涼刺骨的匕刃已然劃破衣料緊貼後腰命門穴處,一線冰涼讓步青雲的寒意深至骨髓。
似是為了威懾步青雲,刀鋒陡然刺入了步青雲的肌膚,血珠沁出。
步青雲擰眉,黑眸沉沉,心下陡的一沉。
怎麽辦?
刹那之間,青石道不遠方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甚至還有兵刃交錯聲。
步青雲還未反應過來,脖頸陡然被人用臂膊環住,呼吸一刹那因為臂膊的收緊而阻塞,步青雲眼前霎時一花。
隻感覺到身子驀然一輕,本就模糊的視線如飛影掠過。
光亮隱沒在木板之上,步青雲竟然被那歹人帶進了井中!
足尖立在斜插在井壁的匕刃上。
太憋屈了。
甫一在這狹小的井中停下,步青雲麵容因為這無妄之災而扭曲。
這密閉的空間,太憋屈了。
“你到底——”想幹什麽。
因為腳下隻有一片刀刃,步青雲不禁向前壓,雙手撐在歹人的兩側,壓低了聲音,磨牙鑿齒可以聽出他話裏的憤怒。
“不可能告訴你。”又是冷如寒冰的聲音,將步青雲的聲音打斷。
因為憤怒步青雲猝然抬起下頜,想要看清那人的臉。
誰知後腦勺陡然被製住,被人強硬按在胸膛上,這歹人不想要被看到臉。
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一股腦兒塞進了鼻腔,仿佛喉中出血,竟然也有淡淡的腥甜。
步青雲與那歹人共處逼仄的井中,重心全在斜插.在井壁上的刀刃,兩人的身軀緊挨在一起。
無緣無故被攪進禍事,步青雲心下稍沉,心情很不好。
如今的情況也能看出歹人並沒有殺人的癖好,步青雲膽子便不小了。
於是,他開口了,很輕,卻藏了針:“怎麽不讓人看臉?”
像個待字閨中的姑娘。
“怕壞了你清譽。”歹人不甘示弱,開口便是濃重的血腥味。
一個男人,講什麽清譽!
步青雲憋口氣,閉了嘴。
用話刺一個不會危及性命的歹人就可以了,和他打嘴仗,是嫌棄外麵搜查的人耳朵太靈光了嗎?
“這兒有口井!”從木板的縫隙中透出來的光亮陡然暗了下來,步青雲的心髒在這一刹那提到了嗓子眼處。
那血腥味自己都能發現,那些訓練有素的人……
木板被人掀起細小的角度,步青雲被人按住的後腦勺多次試圖抬起,然而那隻手恍若鐵箍,讓步青雲動彈不得。
呼吸屏住,步青雲腦海中飛速旋轉各種措施。
要是真被發現了,裝作被挾持可以逃脫嗎?
那絲罅隙越來越大,貼在牆壁上緊攥的拳頭倏忽一熱,步青雲額發擋住了眼瞼,在拳頭上看到了一線陽光。
在這般緊急的情況下。
噗通。
噗通。
不知是誰的心髒跳如擂鼓。
步青雲白淨的麵容猙獰,跳進井水裏?
迅速否決。
不行,聲音太大。
……
拳頭越來越暖和,步青雲的麵色也越來越白,呼吸一刹那仿佛停止。
陽光已經包裹了拳頭。
千鈞一發之際,外麵突然傳來男人一聲吼叫:“別跑!”
心髒驟然放鬆,外頭有人在指揮:“你看那口井,其他人,跟我去追!”
“是!”是井邊那人。
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迅速走遠,而井中驀地亮了起來。
“有……”
“嗖”的一聲,木板迅速砸了下來,伴隨著某種物體滾到了木板上,木板哢擦一聲響。
步青雲聽到了緊箍著自己的那人呼出一口氣,步青雲動了動拳頭,換掌撐著井壁,才發現兩隻手都麻木了。
“木板就要壞了,快上去。”步青雲活動著手掌。
“膽小鬼。”步青雲好像聽到那人輕嗤。
正想反駁,與先前一樣,眼前陡然一花,身輕如燕,步青雲看到了明亮的光芒,想要反駁的話語通通拋在了腦後。
身後人停止了鉗製,還未竊喜,陡然聽到那人說話——
“本。”此處稍頓,那人接道,“我救了你一命。”
冷漠的嗓音飄落,步青雲尚未想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倏地感覺到後頸一痛,視線模糊。
天旋地轉間,步青雲腦海中一個想法閃過:他還想幹什麽?
靈光一線,淨一大師的話響在耳畔。
姻緣,三個時辰內……
果然是個神棍吧。
作者有話要說:評論依舊有紅包哦~麽麽噠
暫時有存稿,每天下午六點更新哦~
突然想起來,主角叫老爺子是說爺爺,叫老爹是說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