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 權柄
安錦雲面色蒼白倚在榻上,眼神中空洞無一物,好似連呼吸都沒有一般。
今日是個好天氣,陽光融融的照在金瓦上,讓原本冰冷的帝城有了一絲暖意,雕著春鳥啼山的窗欞外,兩隻肥嘟嘟的雀鳥擠在一處互相整理羽毛。
有不懂事的宮娥在外面壓低聲音閑話道:「聽說忠武大將軍才十七,多可惜吶。」
另外一個嘆息了一聲:「可不是,不過陛下又追封了鎮國大將軍,是大秦開國以來最高的封號了……安將軍是為咱們秦國戰死沙場的,若要說英雄豪傑,這應當就是了。」
亦書和瑤琴互相看了一眼,從彼此的眼神中都看到了糟糕二字。
太子殿下特意囑咐過龍興殿上下不準提到安御風,誰知這兩個宮娥居然還敢如此閑話,這叫六小姐聽去了不是又要傷心么。
果不其然,倚在軟墊上的安錦雲神色微動,待聽清內容后直接將桌上的梅瓶砸向了窗欞:「哪個賤婢在外面閑話,給本宮拖下去掌嘴!」
話還未說完,嘴角卻嘗到了鹹味。
瑤琴連忙出去將那兩個宮娥攆走了,亦書心中又心疼又生氣,上前去將安錦雲扶了回去,也忍不住難受道:「六小姐,您這樣日日流淚,眼睛都要哭壞了。」
安錦雲頭髮披散著,整個人蒼白又脆弱,只有眼眶紅著,像是隨時要消逝一般,哪裡看得出當初盛京第一美人的樣子。
她向後倚去,閉住眼睛頭偏向一邊,哽咽道:「我不要他做你們的英雄,我要他回來。」
剛進來的瑤琴聽了這話也紅了眼睛,硬是咬著牙憋了回去。
這幾日她們何嘗不是私下裡哭了又哭,又不敢表露出來,免得六小姐看見了更傷心。
兩個丫鬟默默陪在安錦雲身邊,就這樣又捱過半日,終於等到太子殿下回來了。
秦朔在外面徘徊許久,實在不知道該拿出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安錦雲。
鎮國大將軍年少殉國,舉國上下無不哀悼,皇上為表安撫,又將永昌伯爵位再進一級,是為永昌侯,中書令安辰星尊封太宰,統領三省,實行宰相權職。
可是再多的尊榮也彌補不了安家的遺憾、整個大秦國的遺憾——年少將軍的英靈永眠於地下了。
秦朔輕輕嘆了口氣,推門進去。
出人意料的是,安錦雲沒他想象的那麼糟糕,居然穿戴整齊坐在桌邊用膳了,只是精神瞧著極差。
安錦雲聽見聲音微微抬眸瞥了一眼,頓了一息后問道:「我父兄如何?」
那日安錦雲嘔血后直接昏了過去,醒來后便是止不住的垂淚,也不肯見安永年和安辰星,這是第一次主動提起。
秦朔斟酌著語言,將安家的封賞說與安錦雲聽了。
可以看得出安錦雲努力忍著情緒,指尖抽動了一下平靜語氣道:「挺好的。」
秦朔的心上像是被一下子割了一刀似的,尖銳地痛起來。
他緊抿著雙唇,黑眸中濃重的哀色看向安錦雲,許久才道:「雲兒,別這樣……」
這種強撐著的平靜,比前幾日的眼淚還叫他心碎。
安錦雲沒有說話,只是拿著調羹的手止不住的顫抖,最後將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了湯里。
秦朔伸手將對方緊握著的調羹輕輕抽走,而後將放聲大哭起來的少女抱在懷中。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
臘月中旬,整個盛京才下了第一場雪,西楚攝政王慕臨梟在白茫茫的一片中親自來盛京談和了。
安錦雲與秦朔坐在皇帝下首第一個,努力剋制著自己心中洶湧的恨意。
秦國人皆是一臉肅穆警惕,倒是西楚的攝政王,一副邪佞張狂模樣,似乎沒將這場談判放在心上。
「秦楚兩國交好數十年,你們單方面撕毀合約挑起戰爭,使得萬千百姓受戰亂之苦,如今又來議和,是何居心?」
聽見大秦皇帝發問,慕臨梟頗為不在意地挑了挑眉稍,揚聲道:「與你們簽約的是我皇兄,跟本王有什麼關係?你既已說了百姓飽受戰亂之苦,又問我為何議和,自然是打來打去沒什麼意思,不如休養生息算了。」
皇帝心中一惱,怒聲道:「既是你們先提出議和,這就是你們西楚的態度?!」
男子以指腹點著桌子,漫不經心狂妄道:「你們的鎮國大將軍已死,再打下去焉知勝負,我也不過是給你們台階下罷了,若要再戰,就是你們大秦血流成河!」
秦朔聽得血氣逆流,抑制著怒氣斥道:「放肆!鎮國大將軍是為忠君護國而死,豈容你如此戲說?!沒有了鎮國大將軍,我大秦還有千萬好男兒,本殿身為太子,亦可提槍上陣,親守國門!百年前西楚不過是依附於我們大秦的彈丸之地罷了,今日也敢口出如此狂言?!」
慕臨梟擰眉看過去,先是蹙眉,復又輕笑道:「百年前是百年前,現在是現在,你既是太子何以分不清時候呢?」
「好了,」皇帝以手撐桌起身喝道:「太子退下!」
西楚的這位攝政王真是狐狸一般的狡猾,大秦缺將,不到萬不得已,也絕不可能讓太子親征,若是再戰,必然兩敗俱傷,不論如何,或興或衰,百姓俱是受苦者。
「便依你的意思,兩國談和,再不開戰,只是你們西楚違背誓約在先,我們如何再相信你們?」皇帝深思熟慮后出聲詢問,決定結束這血腥的戰爭。
慕臨梟抬眸:「我要你們釋放所俘楚人,同樣,我們也會將你們的人送回來,別忘了,你們的一位副將都被擒了!」
殿上沉默良久,皇帝最終答應了慕臨梟的要求,慕臨梟也信守諾言,當場將副將解綁放回。
正要簽百年合約之際,慕臨梟忽又出聲道:「慢著。」
皇帝的金印已經蓋了,猛地聽到這話眼皮一跳,恨不能將金印摔在地上。
「你又有何事?」秦朔不耐,出聲問道。
慕臨梟望向孝仁太後身側,笑意溫軟卻似割喉刀一般,伸手指道:「除了剛剛那個條件,本王還要質此女回西楚。」
殿上之人紛紛看過去,安靈梓撲通一聲跪下,不敢抬頭。
當真造化弄人。
她那夜捅了一刀卻未殺死的人,居然是西楚的攝政王。
本以為就算活著此生也不復相見了,誰知竟在這樣的境地下遇見了!
安靈梓將頭埋下,身側雙手緊緊握拳。
「不可!」安錦雲站起身來,花冠上的珠翠泠泠作響,動靜之大無意拂下桌上杯盞。
「咣當」一聲,像是碎在她的心上。
她的臉色仍然不大好,黑色的眸子倔強又憤怒地看向慕臨梟:「已經談好的條件,豈有變卦的道理!你們西楚出爾反爾,是為小人!」
慕臨梟沒弄懂怎麼是個女人出來說話,又瞥安靈梓一眼:「不過是個宮娥罷了,本王偏就要她,至於合約……」
他拿起那張已經蓋了大秦皇帝金印的薄薄紙張,無賴道:「本王還沒蓋章,便不算變卦。」
安錦雲氣結,伸手指著慕臨梟說不出話來。
「你……」她難受得緊,忍不住往對方那兒走了兩步,卻被高陽公主攔住。
高陽公主有些猶豫地看了一眼安靈梓,沒有說話。
但安錦雲卻從這一眼中看明白了諸位的態度。
於國祚來說,別說安靈梓,就連她這個太子妃,也什麼都不是。
國與國之間的鬥爭太殘酷了,安靈梓在其中無比渺小,以她一人的犧牲換來大秦萬千子民的太平,似乎是合理的。
可對於安靈梓來說不合理,對於安錦雲來說不合理。
高陽公主終於出言道:「不如問問安七小姐自己的意思吧?」
慕臨梟這才聽明白,那個女子似乎是個貴女,不是尋常宮娥。
滿殿的人再次看向安靈梓,一雙雙眼睛中充斥著期望和私心。
這哪裡是問她的意願,這是在逼她做出他們想要的決定。
安靈梓忽而笑了笑,朝著上位者盈盈一拜,朗聲道:「若是能為秦楚兩國交好盡些綿薄之力,臣女自然心甘情願。」
安錦雲的手腕從高陽公主的手中滑落,整個人像被抽離了全身的力氣一般,軟綿綿地癱坐在地,氣若遊絲道:「不……」
她若是早一點將安靈梓要回來,就好了。
慕臨梟倒是很意外,又多看了安靈梓一眼,命人取來西楚的金印,鄭重地完成了合約。
他簽完后竟直接上去伸手拉住了安靈梓的手腕,將人帶到自己的身邊,眼睛微眯了眯,似有所指道:「還是一樣的膽大啊。」
安靈梓低垂著眸子沒有回話,慕臨梟也不惱,這女人如今是他的了,等帶回楚國,他有的是時間等她開口。
安錦雲就那樣眼睜睜的看著安靈梓被帶走了,沒有一點法子。
她是太子妃,她的大哥哥是太宰,她的二哥哥是鎮國大將軍。
可她還是留不下任何人。
權柄二字,當真可笑荒唐。
安靈梓跟在慕臨梟的身後,看著對方在大殿門口拿回了身上原本帶著的武器。
是一把彎刀。
她的腦海中什麼東西如雷電般閃過,幾乎是不受控制的問出了那句話:「你當時與我大秦鎮國大將軍交手之時,用的是這把彎刀還是匕首?」
慕臨梟被這個問題問得一懵:「自然是彎刀,怎麼?」
在場所有人都聽到了這句話,秦朔臉色陰沉,想到自己當時特意檢查過安御風屍首,後背的致命傷分明是匕首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