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放學傍晚，斜暉四合。
傅冀方在樓梯口等佟邇。少年背著書包下來，兩人一起步行向公共汽車站。
“我可以牽著你的手走嗎？”
“嗯。”
路上的行人很少。路口小賣部裏養的一隻狗趴在行人道上麵對過往的車輛。它並不怕生，即使有人經過，它也隻是回頭朝人吐舌。
這是一隻有金黃色的柴犬，前胸絨毛豐厚飽滿，發育成熟，四肢粗壯，強健有力，即使不是站立姿勢，仍然可以看出結實的大腿肌肉是平時勤於鍛煉的結果。相對來說，它的五官就顯得可愛討巧一些，三角形的耳朵直立，十分謹慎，雙眼微眯，每當嘴巴咧開吐出舌頭的時候像是露出微笑，表情憨厚溫柔，渾然是一副宜室宜家的模樣。
佟邇忍不住上前撫摸他的絨毛。柴犬也不怕生，偏過腦袋用側臉磨蹭他的手掌。佟邇被都笑了，柴犬的外毛粗密僵硬，觸感並不柔軟，紮在手心裏癢癢的。傅冀方蹲在佟邇身邊，在書包裏找出了一小塊餅幹喂給柴犬。雖然餅幹聞著香甜，但它沒有接受。佟邇對戀人搖搖頭，示意他把餅幹收起來。
“不少家養犬都隻吃主人喂的食物。因為主人擔心陌生人給他們喂不好的東西，對他們有害。以前也有這樣的新聞，家養的狗因為吃了陌生人給的老鼠藥被毒死。”
“還好沒有被它的主人看見，要不然會罵我的吧？”
“那倒不會，我們穿著校服說明是學生，學生應該比較值得信任吧。”
“以前我的老家也養過一隻狗，白色的。後來媳婦懷孕狗就被送走了，聽說送走當晚它想要找回家的路，被摩托車軋死在馬路上。我姑奶奶傷心了好一陣子。”
“它們有時候比人類要更重感情。”
“馬上要期中考試了，下個學期，你不能再看護生物園了吧？”
“嗯，下個月新來的高一同學就會來了。高三要全力準備高考。”
“你想考出省嗎？還是留在這裏？”
“你呢？”
“我不想離開這裏，工大就挺好的，全國排名也不錯。”
“那我也考省內吧，媽媽也不希望我想考太遠。”
逗完了柴犬，兩人坐在公交車站等車。
“塗老師說想請我們這個周末去他家裏吃飯，為了兌現拿獎的諾言。他會親自下廚。”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麽？我覺得那家夥精明得很。”
“我覺得他和別的老師不一樣，就算知道了什麽也不會生氣的。”
傅冀方在心裏暗暗吃醋。他覺得佟邇對塗傳平產生了過度的信任，他害怕的並不是塗傳平會傷害佟邇——他也不相信塗傳平會這麽做——他僅僅是對這份信任產生了妒忌。
於是出於妒忌傅冀方答應了周末的聚餐。
佟邇對戀人的心思全然不察，毫無防備地去赴宴。給他們開門的是一個年輕的男人，他穿著一件絲質浴袍，兩條雪白纖細的胳膊從袖管裏伸出來，顯得體不勝衣似的。他的臉上頂著一副寬大的圓框眼鏡，隔著厚厚的鏡片他也看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請進，你們塗老師在廚房裏，麻煩換個拖鞋吧。”
他似乎絲毫不介意客人見到衣衫不整的樣子，輕飄飄地牽過睡袍的衣帶就往裏麵走。傅冀方覺得這個人十分可疑，對佟邇暗中使眼色，佟邇的注意力卻在屋子裏的裝飾上。他們頭頂的天花板嵌入了波浪形的帶燈，牆壁則用淺色的牆紙裝飾，鞋櫃整齊幹淨不染一塵，台麵上擺放著一盆巨大的白色蘭花，花香十分清淡，烘托出溫馨優雅的氣氛。
在通向客廳的窄廊上有一麵牆掛著大大小小不同的獎狀、證書和獎杯。佟邇看到其中一副證書印著“省科技進步三等獎”的字樣，授予名為“塗傳平”。他暗暗驚訝，似乎從來沒有聽過塗傳平說起自己從前獲得的殊榮。
這時候塗傳平從廚房裏走出來，他圍著深藍色的圍裙，嘴唇被油煙熏得焦幹——
“在烤大蝦，飯還沒熟，還要十來分鍾才能吃飯。小冒，幫我倒兩杯茶來好嗎？正好向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愛人，林冒。小冒這是我的兩個學生，佟邇和冀方。”
年輕男人送來茶水：“我先去刷個牙洗個臉。”
他又輕飄飄地離開了，仿佛家裏的客人全然和他沒有關係。過了一會兒，他穿著一件象牙色的薄毛衣從房間裏出來，下頭套著緊身的牛仔褲，顯出柳條似的窄腰，身姿招搖。佟邇雖然吃驚他的身份，可也暗暗為這樣的氣質折服，看著那段倩腰不禁有些臉紅。
“這就是佟老師的兒子吧？第一次見，你好。”
“您好，我叫佟邇。您認識我爸爸？”
“我以前在你爸爸手下工作的，你爸爸認識我。”
“那您也是學生物學的嗎？”
“對，我是學基因改造的，02年到07年那段時間我都在農科院工作。”
“您這麽早就參加工作啦？”
“早什麽早，我比你大了整整一輪呢。”
佟邇的心裏種下了好奇的種子，他心切地想知道關於自己父親、塗傳平和這位貌美的林先生之間的故事。吃飯的時候塗傳平講起這段過往來，倒是快意暢然——
“我是95年進農科院的，那時候剛剛博士畢業。佟老師是我師兄，他比我早幾年，一直對我挺照顧的。你爸爸是個非常好的人，年輕的時候很講義氣，在工作上生活上都非常周到。我記得我剛進農科院的時候，分宿舍，他偷偷地幫我跟後勤部的人要到了三樓向陽的位置，你要知道那時候分一個好房間大家要搶，很不容易的。農科院本來是個低窪地，以前條件不好，每次下暴雨一樓肯定要淹水，大家都不喜歡住在一樓。
後來再過兩年，你爸爸升職啦，他本來能力就很好而且和領導同事的關係也相處不錯，就升上去做實驗室的主任了。我記得我們當天晚上還去慶祝吃飯，在外麵找了個大排檔，他也不舍得花錢，以前工資就那麽點，然後要了半隻燒雞一條魚，大家喝得醉醺醺的。”
“這件事他在家裏也說過，人生第一次升職很開心。”
“我記得是千禧年的時候你爸爸拿了一個省裏非常重要的獎項，對農科院來說都是不錯的成績，我們實驗室就出名啦。當時很多大學碩士生博士生想找你爸爸去講課，他一開始還傻乎乎的去應酬，他很重視技術知識傳承，覺得都是學生不好推脫。”
“嗯，爸爸他就算再忙，如果我去請教他問題他都會回答我的。”
“佟老師當年很喜歡小冒的，小冒剛進來就在他手底下。他又乖又懂事，把佟老師哄得可開心了。我們都知道的那時候佟老師放話出來小冒是要接他的班的，因為當時基因工程是個非常新的題目，大家都很感興趣，小冒是專門學這個的，佟老師把整個項目的前景都放在他身上了。結果他跟我跑了，把你爸爸氣得差點生病。”
這又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
傅冀方看著佟邇的眼神裏也變得向往，他幻想著佟邇和他一起浪跡天涯紅塵作伴的場景。佟邇被他熾烈地凝視，臉蛋緋紅緋紅的不敢直視他，隻能暗暗地瞪一眼。這兩個年輕人就當著老師的麵眉目傳情暗送秋波。反倒是長輩們對於這種大膽的純情習以為常——
“我跟你們說，高三還是要好好地考試，不要一心想著談戀愛。”塗傳平說。
佟邇被揭發了私情，很不好意思。倒是傅冀方非常淡然，握緊戀人的手說：“我們會顧忌好學業的，但是佟佟一心想繼續看護生物園，要不然塗老師你跟學校通融一下，讓他還是幫幫手吧，就算高三了也不能隻上課做作業什麽事都不幹吧？”
林冒插了一句進來：“現在高三都這麽嚴格了？他想幹什麽就讓他幹什麽唄。”
塗傳平夾了一筷子大蝦送到他碗裏。
“不是我不相信你們，這個是學校的規矩。不能因為你破例，明白嗎？你輕易破例了，那明天其他人也來找我怎麽辦呢？規矩是規矩，小小年紀不要整天想著專空子走特殊化。”
傅冀方還想說什麽，佟邇急忙搶了個先頭：“您說的對，不去就不去了，沒事的。我偶爾過去散散步看一看也可以，也就是一年時間，等考上大學了我還會有機會做我喜歡的事情的。”
“這就對了，等你們上大學了，想幹什麽不可以？”
林冒一邊吃蝦一邊說：“你性格像你爸爸，果然是佟老師教出來的孩子，很懂事。”
佟邇難得開玩笑：“那您千萬不要跟爸爸說我和冀方的事情呀，他會罵我的。”
“他現在才不會願意見我。我和傳平走的時候他氣得放話說老死不相往來。”
“爸爸不是這樣的人，他當時大概在氣頭上，不是真心說這樣的話的。”
“我知道，你爸爸心腸軟得很呢。但是我自己覺得沒臉見他，那時候太年輕了，剛工作遇到你爸爸這樣好的師傅把我慣得有點不知天高地厚，真的以為到哪兒都這麽好混，所以意氣之下辭掉了工作，說起來是我辜負了他這麽多年的信任和培養。”
佟邇思考片刻，鼓起勇氣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可以帶個字箋或者書信給我，我轉交給爸爸。這樣能避免見麵的尷尬，又能達到表示情誼的效果。如果爸爸在心裏放下了這件事，他一定會回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