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每年春季成熟得最早的是番茄和草莓。紅透的番茄從翠綠色的葉叢中探出渾圓的身體來,光滑的皮膚如少女般嬌柔稚嫩。藤枝被累累碩果拖得很低,一串番茄少說三四顆、多則五六顆結在主藤上,飽滿而豐盛。番茄水分充足,含糖量不高,有助於攝取維生素以及有機酸,是非常有營養又健康的食物。今年佟邇擴大了種植麵積,收獲下來的番茄大部分交給飯堂,剩下少量留在生物科組。第一季收成後立刻又能開始第二茬。


  草莓則不一樣,春季過後就不再種了。草莓是需要精心打理的植物,比起番茄來說,打理它就複雜一些。成熟後又必須要盡早快速摘下來吃掉,否則很難長期保存。果實每顆都保持良好精致的形狀,如果有畸形的佟邇會挑選出來扔掉。收獲季一過,空出來的草莓地就空著了,顯得有點孤零零的。佟邇都猶豫了很久沒決定到底換什麽上去比較好。


  另一件遲遲沒能確定的事情則是科技節的方案,他給塗傳平的初選方案被打了回來。


  “我想做一個生態瓶,他說太簡單了,沒有爭取第一的實力。”佟邇一邊咬草莓一邊說。


  電話另一端是傅冀方低低的笑聲:“生態瓶對你來說的確很簡單吧?而且現在超市裏麵也能買到各種各樣的生態瓶,評委沒有辦法判定是自己做的還是去別的地方隨便買來的。”


  “那你們班打算做什麽?”


  “我去年做了個礦石擴音器,今年還沒有想好。”


  “隻有一個月的時間了,現在要種些什麽東西肯定來不及的。”


  傅冀方望著手裏的草莓,若有所思:“總會有辦法的。”


  佟邇抓著手機坐在窗台上。


  窗外的夜空曠人心扉。遠山般的黛藍色平靜無波,大叢大叢的霓虹燈光從這塊深邃的幕布下端往上燒,波瀾狀的遊光紅的綠的交雜在一起,朝月亮吐著詭譎怪異的舌信。月亮在遠方,它表麵古老的陰翳當然不可能是被這些年輕的燈焰熏出來的,它受到的磨礪比人類想象得更加久遠和深刻,那時候大概還沒有人類呢。


  傅冀方嚐到了草莓的味道,腦袋裏湧出一個甜美的想法:“要不要周末出去逛逛?到超市、商場裏看看,或者去圖書館查點資料,也許能找到點感興趣的素材,總之辦法不會從天上自己掉下來。你這個星期六有空嗎?”


  佟邇一個激靈,差點被草莓的汁水嗆到:“有空的有空的,我周末沒有安排。”


  “好,那星期六上午九點鍾,我們在市圖書館的地鐵站見吧。”


  佟邇掛了電話,兩步從窗台下爬下來,走到書桌前把台曆翻開。星期六的那一格上還是空白的,他用紅筆在格子裏畫了一個長形的桃心,寫上“九點,市圖書館地鐵站”的字樣。


  他選了一件紅褐色的毛衣作為約會的打扮。少年幹淨纖細的鎖骨被襯托得格外蒼白。


  ——會不會太豔麗了?


  媽媽站在鏡子旁看兒子,很滿意:“挺好的,穿紅的顯得有精神。”


  佟邇也有了信心:“好,那就這件吧。”


  星期六上午陽光很好,適合慢慢悠悠地沿著中心公園走一段路。


  傅冀方跟在他身後認花圃裏的植物:“連翹、龍船花、紅楓、三角梅……”


  “那不是紅楓,是晃傘楓。晃傘的主幹很直很高,要長到上麵五分之一的部分才開枝散葉,紅楓比它矮,主幹也比晃傘細,枝葉蓬鬆舒張,楓葉的顏色很豔麗,多半是深紅色或者是亮橘色,晃傘的葉子顏色更深沉一些,比較偏赭色。”


  “噢,你從哪兒學到這些的?”


  “我爸爸是農科院的教授,我是在農科院長大的,小時候和動物植物打交道的機會很多。”


  “難怪你生物學得好,塗傳平和我說你立誌要當農民。”


  “我爸爸也經常說他就是個高級農民。”


  “你爸爸很了不起吧?是不是像袁隆平那樣?”


  “他可能隻有袁隆平的一百萬分之一了不起吧,但是他很認真地做他的工作。”


  傅冀方不以為然。了不起難道還分一百萬分了不起、一百萬分之一了不起和一百萬分之九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了不起嗎?了不起就是了不起嘛。


  “你以後想像你爸爸那樣做農業學家?”


  “嗯,我喜歡生物。而且相比起人來說,我覺得我更擅長和這些生物打交道。我爸爸他們經常封閉工作大半個月都不回家,心無旁騖地做研究,他們的工作性質很單純。”


  “這沒什麽。世界上有的人和人打交道,有的人和動植物打交道,有的和別的東西打交道,隻是分工不同而已。”


  “你呢?你以後想幹什麽?”


  “我想從事汽車行業,比如汽車設計之類的吧。我爸在汽車集團上班,我小時候跟他去公司,很多高級汽車放在四麵都是玻璃櫥窗的展廳裏,特別酷!你知道上個月BUW發布的那款新的越野車嗎?那就是我爸爸的團隊設計的。”


  佟邇對汽車的了解少之又少:“對不起,我平時沒有關心汽車的消息,但是聽上去很厲害。”


  傅冀方覺得他說對不起的樣子很可愛。


  商場才剛剛開門。敞亮的櫥窗裏擺放著形態不一的生態瓶,有些瓶子很大,幾乎和一個籃球等體積,有些瓶子則很小,可以用來當做掛飾,還有些形狀怪異扭曲。這些瓶子不僅微景觀做得精致漂亮,而且生物的多樣性很充分。有些瓶子裏包含兩條甚至多條生物鏈和生態循環係統,要做成這樣複雜的作品需要花不少心思。


  佟邇選中了一個鞋盒大的瓶子,瓶身呈橫放的沙漏狀,左邊是陸地係統,右邊則是水係統。中間是連通的,在微弱的搖晃中水流不斷衝擊上岸,模擬出潮汐的效果出來。除了必要的蟲類和植被,其中還有一隻珍珠龜,它會在不同季節選擇不同的環境生存,兩條生物係統完整地提供了它所需的所有生存空間。


  “小同學的眼光真好,這個瓶子是設計師的新作品,花費了不少精力才做成的,很漂亮吧?”


  銷售員一邊介紹一邊將輕輕敲打瓶身:“這不是普通的玻璃哦,我們店裏用的生態瓶大部分是高度鋼化的玻璃,不易碎,而且承壓性、耐熱性和耐寒性都通過了非常嚴格的測試,保證瓶子能夠長久使用。”


  玻璃發出清脆的回音,十分悅耳。


  佟邇認真地觀察珍珠龜:“這個瓶子做了多久了?它在裏麵活了多長時間了?”


  銷售員說:“兩個月,我們的瓶子上有標明封瓶時間。”


  佟邇看向傅冀方的眼神充滿興奮:“這個已經算複雜的了。”


  傅冀方站在他對麵,觀察瓶內的生物。


  “生態瓶是用什麽瓶子都可以做嗎?”


  “嗯,隻要空間足夠就可以了。”


  “一般會有多少種生物在裏麵?”


  “多和少都可以,隻要能形成一個自給自足的可持續的生態循環就是成功的。”


  “除了水和空氣以外還需要什麽?”


  “很多,比如微生物,這是生態鏈裏麵很容易被忽視的一個部分。如果缺少了微生物的分解作用,就好像一個人隻吸收但是排泄係統沒有了。有時候微生物甚至決定了一個生態循環的壽命,雖然它們很難看見,但是真實存在,像飄在空氣裏的灰塵。”


  傅冀方透過澄淨的玻璃壁看向佟邇,對方的注意力似乎隻在瓶子裏爬動的珍珠龜上。從這個角度看去,深紅色的毛衣領微微低垂,藏在陰影下的大片胸膛若隱若現。晦暗的肌膚倒映出毛衣起伏的紋路,如一排排深沉的海潮向著傅冀方的心中蕩來。


  突然佟邇抬起眼睛,兩個少年的目光撞在一起。佟邇竟然一下子忘了剛剛在說什麽,他的腦袋被這個溫柔的眼神抄了個幹淨。


  隻聽傅冀方說:“這麽說微生物是不是有點像人和人之間的感情,雖然沒有具體形態,但是它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人際關係的壽命。對嗎?”


  佟邇其實沒聽懂:“嗯……對。”


  傅冀方笑意愈大,直愣愣地望著他,並不說話。佟邇害羞地想要移開目光,但礙於禮貌不敢這麽做。傅冀方越是看著他,他的臉色就越紅,腦袋也越糊塗。


  ——我說錯了什麽嗎?為什麽他不說話了呢?

  終於,傅冀方說:“那微生物的壽命長嗎?”


  佟邇反應過來:“不一定,有的壽命非常長,比如南極冰層下的細菌,能有上千萬年的壽命,細菌的孢子,有的比人類的壽命也非常長。但是也有短的,幾個小時。”


  “原來一個生物循環係統這麽複雜。”


  “其實隻要做一個簡單的循環並不難。”


  “但是太簡單了沒有競爭力,如果要完成像這樣複雜作品又超出了我們的能力。我們既要做一個在能力範圍內能的作品,又要有特點,是別人做不出來的,對嗎?”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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