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香茅長到了腳踝處,根莖的白色部分被綠色壓了下去。但是這時候莖還很細弱,葉子沒有完全抽長,葉寬大約隻有一指,也沒有明顯的香氣,乍一看容易和剛剛長起來的蔥弄混。


  佟邇本來擔心這些脆弱的生命很難撐過連續不斷的雨天。然而梅雨過後,香茅反而煥發出更旺盛的生長力來。它本來就是性喜高溫多雨的植物,對土壤要求不嚴格,除了堿性土壤和沙土以外,一般土壤都能夠適應,而且它具有蓄水保土、調節氣候和促進生態環境恢複的積極作用。在水土流失嚴重高發的地區,香茅使土壤表層受到強有力的保護,大大增強了土地抵抗徑流的破壞和搬運作用的能力。


  佟邇正在準備做另外一項實驗,他想提取香茅的DNA。


  “植物的蓄水保土能力會不會和基因結構有關係?”


  塗傳平說:“這個對你來說太難了吧?”


  但是佟邇很堅持:“我在家幫爸爸打過下手,我想自己試試。”


  塗傳平退開一步,做了個請的動作:“好,繼續。”


  佟邇眉頭都扭在了一塊兒,麵對眼前的苯酚很糾結。


  就是因為沒辦法自己做完才請塗傳平來的。


  他轉頭向老師求救:“苯酚和異戊醇的比例我不確定。”


  塗傳平歎氣:“去準備上清液吧。”


  佟邇眼睛一亮,轉頭去準備分離。


  “我看爸爸做分離的時候總是很成功,為什麽我做分離的時候,同樣的速度和溫度,有時候很快分層有時候卻乳化得很嚴重?”


  “你現在的溫度和速度大概是多少?”


  “4℃,12000 r/min。”


  “檢查一下兩種東西的體積比是否固定,沒固定那就是氯仿體積少了。”


  佟邇析出了蛋白層,他盯著試管輕輕蹙起眉頭。


  塗傳平一邊檢查離心機一邊安慰他:“沒事挺好的,再多分兩次就沒了。你爸爸是農科院的教授吧?你是因為你爸爸才喜歡生物的嗎?”


  “您怎麽知道?”


  “我在農科院呆過一段時間。我認識你爸爸,我們曾經是同事,他人很好,當初跟我們幾個關係都特別不錯,是很講義氣的一個人。”


  “嗯,我小時候就喜歡看他做實驗。怎麽沒有聽到他提起過您?”


  “他不太喜歡我。”塗傳平給他一個神秘的眼神:“我把你爸爸最得意的小徒弟拐跑了。他還生我的氣呢。你別跟他說,他會追到學校來打我的。”


  “我爸從來不打人,肯定是老師你不對。”


  “你這小孩子懂什麽,以後再跟你詳細說。”


  “哪有人說話隻說一半的,什麽叫把徒弟拐跑了?”


  這時候門口有人喊:“佟邇!”


  佟邇辨別出傅冀方的聲音,他差點沒拿穩手裏的氯仿。


  傅冀方帶著開朗的笑容進門:“在做實驗?我去你們班問,你同桌說你可能在這裏。”


  塗傳平挑眉抱臂,像是很意外他的出現。佟邇則像個僵硬的木頭人。


  “我和老師在做香茅的DNA提取。”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有工作,我本來想……”傅冀方指了指身後的箱子:“我做了點東西想給你,如果你現在沒有時間那我明天再來……”


  佟邇脫口而出:“我有時間!”喊完他就後悔了,一臉抱歉地望向自己的老師。


  可憐的塗傳平苦笑:“好好好,我幫你做完。”


  佟邇脫掉手套:“或者可以改天嗎?周末您還有空嗎?”


  塗傳平現在覺得自己是在還債了:“先去吧,時間可以商量。”


  “謝謝老師!”


  兩個年輕人把老師留在實驗室裏,他們走回生物園。


  “這就是香茅。”佟邇指著根根直立的小草:“現在它們還很小。大了之後就會變得很茂密,葉子變成深綠色,很長很長會垂下來。”


  傅冀方蹲下來。土地長著矮刺一般的綠色頭發,乍看生機盎然,活潑可愛。


  “我見過,去年生物課的時候塗老師帶我們來參觀,說這個東西有香味,可以拔一根聞聞看。我當時沒覺得特別,等走了一圈回來再瞟一眼,整片地都被拔光了。它好養活嗎?”


  “不難養活。每年都是這樣,總要被拔光一兩次。”


  “隻有你一個人在這裏照顧他們嗎?”


  “嗯,之前還有兩位學長帶著我,他們上高三去北校區了,所以現在就剩我了。塗老師說會盡快挑高一的頂替上來幫忙的,雖然我很喜歡一個人霸占這裏。我是不是有點孤僻?”


  “不會,這樣很好。你很好。”


  佟邇抬起眼睛,撞上對方的目光。


  這個距離有點太近了。他驚訝地連眼睛都忘了眨。


  ——他什麽時候靠過來的?為什麽要離我這麽近?

  “你……”他緊張地手指攢緊:“你說你做了東西……”


  傅冀方這才想起來,把箱子從身後拖過來:“這個,當作上次香椿蛋卷的謝禮。”


  “這是什麽?”


  一架鐵質機械站立在佟邇麵前,它銀光閃閃散發著優美而精密的金屬質感,有一台17寸的台式顯示器那麽大。細看它的解構類似雜技表演用的單輪車,底部兩側被齒輪和鏈條塞滿,後頭向上伸出一根細長的手扶拉杆,中間是有一個巨大的箱體,像隻討巧的機器寵物。


  “這是個小型的耕犁機,是我改造的。”


  “什麽!”


  “其實我隻做了一小部分。整體是從現有的耕犁設備上拆下來的。電視上那些可以坐在駕駛艙裏麵的雖然看起來很威風,其實真正有功能的是下麵部分。單獨拆下來之後,把雙軌改成單軌,然後配上簡單的遙控設備,原理和玩具遙控飛機是一樣的。方向和速度可以人為控製,手柄在這裏,怎麽樣?”


  “這根拉杆是做什麽用的?”


  “製動的,為了安全。不錯吧?”


  佟邇看得目不轉睛,連連點頭:“它很漂亮,謝謝你。”


  “要不要試用一下?為了省電,它的功率不大,我覺得比較適合生物園這種小型的種植模式。插頭插到電線板上就能用了,這裏有開關。”


  佟邇真的去找來了一個插線板。傅冀方拆掉了生物園裏的一隻照夜燈的插頭,把他的得意寶貝接換了上去,他小心翼翼打開開關,發動機扯開轟隆隆的吼聲,和地鑽不輸仲伯。佟邇明顯在噪音中挑了挑眉頭,傅冀方一邊幹笑一邊解釋:“聲音好像有點大,我回去改良改良。”


  兩邊的鏈條帶動齒輪動了起來,柔軟的泥土飛濺,齒輪往下陷入,一下子就能挖得很深。


  “它……它要怎麽往前麵走?”


  傅冀方接過遙控器,方向杆往前推。機器的聲音嘩地又飆升上一個高度。佟邇緊急退開兩步,仍然不免被漸了一褲子的土。機器寵物顯然沒有推銷者說得那麽靈活,它走得很吃力,搖搖擺擺如肥胖的企鵝,與其說走,倒不如說是半跳半滾著往前,一會兒深一會兒又淺。泥土被翻出來一條美妙的波浪線,起起伏伏十分流暢,不多時就是一排整齊的蘿卜坑。


  佟邇尷尬地輕聲說:“要不然先停了吧,別被老師發現了。”


  傅冀方隻好作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把它想得太簡單了。”


  佟邇笑道:“已經很厲害了。我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


  兩人幹脆在慘不忍睹的地畦上坐下來,本來鋥亮的齒輪陷在泥土裏顯得可憐兮兮的。傅冀方玩弄著遙控器說:“我家很多這樣亂七八糟的機器。我那天看到我爸報廢了個發動機,就想著能不能給你做個禮物。沒什麽經驗,自己畫個草稿捯飭捯飭,沒嚇著你吧?”


  “它很好,要不你回去再改改,其實它初具雛形了。”


  “行。我回去再研究,保證給你一個好的!”


  “你喜歡機械嗎?”


  “嗯,我喜歡,我覺得這些東西特別有意思。你平時手機壞了電腦壞了都可以來找我,我會修,我們家這些小東西都是我修。不收你維修費。”


  “你這些都是從哪裏學來的?”


  “以前我哥喜歡教我,我很小的時候他就慫恿我把我媽給我買的電子手表拆了。他比我還瘋狂,也比我更厲害,要是他做這玩意兒肯定就能做成功。”


  “親生哥哥嗎?我以為你是獨生子。”


  “同父異母。我爸離過一次婚,不過我哥對我很好,我們家的人關係都不錯。”


  “這很難得。”


  “我們家人心眼兒比較大,不愛計較。我媽是個特別大大咧咧的人,下次你去我們家玩呀,他們都很好客熱情,你會喜歡的。”


  佟邇心動了。雖然這個笨拙的耕犁機有點糟糕,但傅冀方的直率坦誠必然是他的父母教養得好的結果。這份禮物出乎佟邇的意料,他感覺到了傅冀方的珍貴心意,這份心意比任何東西都重要。他鼓起勇氣說:“我好像還沒有你的手機號,你有手機嗎?”


  對方掏出手機,流利地報出一串號碼:“你打過來,我也存一個。”


  手機鈴聲響起來。傅冀方按掉電話朝他晃了晃手機。佟邇按捺住喜悅,看到對方掌心裏的屏幕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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