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季終霜的6至8天裏,是種香茅的最好時候。霜露完全浸潤到土地裏,春泥散發著清冷馥鬱的味道。先施肥,後用鐵鏟翻地20厘米,壟作行距大概在40到50厘米左右,如果時間趕的話作成平畦也是可以的。由於香茅的種子很小,地一定要整平耙細,把種子和草木灰用少一人肥料充分拌勻,撒到畦裏,最後覆土。覆土要淡,要鎮壓。


  在南方,等到香茅出苗,已經進入潮濕的季節。苗出齊後,在人工除草的時候一並拔除間距過密的香茅株,施肥後還要用造硝酸被一次。幹這一趟活下來,頭發全濕噠噠地黏在額頭和耳後,連穿在裏麵的秋衣也緊貼後背很不舒服。


  佟邇決定今年用化學除草劑代替人工除草——學業抓得很緊,老師不願意他把大量的時間再放在生物園裏麵——這也是他決定種香茅的一個主要原因,這種植物好養活,在水分充沛的天氣裏,不需要每天灌溉也可以健壯地存活下來。化學除草劑效率很高,隻要再等上一個月,就可以看到潑潑灑灑綠意盎然的一大片蔥翠垂葉了。


  為什麽會特別喜歡香茅呢?

  佟邇摸著柔軟的幼苗。香茅外觀上並不引人注意,除了有香氣以外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然而說到香味,很多植物都有,比如去年他嚐試過種植洛神花,不僅香味濃厚,而且附加很多功效,可以曬幹了醃來做成蜜餞,也可以烘烤作為助眠的香料,隻是種起來很麻煩,是非常矜貴的植物。這樣相比,香茅的優勢就凸顯出來了——雖然隻是陪襯的角色,但誰也不能輕易否認它的價值。


  佟邇把手套脫下來,抱著鐵鏟和肥料袋往回走。


  春天的早上還很冷。清晨迷蒙的景色順著林蔭道拉長,梢頭的葉邊抖動著亮晶晶的陽光,紅赭色的環形跑道像大地的紋路舒展,體育生們矯健俊美的身體線條投射在深沉的膠麵上。


  林雪遲收緊了毛衣的領口,有點後悔沒有把圍巾戴出來。


  一個熟悉的男學生麵孔進入了他的視線。


  少年微微仰著頭奔跑,腳步隻有前半掌點地,交換的步伐之間的距離很大,像一架加速上升的飛機馬上就要淩空躍入白雲。他黑色的運動短褲隨風飄擺,露出兩截勻稱結實的小腿,繃緊的肌肉析出健康的汗液,使動作增添了一份隱秘的性感。這副青春的身體毫無疑問將內斂的力量和優美的觀賞性同時保留了下來。


  傅冀方,物理2班的學習委員。去年領獎學金的時候佟邇和他挨著站在頒獎台上。記憶裏這個人很高,至少有一米八,氣質並不淩人,從麵相上看反倒像很真誠又坦率的人。


  ——他不是體育生吧,為什麽這麽早在這裏跑步呢?

  佟邇意識到自己貪看的目光,謹慎地收回。


  ——快七點了,早讀遲到的話就麻煩了。


  **

  “老師!棄權吧,太麻煩了,作業都做不完。”有人朝著講台喊。


  “就是,這種比賽又不是能加分的項目。”


  “錦上添花的東西這時候不合適啦。”


  ……


  塗傳平放下粉筆,好笑道:“不是加分項目就不能做?本來這種活動理科明顯比文科要有優勢,還不爭取一下?沒有加分也有獎金的嘛,五千塊錢啊,不少了。”


  課室安靜下來。


  塗傳平看向佟邇:“佟邇,你來一下。”


  兩人走到走廊上。塗傳平注意到佟邇手背上的擦痕,目露感慨。


  “我早上去過生物園,辛苦你了。”


  “沒事,本來就是我自己喜歡做的事。”


  “那科技節你有沒有想法?”


  “暫時沒有。”


  “我希望今年還是你來主要負責這件事,找幾個同學組個團隊拿個作品出來。”


  佟邇微微遲疑:“今年評選時間早,才剛剛開春,就算要培育新品種也需要花一段時間才能看到結果,恐怕來不及。如果能再晚一點或許會好些。”


  塗傳平笑笑,視線轉移到旁邊的木棉樹上:“今年木棉開花的情況好像沒有去年好。”


  佟邇順著他的目光去看,這是棵年逾五十的老家夥了。


  “我記得我剛來學校的那年,春天像是樹上燒火似的,全是旺盛的豔紅色。生來這樣鮮豔濃鬱的顏色卻一副十分莊重的樣子,真是難得。”


  “是因為花托吧?”


  “嗯?”


  “因為花托的顏色深沉,而且花托很大,看上去就莊重不少。”


  塗傳平點了一根煙:“這幾年幸好大災沒有,隻是些小病小痛。現在做一點養護可能還來得及。我知道學校撥給生物科的錢不多,所以我們更要抓緊機會賺點外快。”


  佟邇聽得有點心動。


  高中部教學樓的前麵是一顆木棉樹。


  木棉是很高大的植物。主幹筆直,大約到三分之二的地方才開枝散葉,有大小不一的黑色凸點遍布。春天是開花的季節,木棉花呈羽毛球狀,深褐色的半圓形花托與羽毛球的球托一模一樣。木棉花的花瓣厚重,當它落下的時候,常常花托朝下整朵花垂直墜落,一頭砸在地上,絕不會出現花瓣凋零花托還在枝頭的情況。也因為花朵厚實,被人踩過或者雨水打過後,地麵就像一攤爛紅的軟泥似的,對於清掃的人來說是個大麻煩。


  如果在春天及時把開放的木棉花收下來,可以用來煮湯祛濕,還可以入藥。再過一個月,落花的位置就會長出深褐色的棉莢。這些棉莢非常堅硬,外觀看上去像六倍體的核桃,表麵爬滿彎曲凹凸的紋路。等到五月份,棉莢會砰地裂開,露出顫巍巍的棉團,那就是真正可以用來製作紡織品的棉絮了。


  去年因為經費緊張,生物科的老師們商量在一部分喬木植物的養護費用上做了削減,但這棵木棉好歹是立校第一棵入園的植物,也是學校的門麵,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冷待。如果今年能有額外五千塊錢的經費,哪怕挪出三分之一用於木棉的養護,到了五月,該會有一副非常美麗的六月雪景吧。


  佟邇咬咬牙,說:“好,我會想想辦法。”


  塗傳平狡黠一笑:“老師會全力支持你的。下個星期看看能不能拿一個初步方案給我。班上的同學如果你覺得能幫上忙我可以去幫你做思想工作,別單槍匹馬閉門造車。”


  佟邇轉頭朝課室的玻璃窗往裏望,心裏盤算著合適的人選。他的確需要幫手。


  一個人影突然走進了視線,擋住了窗戶。


  “嘿,佟邇。”


  佟邇眨巴眼睛:“你,你好。”


  塗傳平在他身後打招呼:“冀方,你記得課前去我那拿回你們班的卷子。”


  “老師那我現在去吧,我考得還行吧?”


  “激素調節那塊你要找個時間研究一下。佟邇一塊兒來吧。”


  一隻手輕輕拍了拍佟邇的肩膀:“早上我看到你了,從生物園出來的時候。”


  佟邇暗暗吃驚:“嗯,我早上要去看幼苗。”


  傅冀方走在外側,替他將人流擋開:“新種的作物嗎?”


  “嗯,天氣還有點冷,晚上降溫後可能會凍死幼苗。”


  塗傳平插了一句:“明年我們試試能不能裝個保溫被。”


  佟邇說:“地方小了點,不然去年就想這麽用了。”


  “改良一下嘛,我以前在大學裏玩過,不難的。”


  傅冀方問:“保溫被是什麽?”


  佟邇解釋:“功能和大棚是一樣的,是一種保溫材料。方便人為控製溫度和濕度,盡量減小寒冷和雨水對作物的損害。比如生物園的番茄就是用棚栽的,因為番茄不能淋雨,淋得多了容易死掉。但是搭建保溫棚需要空間,如果每一種植物都搭棚是不實際的。”


  “塗老師,這個我們考試會考嗎?”


  塗傳平說:“可以考慮下次出一道這樣的題。”


  佟邇吐吐舌頭:“你不要提醒他,他真的會記得的。”


  “沒關係,你這麽厲害,考倒別人了也不會考倒你。”


  他說得理所當然,像和佟邇認識很久了,語氣又帶著讓人舒服的親密感。佟邇忍不住高興起來,也想回敬些誇讚的話,才發現自己對這個人並不是很了解,甚至有什麽能誇的都說不出來。一時間他搜腸刮肚,窘迫地在腦袋裏拚湊字數。


  總不能說你跑步的樣子很好看吧?那就會被人知道早上偷看跑步的事情了。


  他磕磕絆絆地說:“你也很優秀,能進物理重點班的人肯定成績很好。”


  “優秀”聽上去冷冰冰的,好像在說一個無關人氏。


  傅冀方卻說:“你記得我?”


  “記得,我們一起拿過獎學金。你是物理班的第一名,很厲害。”


  連塗傳平都回頭調侃:“你們這樣不好,小小年紀就第幾名第幾名地記人。冀方你要是下次不拿第一名了,他得把你記成別人去。”


  傅冀方發出爽朗的笑聲來。


  佟邇瞪了老師一眼,耳朵尖有些微微的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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