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第十七章

  阮澤剛開始不說話的那段時間,林立還認不清現實,依然習慣性的怕阮澤,習慣性的跟在阮澤身後,即便阮澤已經很少主動做什麽動作了,更不會拎著書包掄一圈然後大叫:“不想上學!”


  林橋給他背上書包,牽著他的手出門,阮澤就跟著,沒有多餘的表情和言語。有一天晚上,林立偷偷溜進阮澤的房間,看見阮澤還睜著眼睛,沒來由的滲了一下,但還是挪到阮澤跟前,小聲跟他說了句對不起,但說完也沒見阮澤像預料中那樣翻身起來揍他,林立才明白,阮澤真的不要這個讓他傷心的世界了,他把自己藏了起來,讓誰都找不到。


  這樣過了一周,連林橋也看出不對了,那不是小孩子單純的難過或者賭氣,阮澤生病了。


  於是阮澤很快被辦了休學,林橋專門請了保姆在家看著他,隻要一有空,就和餘薇薇帶他去做心理疏導。


  心理醫生聽了他的遭遇也替他難過,但治療是要做的,幾次下來,醫生對林橋說阮澤不肯配合,治療需要換地方,建議他們找自己開診所的心理谘詢師,到沒有醫院痕跡的地方去。


  林橋奇怪,說阮澤明明很乖,哪裏不配合了?


  這次的治療結束了,餘薇薇帶著阮澤在外麵等,醫生對他說:“醫院的味道和醫生穿的白大褂,應該都能讓他想到爸媽去世的那天,你看他從進來開始,頭上已經出了這麽多汗,他的手緊緊握著抱在胸前,是極度不安的姿勢,他隻是說不出來,可他心裏的難受已經把他折磨的很痛苦了,所以我建議,短時間內別再讓他靠近醫院。”


  林橋隻好跟醫生道謝,然後出門抱著他走出醫院,發現等車開出一段之後,阮澤身上醫生說的那些症狀果然好了很多,雙手自然的半握著放在大腿上,頭上也不再冒冷汗了。


  然後他們開始打聽私家心理醫生,這個行業剛剛起步,在這個中國的二線城市裏少之又少,林橋退了一步,掏大價錢請在醫院坐診的醫生來家裏給阮澤治療。


  可是阮澤並沒能像預期中那樣慢慢好起來,他毫無起色,過年前阮家姑姑來林橋家看阮澤,跟阮澤過了一夜,第二天走前沒再提讓阮澤跟她回老家過年的事,隻在阮澤床頭留了一遝錢餘薇薇受不了的時候,也會跟醫生哭訴,我們阮以前不是這樣的,特別活潑,怎麽就好不了了呢?


  阮澤總是乖乖的,沉默的樣子讓人不敢多看,他一個人坐在陽台的榻榻米上,沒人叫他能坐一天。情況好的時候,會仰頭看空中結伴飛過的大雁,但他仰頭的時間長了,餘薇薇就不確定他究竟是不是在看大雁了,畢竟大雁飛出他視線之內的天空隻需要幾十秒,而阮澤那樣的動作可以保持一兩個小時。


  阮澤最能給餘薇薇和林橋安慰,也最讓他們痛心的動作,是每次出門或者回家,看見對門的時候,都會長久的站在那裏,眼神直勾勾的盯著那扇顯然不會再開啟的門,雖然他臉上沒什麽表情,肢體也沒有多餘的動作,但他們就是相信,阮澤是有感覺的,至少,還有一點點痛覺。


  很多人都建議林橋把阮澤送到療養院,那裏有專業的人照顧他,可能會好的更快,可林橋舍不得,翻來覆去隻有跟餘薇薇一樣的話:我們阮不是天生這樣的,他暫時緩不過勁兒來而已,我們多陪陪他就慢慢好了。


  懂的人會直接說林橋是諱疾忌醫,林橋堅持,看了那麽多醫生都不好,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新學年開始之後,他讓林立留了一級,陪阮澤開始上學。


  長大以後的阮澤每次想起來,都會感激當時的林橋,沒有把他當成病人,如果當初進了療養院,那他可能就一輩子隻能待在那裏了。


  林立是留級生,不知道為什麽,班裏同學之間慢慢傳出一種說法,都說他是因為和老師打架才退下來的,所以個個怕他怕得要命,正麵遇見不敢打招呼,背地裏討論的卻大都關於他。而阮澤顯然是他兄弟,雖然整天不言不語,老師也不會叫他回答問題,但也沒人敢招惹他。


  帶三年級班主任兼數學老師的是個圓臉微胖的女孩兒,姓劉。她剛畢業沒多久,班裏就有這樣的學生,最開始也頭疼過,但阮澤的樣子,任哪個大人看了都不忍心多說什麽,加上林橋跟學校簽了協議書,在校期間,因為阮澤的病情出了任何事,學校是不負責任的,她也因此而放了不少心。


  小孩兒總會因為一些莫名的原因而對同齡人產生排斥討厭的心理,劉老師為了不讓阮澤顯得更特殊,平時值日表和大掃除的表上都有阮澤的名字,是由林立代做的。她也沒有囑咐過課代表不用收阮澤的作業本,所以班裏沒人知道,每天林立從阮澤的書包裏掏出來,幫他交給課代表的作業本是空白的,老師們看見寫著阮澤名字的本子也都不會打開,批完之後再一起給阮澤發下來就行了。


  林橋的選擇在當下看來是正確的,因為半個學期過去,阮澤的精神雖然沒有肉眼可見的好多少,但因為天天出門回家有了運動量,他又長高了,身體也比休學在家那一年顯得健康了很多。


  期末考前一天,同學們要把教室裏所有的書收拾好帶回家去,林立幫他收拾桌洞,拿出那幾個平時用來充數的作業本準備扔掉。阮澤卻突然有了反應,他握住林立的手腕,雖然不說話,但著急看著他的眼神卻是第一次,林立呆住了,差一點哭出來,他手足無措的把作業本還給阮澤,看著阮澤又恢複了以往的“正常”,把作業本放在桌子上之後就不動了。


  林立試探著去翻他作業本,阮澤也沒反應,前幾個是空白的,但翻到數學作業時,林立發現一個學期下來,上麵寫滿了字。是直接用老師改作業用的紅色水筆寫的,一筆一劃寫得很認真。


  ——阮澤,祝你上學第一天快樂,今天過的開心嗎?教室門口在修花壇,你能不能答應老師,不要去那邊玩?

  ——今天老師上課的時候,發現你一直在看對麵,下課之後我去看了一下,那裏有個鳥窩,太可愛了,你是怎麽發現的?

  ……


  ——阮澤,今天是這學期的最後一天啦,希望你這段時間過的開心。謝謝你這學期都很好的堅持了下來,阮澤真是個很乖的小朋友,老師希望下學期還能在這個班裏見到你,可以嗎?


  林立拿著作業本的手抖的厲害,因為這句話下麵,有人拿鉛筆寫了歪歪扭扭的兩個字:可以。


  他不知道每天阮澤是會看自己作業本的,再想一想,每天本子發下來之後,身邊的同學都在互相追問:今天老師給你寫了什麽評語?我得了A!老師說我寫得不認真!

  所以阮澤也想看看老師給他寫了什麽,是這樣嗎?

  他把兩個人的書包都整理好,然後拉著阮澤的手出了校門,剛下過一場雪,這天很冷,他倆都穿著厚實的羽絨服,林立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阮澤身上,時刻提醒他注意腳下,走著走著卻猛不防踩到一塊小石子,然後摔了個狗吃屎,他呲牙咧嘴的爬起來的時候,看見阮澤臉上有淡淡的笑,林立高興瘋了,又當眾表演了好幾次摔跤,可惜如同剛才拿作業本一樣,阮澤沒再給過他反應。


  但這也夠林橋一家欣喜一陣了,他們四口人圍著餐桌,前所未有的喜笑顏開的吃了一頓飯。期間林橋喝了兩杯酒,興奮溢於言表,說著說著,甚至講到照這樣下去,阮澤一兩年就能完全好起來,“好起來之後,跟他們那些小孩兒也不差什麽,清華北大隨便考!”林橋這樣說,阮澤就又輕輕的笑了下,這次林橋和餘薇薇都看見了,拿著筷子好久都不會動。


  時隔一年半,阮澤就是從這天有了慢慢好起來的跡象,雖然還是不說話,可好歹不是天天都是一個樣子,讓人看不到希望了。


  升五年級那年,阮澤開始試著自己寫作業了。他容易長久的出神,所以每門課可能隻寫一兩道題,而且大多數情況是錯的,但這是個巨大的進步,證明他上課有在聽老師說什麽,證明他開始接受外界的信號了。


  他第一次跟林立挨著坐在書桌前寫作業的時候,餘薇薇端著牛奶送進去,兩個手握鋼筆的小孩手邊一人一杯,她站在阮澤身後,看他困難的握著筆,在滴了幾滴墨漬的本子上一個字一個字的寫,就沒忍住紅了眼眶。


  小升初阮澤的成績很慘烈,但最後林橋還是想辦法讓他跟林立讀了同校同班,天天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回家之後一起寫作業,林立寫完之後,就靠過來給他講,時不時扯扯他袖子讓他回神:“阮,你在聽嗎?這是最後一題啦。”


  阮澤的運氣不知是好是壞,說他好,小小年紀就沒了父母,整個人成了這個樣子。但要說他壞呢,這幾年來遇到的同學老師都那麽好,他這個樣子,班裏從來沒有出現過想欺負他,或者罵他神經病的同學。


  人生何其複雜,幸與不幸,哪裏能分的那麽清楚。阮澤敞開了一點心門,大人跟他說的話他能聽懂,也知道自己是什麽情況,所以再接受起治療來就容易很多。周內上課,周末去見心理醫生,初三這年,他已經好了一多半,不需要吃藥,也能簡單與人交流,聽別人說話是沒問題的,不說話可能隻是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但學習畢竟是落下了,中考阮澤考得不太好。說不太好也有些往好聽了說的嫌疑,他考得很差,總分沒有上及格線,數學隻考了三十二分。林立跟他差不多,兩個人被林橋大罵一通,開學背著書包進了家附近的本市本科上線率排第四的高中,綜合考量了進重點高中對阮澤的壓力和普通中學不過眼的升學率,再加上阮澤的情況不適合住校,這個選擇不是很好,但也不過分差。


  除了沉默寡言之外,阮澤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高中生,朝六晚十二,天天如此,高考前一晚,他難得的主動找林立說話,兩人趴在露台上遠眺,阮澤說:“明天考試,你按你的水平考,別像中考一樣。”


  林立臉色有些白,說:“你不想跟我上一所學校了嗎?”他想,阮澤肯定是非常煩他的,以前沒有辦法,現在終於可以解脫了。


  阮澤臉上還是木木的,語氣也聽不出喜怒,他說:“我也沒有那麽差。”


  林立就笑了,說:“知道了,各憑本事。”


  老師們都沒想到阮澤能考得那麽好,分析過他每一次的模考成績,隻能說一句“超長發揮”。


  林橋的激動一直持續了整個暑假,他先在酒店擺了十幾桌,請公司的同事下屬和親友吃飯,後來逢人就說兩個兒子考得怎麽怎麽好。他不著重說阮澤,林立他也誇,不分伯仲的誇獎,讓聽的人當真以為這兩個都是他的兒子。


  最後林橋第一次沒擔心會刺激到他,帶了阮澤去給阮峰和劉夢瑤掃墓。因為不是什麽節日,墓園人很少,很靜,林橋在車裏等他,從天光大亮等到了暮色低垂。


  阮澤已經長成了挺拔的少年樣子,T恤下瘦削的身體看起來很健康,嬰兒肥褪去了,是棱角分明的一張臉,有了幾分墓碑上貼著的阮峰照片的影子。他長久的站在墓碑前,最終也沒有再哭。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