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識海風波惡(2/2更)
麵對勸阻,那想要救人的老者卻沒有應聲,隻回頭看著拽他胳膊的同伴。
“行了行了,別拿你的牛眼瞪我。”
另一名老者鬆開手,往前和他並肩而立,“我就是想勸你這老東西慢些,等我做些準備,一會若是情況不對,也好拉你出來,免得你神魂迷失,提前作個癡呆老不死的累贅。”
說完,這老者一手按上了自己的眉間,一手搭在了同伴的肩膀上,緩緩閉上雙目,同時嘴上提醒道:“悠著點啊,我可還想多管住幾年自己的屎尿屁。”
“老東西,反正你也沒幾年了。”
那急性子要救人的老者笑罵道,朝那在地上挺屍的青年伏下身子,嘴上較勁似地也對同伴老者提醒了句,“你這老腿別哆嗦,手上可抓好了啊——”
幹癟如枯枝分岔的十指,毫不拖泥帶水地按到了青年的頭顱兩側,虛扣在太陽穴上,眼睛也隨即閉了起來。
剛剛雲羽宗中年人和李昀給出的那些勸誡,仿佛壓根沒被他們聽到一樣。
場間一時有些默然沉寂,眾人靜靜地、都忘了做聲。
與那青年此前的“聲勢”相比,兩位老者進入“通感”之境時蕩漾開的無形“波紋”顯得克製而柔和,僅僅是塵風拂麵而過的程度,對眾人所造成的感知壓力十分輕微,反而令人隱隱約約生出身處長亭、煮茶候雨那般的安逸情緒來……
雲羽宗的幾名少年頗受震撼地愣怔了好一會,而後既緊張又敬慕地議論起來——
“這兩位老人家真是、真是……”
“那樣很危險的吧,他們不會有事吧?”
“連師叔,那兩個老爺爺能行嗎?”
“是啊,連師叔,他們應該很厲害的吧?”
“……”
那被稱作連師叔的中年人沉吟片刻,卻沒直接回答少年的提問,而是感歎道,“我帶你們出來長見識,這便是見識了。你們往後為人行事,都該記得今日的這一幕。”
說完,中年人走到那兩名老者身後,深吸一口氣,進入了凝神專注的護法狀態中。
棲所這邊,李昀的臉色沉得像水,他呸了一口,轉頭朝麾下那些師匠怒斥道:“都愣著做什麽?能幫忙的去幫忙啊,難道還指望我麽?”
一眾棲所師匠麵麵相覷,而後有人為難地出聲道:
“掌櫃的,這‘通感’異術的凶險,你剛才也說到了。我們之中雖也有後天修煉激發這能耐的,可也就淺嚐輒止,偶爾用來在妖獸得到療愈、狀況明顯穩定之後,稍作驗證反推罷了……”
“是啊,這‘通感’異術可說是屠龍技……”
另一人也道,“等閑借用個一鱗半爪就得慎之又慎。而且,關鍵在於:那青年該是難得的先天‘通感’資質,即便沒經過多少磨練,許多方麵也確實勝過我等。他怕是自不量力,在那騎獸的識海中潛得太深了,所去到之處我等根本難以觸及,甚至平日連窺探的心思都不敢有。”
“唉,這便是‘善泳者溺於水’的道理了……”
第三個人總結道,“要我說,那蠢貨白瞎了大好天賦,看他剛剛遁入‘通感’之境的浮誇陣勢,就知道是把功夫都浪費在花裏胡哨的技巧上,而少有鑽研那些基礎紮實的保命門道,實屬夜郎自大、自己找死啊。”
“沒看出來,你們一個個還挺有賢師風範啊。可我是讓你們來給我說道理的麽?啊?”
李昀惱怒地譏諷道,聲音越發暴躁,“現在是讓你們去幫把手!那蠢貨怎樣不打緊,要是萬獸閣的老前輩在咱這地頭出了事,你們準備喝西北風去吧。”
“這……”眾師匠愁苦地對望,遲遲無語。
“掌櫃的,你先別急。”
眼看李昀的脖子又粗了起來,剛掏過耳的方亦無奈開口道,“就算要去幫忙救人,也沒有讓一大堆人同時往水裏跳的啊。你看那位雲羽宗的大叔,不也隻是在凝練心神、提防不測,而沒有倉促介入麽。”
“是啊,掌櫃的,這小哥說得在理。”
“我們貿然插手的話,反倒可能添亂,還是先作觀望更妥當些。”
“陷進去的那蠢貨狀況不明,誰去都不好使,這又不是什麽猴子撈月的把戲,人多就有用的。”
“若是情況當真有所不妥,我們必當盡一份力,絕不會坐視不理。”
眾人借坡下驢,你一言我一語,把方方麵麵都梳理圓融了。
李昀自然也無話可說,隻是有些疑惑地看向方亦,隻覺得這年輕人身上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再想起之前被打斷的那番交流……
“嗬——嗬——啊啊,嘔——”
瘮人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打斷這邊的言語,眾人急忙將視線、感知都投注過去,隻見……
那名青年像是被噎住了一樣,緊咬的牙關中擠出一陣陣白沫,緊繃的身子也瘋狂抽搐起來,在地上的髒汙穢物上蹭來蹭去,活脫脫一條被甩到岸上之後,還在努力試圖掙脫鉤子的大魚。
按著青年腦門兩側的老者,被帶動著哆嗦起來,臉上露出痛苦之色,而搭著他肩膀的另一名老者身子也搖晃了起來,顯出吃力的跡象。
圍觀眾人,哪怕是並無掌握“通感”之術的,也不免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感覺到那兩位老者似乎正被拖拽著、往某個深處沉下去。
少年們發出一陣不安的驚呼,其餘等人也繃緊了心神,那名青年的女伴則是驚懼地跌坐在了地上。
附近的青胄軍兵士雖然沒有靠過來,但顯然也對這邊始終保持著關注,那名姓王的參將揪著胡茬麵色陰沉,手中握著的“訊錘”有陣陣漣漪蕩漾開去。
“鎮靜些,不要丟了宗門的臉麵。稍後若有意外……傳訊給你們師父,讓他來此接應。”
雲羽宗的連姓中年人對幾名後輩略作囑咐,而後長吐一口濁氣,伸手貼在了靠後那名老者的背上,維持住了對方的身形。
有了他的援手加入,情況看起來迅速有所好轉,與那名青年“通感連接”的兩名老者身形都穩定下來,就連那青年的狀態也像是得到了控製,沒再太過劇烈地抽搐。
最為可信的,應該是那幾位努力保持凝神專注狀態,徘徊在“通感”之境界邊緣以作觀望探知的師匠,他們麵上都露出稍微鬆了一口氣的緩和神色。
然而,大約又過了二三十息。
“咯、咯咯——嘎——”
意識迷蒙的青年倒弓起身子,陡然發出一串高亢的嘶吼,四肢比先前更加瘋狂地抽動掙紮起來。
按著他頭部的老者首當其衝,隨即發出一聲悶哼,手臂上青筋凸起,讓人害怕他會不會把那青年的腦袋給捏爆了。
此外,老者的整個身子被影響著搖晃起來,像是要被無形的颶風卷走一般。
他身後的同伴自然也無法幸免,就連那中年人也出現了身形顫動的狀況,像是被一起拖入了洶湧浪濤中,正無法自控地沉浮不定。
那四名少年這回張大了嘴,卻連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隻把手相互抓得緊緊的。
而另一邊,李昀焦慮的目光還未落向麾下的一眾師匠,卻已然有幾人先後站了出來。
“眼前這一陣仗可謂極致凶險……”
相望片刻之後,其中一位師匠麵色凝重道,“那片‘識海’之間越發浪潮洶湧,眼下兩位老先生和雲羽宗的道友陷於其中,連蹤跡也莫測難尋,‘看’都看不分明,想要介入救人……”
他目光掃過幾位同僚,苦笑起來,“能依靠的隻有運氣了。我們幾人的水準相差仿佛,誰去都一樣,但我年歲最長,你們就別和我爭了,省得我琢磨著又想開了,當真動搖退縮……”
另外幾人無言以對,都在猶疑之後,默然拱手,給這名師匠讓出路來。
“諸位同僚,我去之後,若起不到絲毫用處,你們就別再往裏加更多添頭了……還有掌櫃的,這事若成,你得給我加月錢,若不成……嘿,你也算有了能給出去的交代,撫恤金可不能小氣啊。”
那師匠絮絮叨叨地說著,腳步沉重地一路走上前去,“切莫讓我家那賤人覺得他男人死虧了,扔下我那八歲女兒改嫁……”
盡管神情意態和慷慨壯烈半點也沾不上邊,但毫無凝滯的決然身影,依舊令人覺得敦厚高大、如若磐石,隻是在前方無形卻有實的“滔天惡浪”襯托下,依舊渺小。
氣氛憋悶得像是在場間眾人身上罩了件泡過水的棉衣,又往他們胸口塞了團亂麻,就在那種“徒盡人事、且聽天命”的悵然情緒醞釀快到頂峰之際——
“咳——”
方亦的身影突兀地站到了眾人的視線裏,“這位大叔,我看……你還是別忙著過去,再等一等為好。”
他用的是那種頗有些輕快的、不合時宜的語調,似乎想要緩和此間眾人的壓抑情緒,但顯然成效不佳……
“嗯?小哥你有何見教?”被攔路的師匠情緒不佳,帶著煩怒問道。
“呃,要是我說……”
方亦朝那邊中了雷咒般、不住哆嗦的四人又確認了一眼,回過頭來用打趣的口吻道,“要是我說,您這加月錢的盼望,可能得落空了,你該不會太難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