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入港

  終南天域,張宿星區,廉士州,屋茅港。


  費了好一陣功夫,走完流程的龍鯨船和武裝巨猿,終於緩緩駛入港內防區、並在望樓哨衛的指引下完成了停泊。


  張宿作為終南七宿中繁華排位倒數的星區,下三州之一的廉士州又正如其名、與富庶無緣,龍鯨船在此就已經是頗為罕見的高階螺舟了;更別提整個天域都不多見的武裝巨獸,港口駐守的兵士例行登船搜檢之際,都不免顯得有些束手束腳。


  碼頭上遊蕩著衣衫襤褸的孩童們,無不被威武粗獷的巨猿深深吸引,像是爭食的雀鳥般聚攏過來,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在一片憧憬發亮的目光中,巨猿忽地舉起浸沒在水下的雙臂,嘩啦潑出一陣水花,換來哇哇哇的慘叫;而後,麵對孩童們氣惱卻有趣的咒罵與口水攻擊,巨猿伸手拉扯著眼角和嘴角、滿是得意地做出吐舌表情,猙獰而滑稽。


  “哇啊啊啊,活過來啦!”


  帶著並不多的驚懼,孩童們烏拉烏拉地逃散開去,但很快又三三兩兩地摸索回來,開始以各種手段試探、挑釁這龐然的怪獸,甚是活潑歡快……


  不久之後,某位樂於折騰小屁孩的大哥哥收起玩興,心情愉悅地踏上碼頭,身後跟著一名哭笑不得的老者。


  “方小友,便在這稍等片刻吧……”


  馬師匠停步、喚住方亦,“東家將船上事務布置妥當之後,會領你去拜訪另一名相熟的船主,為你安排好去往鹿尋州的行程。”


  方亦點了點頭,而後掃視過一圈港內景況,忽又帶著些譏諷之意笑道:“倒不知是劉老大經營打點得好,還是這地方的關口防務本就形同虛設。龍鯨船上明明帶著一批受‘囚鎖私刑’的人質,居然也能這麽輕鬆地通過入港搜檢?嗬……難怪黑貨走私那麽好賺,星海賊匪劫掠之事屢見不鮮。”


  “方小友這說法不免有些偏頗……”


  馬師匠對方亦的性子已經熟悉,笑了笑、就事論事地回應道,“誠然,不同星區、州郡的關口,檢查力度有所差異:富庶之地,更加注重秩序維係,對賊匪惡徒入關騷擾民生多有防範;貧困之地,則略顯輕忽,始終留有不少漏洞空子,讓星匪之流得以銷贓。”


  “可實際上,此間差異主要在於人員出入的管控,而各方天域星區,對待黑貨的態度則並無二致,簡單說來都是:易進難出。並且,越是貧瘠的地帶,對於黑貨走私的管控力度越大。方小友,你隻注意到此刻入港時的搜檢寬鬆,卻沒看過離港時的搜檢之嚴苛。”


  方亦微微皺了下眉,因著老者話中“人不如貨”的輕描淡寫而有些不適,但他也知曉世情如此、沒有太過掛懷,隻不過對後麵有關黑貨的解釋說法,難免有些心不在焉。


  “哦,原來如此……”


  方亦隨口敷衍推測道,“倒也是,把黑貨處理完的船才最肥。”


  馬師匠搖了搖頭,輕笑作否道:“嗬嗬,方小友還是想岔了,個中緣由也不在於此……對各方天域星區而言,珍稀物資能流進來最好不過,你有本事帶來,錢盡管賺走,不僅不會受到刁難,反而還能得享諸多便利;但你要帶著錢來,想把珍稀物資變成黑貨帶走,那才是錢得留下、貨也得留下,命嘛、倒是沒人稀罕。”


  聽老者說起來頗有門道,方亦漸漸生出興致、開始認真琢磨起來。


  沉吟片刻之後,他砸了咂嘴、做出反省道:“確實,我先前想得太膚淺了些。這‘易進難出’的舉措,主旨應該是:引導廣大螺舟船主、及往來商客的逐利之欲,鼓勵眾人搜刮物資入關,而限製珍稀物資外流,以保持對其他地域的競爭壓製;尤其著重針對的,應該是東蓬萊天域的舊仙庭和北巫天域的諸多異族,彼消此長、令敵患難以進步壯大……”


  “不錯。”


  馬師匠撫了撫胡須,給出肯定後又繼續道,“再者,各方天域星區關口都有明令:港口兵士膽敢盤剝載貨螺舟者,輕則奪籍、斬手,重則梟首、連坐;而走私貨船若被搜檢定罪,各種財資盡歸港口兵士所得。這般賞罰嚴明之下,港口兵士自然用命,大體上足以保障出關搜檢的細致與公正。”


  “我明白了……”


  方亦認同地點了點頭,而又誠摯地請教道,“不過,據晚輩所知,從終南天域流向金剛天域的走私黑貨,數量之龐大可謂令人歎為觀止,那又是通過何種途徑?”


  “主要,有兩個方麵——”


  馬師匠早有準備地解釋道,“其一,是從地下黑港啟航,走那些尚未被納入管控的星門航線,但此類航線往往風險較大,所途經的星門通常潛藏於險惡天象環境中;其二,是勾連星匪的門路,折價吃下其劫掠所得、再作中轉走私,但因此類貨物帶血、可能牽扯是非,往往又被行家區別稱為‘紅貨’。”


  “嗬嗬,第二個方麵,馬師匠你沒說全吧……”


  方亦並無針對地冷笑了兩聲,“在星海虛空之中,隻要機會合適、不留後患,會臨時客串一兩回星匪的家夥,估計比比皆是吧?”


  老者不置可否:“寰宇浩瀚,無遮無攔,善惡之念都容易被放大。”


  方亦挑了挑眉,促狹笑起來:“馬師匠這話說得頗有水準,顯露大賢風範啊。”


  馬師匠“為老不尊”地翻了個白眼,繼續說道:“有關於兩處天域的私貨流通,其實坊間還有一種傳言說法,雖無明證實據,想來卻也算得上合情合理……大致說的是:終南天域的世家宗門,與金剛天域的天河府,暗中定有物資流通的相關協議,作為兩大天域互為倚仗的盟約附議。”


  “哦?有點意思……”


  方亦摩挲著下巴推敲道,“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若真是這樣,那些地下黑港的成分可就值得懷疑了。”


  馬師匠深深看了方亦一眼,而後發出感歎道:“方小友果然機敏。老夫也是諸多經曆遭遇後,才隱約覺察到部分地下黑港的異常之處……”


  方亦小心眼地懷疑了下,這句恭維是不是緊跟白眼之後的反擊……


  沒等他揣摩得出結論,劉老大領著吵吵嚷嚷的船工大部隊,從龍鯨船上湧下、朝著這邊流了過來。


  ……


  到港領了工錢外加賞銀的船工們,興致高漲、呼朋引伴,很快就散落進了港口連通往繁華市集區域的巷子裏。


  大部分人經過方亦和馬師匠身邊時,都會恭謹地打聲招呼。


  方亦看著他們遠去,猜想其中某些人或許今夜就會將剛到手中的銀錢在花坊、賭館揮霍一空,然後灰溜溜地滾回船上吃糠咽菜……


  待亂糟糟的人群全都走光,滿臉疲態的劉老大捏了捏眉心、振奮精神,過來同馬師匠和方亦匯合。


  “我們也動身吧。”


  劉老大指了個方向,口中招呼道,“我提前發過‘飛箋’知會王肥陀,剛剛也已經收到回訊。如今過去那邊自有宴席候著,權且當做借花獻佛,為你小子踐行。但醜話說在前頭,那姓王的胖子素來摳門,到時酒菜若是寒磣,你小子可別來埋汰我,終究是你小子自己趕忙要走,非是我劉某人招待不周。”


  說罷,劉老大不等回應、舉步就走,逃也似的去到前頭領路。


  如此一來,方亦不好再出言譏諷,否則會顯得像在背後編排作怪的小人,便隻好嗤了一聲、跟在後麵,又繼續與並肩同行的馬師匠討論有關黑貨走私的話題。


  關於這話題,劉老大知道的倒不比馬師匠少,偶爾也回頭插兩句話嘴,例如:

  “其實對蓬萊天域、巫天域的提防,才是最初人族關口施行‘易進難出’宗旨舉措的緣由。隻不過到了後來,世家宗門彼此傾軋、各方商客追求利益至上,人族自身的熙攘紛爭反倒霸占台麵……再加上那兩方聲息蟄伏、淡出視野,才衍變成如今內部互相牽絆的局麵。”


  “要說黑貨走私,確是能讓一些不惜命又有運氣的家夥乘勢而起,但個中的渾水實在太深了點。相比起來,恐怕那些星海賊匪的路子,還都更幹淨明白一些,好歹手上沾了多少血,通常就是多少罪孽,而不大可能出現受人利用、載到一船災禍,以致染上某個絕境滅族的天大因果。”


  就這麽邊走邊聊之間,沒一會,目的地就到了。


  劉老大伸手指向一艘鱷龜形體的中型螺舟——同樣停泊在港內,隻與龍鯨船所在處隔了兩個碼頭區域。


  在眾多獸魂型螺舟中,但凡與靈龜有關的螺舟,品質都低不到哪去。比起其他獸魂型螺舟,此類龜船的改造最為簡單直接,內殼掏空、喜歡什麽部件往肚子裏頭裝,根本出不了岔子;而且絕大部分龜類在防護性能和規避天災方麵,都有著獨到的天賦優勢。總之,對於不了解螺舟改造、或者拿不準哪種合用的船主,選這個類型就至少錯不到哪去。


  那鱷龜螺舟的泊位前,早有一名工頭模樣的人候著,先一步眼尖瞧見了方亦三人,遠遠地朝劉老大打了招呼,小跑過來要引他們上船去。


  “嗬?我說陸工頭,你們東家突然轉了性子了?居然懂得這種禮數了?”劉老大看來與這螺舟的船主頗為相熟,連引路的工頭都能攀談得起來。


  那姓陸的工頭尷尬地笑了笑,解釋道:“上麵正驗貨呢,閑雜人等不少。好些船工又是近來新招的,怕他們認不出劉老大,不小心衝撞了。”


  聽他這麽說,眾人也注意到船上傳來一陣陣嘈雜聲響,感覺像是街頭鬧市般。


  隨後,幾人沿著搭連的木梯,登上龜船殼蓋下的頂層甲板。


  看清甲板上情形的那一刻,三人隻覺果真像是來到了某處市集般。


  有船工打扮的守著數十處攤位,攤位上分門別類擺著寥寥幾樣供細致檢閱的貨物,其間到處是走走停停的遊覽者——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孤身一人。


  或是疑惑、或是覺得新奇有趣,方亦等人駐步觀望了好一會。


  那些遊覽者的衣飾都較為考究,相互之間似乎也有相熟交情,正皮笑肉不笑地閑談交流著,可以感覺出彼此隱隱的提防和刺探來。從飄過來的幾句客套言語裏,聽得見他們在討論諸如:近來行情如何、某種買賣收益好壞。


  “王肥陀這是在做什麽?他改當賣雜貨的了?還是就地開市那種?”劉老大挑眉向那陸工頭問道。


  陸工頭歎了口氣:“劉老大你這……或可算是一語中的了。”


  “哦?!你是說,他真打算這麽……收售雜貨?原本的貨流呢?不打算要了?”劉老大皺眉,帶著些關切追問道。


  方亦分神聽著對話,但更多地則是在掃視甲板各處——


  若將擺攤的船工、遊覽者看作兩方,卻也不好確切地說誰是買方、誰是賣方,因為遊覽者時不時也從隨身芥環中掏出一兩樣物品,交給船工查看記錄,像是在推銷叫賣……


  方亦發現雙方都有些生疏,基本是抱著觀望的姿態在彼此試探;但有商談,多是拿了笏片寫下心中意向後彼此交換審閱,而不公開透露具體的商業信息。


  他越看越發現:此間交易場景與尋常市集的不同之處,倒更像專供品鑒、交流合作意向的展會,實在是新奇有趣。


  這邊,陸工頭麵對劉老大的問詢猶疑了片刻,終於開口答道:“也罷,東家早有心想請劉老大你給些建言,我便代他先稍作解釋吧……但人多眼雜,我們這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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