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僵局

  馬師匠無奈地看了劉老大一眼,知道他脾性素來剛硬、不喜歡繞彎子,很多時候脫口的話語並非刻意不留餘地,而是過於直言不諱……


  擔心自己東家的口吻太過冷硬,引起方亦的抵觸,加深嫌隙,馬師匠忙出言緩和道:

  “雖說駕馭螺舟的是師匠,但螺舟畢竟歸船主所有。若我是船主,隻怕也會期盼自己的螺舟足夠強悍、所向披靡;此外,身為師匠者自然也理當不斷追求技藝精進……故而打造螺舟之際,竭盡全力投入、換取所能達到的極致成果,向來也確實並無不妥吧?”


  方亦皺眉沉默片刻,歎氣搖了搖頭,有些意興闌珊地說道:“在我看來這完全是大錯特錯……就算不計投入的情況下,真有希望打造出威能無窮的螺舟,卻也不過是一件蠢物,除非能僥幸找到與之高度契合的駕馭者,但哪有那麽容易?更何況這個順序本身就不對,最好的螺舟是因人而異的、是為一名駕馭者量身打造的,將駕馭者的能力放大到極致……否則的話,就會像是不合身的衣服,再華貴精致又有什麽用?”


  聽完方亦的一番話,馬師匠不禁點了點頭,但隨即又輕輕搖了搖頭,發出微微歎息。


  而劉老大則沉吟良久、麵色變化不定,直到最後似乎生出某個通達念頭,終於眉頭一展、張口就要說些什麽……


  方亦以為劉老大想要出言辯駁,不耐煩地揮了下手:“我知道有些人大概會說:隻有世家宗門,才會為從小培養的忠心子弟專門打造螺舟,對船主而言,不可能為雇傭來的師匠這麽做……可那樣的話,打造些通常實用的不好嗎?明知道是幾乎沒人穿得了的稀罕款式,非要浪費布料做出來,還逼穿的人去遷就衣服,這麽不切實際,和蠢有什麽區別?”


  其實劉老大心中另有想法,但見方亦有所誤會,便幹脆閉嘴、隻當被堵得啞口無言,卻向馬師匠使了個眼色。


  馬師匠會意點頭,壓下對東家的腹誹、指著星盤光幕轉移話題道:“先前那道有如長蛇的血光隻怕快要重新積蓄妥當了,方小友可有什麽應對之策嗎?”


  “暫時用不著應對……”


  方亦漫不經心地回答道,“那船主我雖未見過,但隻從他對螺舟的打造思路、以及先前的舉動來看,就知道是個精明之人。這種人的想法最好揣摩,總以為自己留著餘地可以占到更多好處,隻要不去逼他,他永遠不舍得多出哪怕一分力。”


  龍鯨船在這番說話間,已經輕描淡寫地應付下來了第三輪投石攻勢。


  這回方亦動用了龍鯨船身側的巨型連射弓,陸續有十數枚貼有火符的箭矢激射而出。


  那箭矢明明是短促的三連發,卻能精準地分別迎向了不同的來襲投石,將普通投石擊碎、符籙暗雷引爆,操控手段絕對稱得上高明。


  可惜,有銀光錐的操控技藝珠玉在前,倒被襯得平庸了;而且奇怪的是,所消耗火符箭矢的價值明顯更勝過銀光錐,如此應對實在是令人不解。


  ……


  圍攻方的螺舟上。


  正以靈犀水鏡溝通的三方,氣氛明顯精神一振,將方亦的舉動看作了確鑿證據:那些果然不是普通的銀光錐,而是做了偽裝的高級寶具,所以才能夠做到先前的那種靈活地步,如今已經不敢再輕易動用。


  “哼!劉克讓此人城府頗深,船上倒藏了不少底牌:龍鯨威嚇、銀光飛梭,還可能有一位技藝超群的駕船師匠……隻可惜任他如何詭計多端,星海交戰歸根結底比拚的是補給消耗。我袁某奉陪到底!”袁老大言語冷冽地說道,話中透著敲打另外兩人的深意。


  “袁老大說得是!”


  羽翅螺舟的船主領會深意,當即附和道,“雖然那龍鯨船屢有奇招,可我們始終牢牢占據大勢,隻要舍得往裏砸靈氣和符籙等物,它休想翻出多少浪花來。”


  “不錯!姓劉的狗東西不識抬舉,老子就算拚上血本也得讓他知道厲害!”


  八葉螺舟的船主作出了激烈的支持表態,但卻顯然陷於過於自我的情緒中,“袁老大、老於,你們隻需再稍加牽製片刻即可,待一會時機成熟,我也讓你們品一品我這艘寶船的威風!”


  “呃——那當然好!”


  羽翅螺舟的船主愣怔了一瞬,隨即便看似爽快、實則油滑地答應道,“這麵子我老於一定給,此戰頭功我絕不和你老葉爭搶!”


  袁老大作為主事者,雖也樂見有愣頭青主動衝鋒陷陣,卻不得不拿捏態度作出提醒道:“戰局未定、困獸猶鬥。切記不要輕忽冒進,以免馬失前蹄。”


  誰料八葉螺舟的船主聽後心中不悅,竟然慍怒道:“袁老大你這是信不過我麽?我老葉以身家性命作保,定不會叫你們看笑話便是!”


  袁老大的提醒,本也隻是做做沉穩有度的姿態,哪想葉姓船主竟魯直至此,眼下被莫名頂撞駁了麵子,氣得不由嘴角抽搐。其實他素來知曉葉姓船主的混不吝脾性,心中早就覺得厭惡,可誰想這貨居然蠢到了炮仗一般的地方?


  雖然有心挽回麵子,可顧慮到蠢貨的心思難以估摸,若是再出言嗬斥,沒準挽回威嚴不成,還更落得一身騷。無奈之下,袁老大隻能惱恨自己一時大意沒有提防,卻也不再於靈犀水鏡中繼續多言,不過……臉上明顯露出陰鬱冷意來。


  另一邊,羽翅螺舟的船主則圓滑轉口道:“嗬,我這螺舟攻擊手段匱乏,即便有心搶功也難以成事,隻能幫忙做些牽製消耗、試著給你們營造勝機……袁老大放心,輕忽冒進斷然不會!至於老葉你,也莫要怪我助力欠缺才是。”


  他一副八麵玲瓏的做派,卻不知道如此行徑最是惹人討厭,沒人捅破而已。


  ……


  龍鯨船這邊。


  劉老大和馬師匠雖然也看不透方亦的做法,卻並未出聲發表質疑。


  畢竟至今為止,方亦確實展露出了足以逆轉局勢的絕豔技藝,就算最終仍然無法力挽狂瀾,也非戰之罪;更何況,眼下不說創造奇跡的可能性頗大,隻看這年輕人站上駕馭螺舟的道壇後,不斷散發出越來越強烈的淩然風範,就足以給他們信心了。


  唯一值得詬病的是,這小子嘴上越來越收斂不住的“揮斥方遒”,有損宗師氣度……


  “他娘的,我就說那艘破葫蘆的船主精明,這廝鳥人還真會裝啊。剛剛那道血光估計比起先那次省了一半的法力,別人看不出來,小爺我還看不出來?嘿,給小爺等著,過會我騰出空來,就湊上去再挨一次,好叫你的同夥知道你是個什麽貨色……”


  “……話說那八條腿的在搞什麽呢,都看了半天戲了還不夠啊,在那晃蕩個沒完……哎喲喂,看架勢,是想要靠撞角一擊必殺麽?嘖嘖嘖,有沒有這麽暴躁啊……問題是,我都到這位置了,還在蓄勢呢,難道要我自己洗幹淨送上門?信不信我待會掉頭躲回隕星帶裏去,看你傻不傻眼,有本事你衝進來,傻狗……”


  方亦的嘀嘀咕咕逐漸衍變成了罵罵咧咧,而且越來越口無遮攔。


  然而,相較於年輕人越發亢奮的情緒,手底的操控卻始終沒有出現絲毫偏差。


  幾息之前,龍鯨船又是一次頗為精妙的駕馭應對,在猿臂螺舟的投石攻勢和羽翅螺舟的赤練血光夾擊中,輕巧地完成了回避擺脫。


  劉老大和馬師匠相望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既對方亦駕馭螺舟的技藝歎為觀止,又對那些不絕於耳的浮躁言語有些回不過味,最後不得不感觸一句:少年意氣、莫過於此。


  眼看龍鯨船就要脫出隕星帶,旁觀許久的兩人已經大致摸清方亦的意圖,知道與那八葉螺舟的交鋒在即。


  壓下胸中悸動,劉老大輕聲向馬師匠問道:“馬師匠以為……成算有幾分?”


  馬師匠搖了搖頭,直言道:“如此精湛的技藝,我實在望塵莫及。連差距幾許都看不分明,又怎能給得出評斷?若東家非要個準話,我會說……嗬,該有十分。”


  劉老大點點頭,也不知是否在表示認可,隨即又鄭重道:“若此次能順利擺脫危局,我必竭盡全力、助這小子打造稱心的螺舟,以作報答。”


  誰料馬師匠聽完麵色古怪地看他一眼,帶著些遲疑說道:“東家最好還是不要把話說得太滿,莫要忘了此前方小友所說……”


  “我知曉馬師匠所慮。”


  劉老大自有傲骨,打斷說道,“這小子的技藝確實不凡,絕非等閑螺舟能夠匹配……可我劉某人的性命,也不是廉價之物可以抵償的。”


  馬師匠知他性情,隻好勸道:“眼下危機未解,卻也不必急於糾結此事。”


  劉老大失笑一聲、深以為然,便也不再多言。


  ……


  自陷入死地的龍鯨船意外顯露猙獰之相,向著圍攻一方發起逆襲,至今也才過了約莫半刻功夫,但戰局已經出現了極大的變化。


  此時,龍鯨船正逼近隕星帶間邊緣,身後一片狼藉,盡是星屑塵埃。


  八葉螺舟靜候於虛空,始終未發出過哪怕一次攻勢,但其船側那八對槳葉卻早已熾熱不已,邊緣泛著紅光、不斷有雲氣蒸騰,像是頭養精蓄銳的猛獸正亮出利爪,準備一舉撲殺被驅趕而至、精疲力竭的獵物。


  羽翅螺舟則始終徘徊於不遠不近的距離,以威脅巨大卻蓄勢長久的赤練血光進行牽製幹擾;盡管除了最開始的那一擊,之後再也沒有建功,但一副旨在全力壓製鯨船騰挪空間的模樣,倒顯出難以詬病的兢兢業業來。


  而猿臂螺舟一力承擔了迄今為止、近乎全部的壓製攻勢,其以巨大的交換比例,堅持不懈地消磨著龍鯨船的法力和寶具器械補給;如此偏執盲目的舉動,甚至讓劉老大產生猜疑,指出與袁成邑此人的往日性情不相符。


  各方都在屏息以待,而僵局也終將被打破。


  ……


  龍鯨船靈巧轉折,將赤練血光避讓而過。數十枚投石已如羅網覆蓋而至,封堵住前行必經之路。火符箭連射三輪後,又有兩股銀光錐被符籙暗雷兌換成功。


  沒有人知道,這樣的交換需要維持多久,才會有其中一方被拖垮。


  但局勢變化的轉機已經到來,鯨船即將躍入開闊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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