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流言
趙縉直到亥時才從宮中回府, 回來的時候就見唐時已經在他的被窩中睡著了。
屋子裏還留著暗淡的燭火, 微弱的光芒灑在唐時白瓷般的臉上,落在趙縉眼中,他覺得這幅畫麵很溫馨, 很動人。
唐時其實在他回府的時候就已經醒了, 他的睡眠本來就淺, 趙縉的存在感又太強烈, 他想不醒都難。之所以裝睡不過是起了好玩的心思。
趙縉被他的表麵給迷惑了,否則以他的敏銳不會看不出來一個人是否是在裝睡, 能迷惑他的也隻有唐時了。
他將官服換下,沐浴後穿著一身中衣吹滅了蠟燭, 來到床邊,掀開了被子的一角,動作輕柔地躺了下去, 並伸手將唐時抱在了懷裏。
唐時在他懷裏動了動。
“弄醒你了?”趙縉在他額上親了一口,“繼續睡吧。”
唐時睜開眼睛, 伸手捉起趙縉不小心落在自己臉上的一縷發絲, 在手指上繞了繞, “睡不著了。”
“那怎麽辦?”趙縉借著月色瞅著唐時臉上淺淺的笑意。
“你睡你的。”唐時將他的發絲繞起來又鬆開, 再繞,再鬆。
“你睡不著,我也睡不著。”趙縉說著換了一下姿勢,他平躺在床上,讓唐時的腦袋靠在他肩上, “今日入宮,我與皇上說了辭官的事情,皇上不同意。”
“我猜到了,”唐時支起胳膊,撐著自己的腦袋,俯視趙縉,“你說辭官就辭官,皇帝的麵子往哪兒擱呀?至少也得說個三次吧。”
趙縉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他問我為何現在就要辭官。”
“你怎麽說?”
“我說,我總不能天天與媳婦分居兩地吧……嘶,別拽,”趙縉笑著將頭發從唐時的手中拿出來,“我說,我想遊覽名山大川,放鬆放鬆身心。”
唐時哼了一聲,“這皇帝表麵上是看重你,可實際上是把你當做老黃牛吧,還是渾身帶著靶子的老黃牛,其他官員不敢對皇帝不滿,就隻能把怒氣發泄在你身上了。聽說曆屆衛指揮使少有善終的,不過手中握著權柄的時候,誰也想象不到下場會是什麽樣子。”
趙縉明白唐時是在擔心自己,但他自己也不是毫無防範,“嗯,時候不早了,睡吧,你要是感興趣的話,明天帶你去衛指揮司,如何?”
唐時點點頭,他對這個機構也是挺感興趣的,看趙縉確實有些困了,便不再鬧他。
翌日清早,在趙續詭異、衛琮呆愣、李紹淡定的眼神中,趙縉帶著唐時從他的屋子裏出來一同用膳。
飯桌上,趙續忍了又忍,還是決定問出口,“哥,家裏又不是沒有多餘的屋子,你幹嘛偏要跟唐時擠一張床?”她雖然還沒往那方麵想,但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她本以為她哥會拿出一個她不能反駁的理由出來,結果她哥竟然隻給了她一句話:“我喜歡。”說著還親自給唐時舀了一碗粥。
唐時接過粥,看著趙續震驚張大的嘴巴,朝她露出一個乖巧無害的笑容,頓時將趙續給嚇著了。
她還能不知道唐時是個什麽樣的人?乖巧?怎麽可能?她隻覺得身上的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哥,兩個大男人睡在一起,好像哪裏不太對?”她的聲調有些上揚。
唐時喝了一口粥,咬了一口包子,“你沒跟小雅一起睡過?”
趙續點點頭,“睡過啊。”
“那不就得了,兩個姑娘家能睡在一起,為何我跟你哥就不能睡在一起?你這是歧視男性?”
趙續被他的話給堵住了,她隱隱覺得哪裏不太對,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趙縉聞言,心裏頭有些甜蜜,可沒成想,這時候衛琮忽然冒出來的一句話讓他有些酸了。
“趙姑娘,這實在沒什麽奇怪的,唐時與我一起睡過,與陳鴻也一起睡過,這是很正常的。”他想表達的意思是兩位男性友人因為共同的興趣從而秉燭夜談繼而抵足而眠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可這話被他這麽一說出口來,味道似乎就有些變了。
唐時差點被他噎住,什麽叫睡過?聽起來好像是他禍害了不少單純少年似的,他有這麽渣麽?
趙縉深深地看了叼著包子愣住的唐時一眼,然後沉默地喝著粥。
李紹壓根就沒參與他們的談話,他覺得小舅舅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容他人置喙。
趙續感覺自己仿佛是知道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她愣愣說道:“可是我哥從來不會讓人進他的屋子啊,以前那些通房都不給進的,軍營裏的兄弟也不給的。”
衛琮一臉很明白的樣子,“我在認識唐時之前也是從來不和別人睡的,可唐時不一樣啊。”他覺得自己唯一的學友這麽優秀,肯定也不止自己一個人想要與之徹夜長談。
趙續暫時被他說服了,隻好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倒是唐時,突然就覺得自己的後背有些涼。
用完了早膳,趙縉帶著他們一起去了衛指揮司。
一到門口,衛琮就被衛指揮司的森冷與肅穆給震懾住了。他素日裏看起來是有些書生呆氣,可那也隻是因為他太喜歡看書了,但這不代表他什麽都不懂。
衛指揮司的名號他在自家爺爺和親爹口中都不知道聽說過多少次了,這兩個人對衛指揮司的評價褒貶各半。一方麵,衛指揮司確實在懲治貪官、肅清朝廷上麵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但另一方麵,衛指揮司的權利容易膨脹,濫用職權的人屢見不鮮。事實上真正清廉的官又有幾個呢?一些隻是因為官僚風氣不得不小貪的卻有作為的官員往往也會被捉進詔獄,這完全是在實施重典,不是說貪官不用懲治,但有時候的確是矯枉過正啊。
除了這些言論,他也聽說過不少關於衛指揮司的流言,比如說,衛指揮司裏的人都是惡鬼轉世之類的,他聽是聽了,但一直沒有入耳,親眼所見方為真實。
而現在,他親眼過來見證了。
趙縉隻是將他們帶到了日常休息的區域,並沒有去辦公之處,可即便如此,衛琮和李紹也都目露驚歎。
不愧是天子近衛,衛指揮司裏的布置就是不一般。
“大人。”這時候一個年輕的指揮郎在屋外看著趙縉,似乎是有事稟報。
趙縉讓周詢過來帶著唐時幾人四處走走,自己便跟著指揮郎去了。唐時很好奇他男人在工作的時候是什麽模樣,於是精神力便跟著趙縉去了。
一股陰冷血腥的感覺通過精神力傳遞至唐時的腦海,他看見趙縉進了一處毫無天日的牢籠裏,裏麵因為他的到來才點上了幾處零星的燭火。
這難道就是詔獄?
看了一下在詔獄裏麵的犯人,唐時發現,世人對衛指揮司的評價並未失了偏頗,詔獄對於普通人來說的確是一個凡間的地獄,血腥恐怖是它的代名詞。
不過他覺得能勝任這份工作的人,內心一定是個極其強大的人,除非極其變態的人,否則沒人願意整日去麵對這麽多血腥的事情。
趙縉當然不是變態。一個出身將軍世家、從小在軍營裏麵訓練的人,本應該有一顆朝氣蓬勃、攜帶滿腔熱血要為國家效忠的年輕人大概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做這份工作,他也從未想到有一天,他要借助這裏的權力去洗刷自家的冤屈。
一想到趙縉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疤,唐時就頗為心疼。從傷疤的情況來看,他覺得要不是因為冤屈未了,妹妹的責任未負,恐怕有好多次趙縉都撐不下來吧。
“唐公子,這裏已經不能進了。”周詢在神遊的唐時身後提醒道。
唐時回過神來,“抱歉。”
周詢自從見識過唐時的能力之後,對唐時那是打心底裏敬畏加尊重,故而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哪能讓唐時給自己道歉呢?
“不礙事,不礙事,唐公子和這兩位公子要不要回去歇歇?”
唐時搖了搖頭,“估計你們的指揮使大人還得要很長時間才能結束,這樣吧,我們先去街上逛一逛,你有什麽事情就自己去忙吧。”
周詢得到趙縉的囑咐,當然不能“擅離職守”,況且,要是沒有自己陪著,若有什麽不長眼的人撞上了唐時就不好了,不過他擔心的不是唐時,而是那個不長眼的人。
“我沒什麽事,今天就陪著唐公子去街市上轉轉。”
京都的繁華不在衛琮和李紹的想象之中,一個書呆子,一個小悶葫蘆都被京都的熱鬧給吸引住了,可想而知,京都比起南封縣,的確是雲泥之別。
“唐公子,你要是看上什麽盡管買。”周詢覺得以自家大人對唐時的寵愛程度,即便唐時想要將一條街買下來,大人估計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他身著衛指揮司的衣服,街上其他人看到他們都是繞道走的,商鋪老板以及小販們見到他們也完全不敢吆喝了。
李紹將這種情形看在眼裏,心中對於衛指揮司便更加向往了。
幾人路過一處座無虛席、看起來挺上檔次的茶館之時,裏麵的說書先生正唾沫橫飛地講述著他的故事,底下不斷有人喝彩。
唐時駐足聽了一會兒,發現這人說的不就是皇帝設置衛指揮司的弊端麽?在天子腳下還能這麽大膽,看來這皇帝還是挺寬容的。
“在說你們壞話呢,不生氣?”唐時瞅了一眼周詢。
周詢無所謂地聳聳肩,“我們被罵得還少了?他們也就是罵罵罷了,我們也不會少塊肉,而且,我們抓的是貪官,他們也就是湊熱鬧的老百姓,我們聽到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唐時有些不太明白了,“聽你這話的意思是,你們衛指揮司隻負責抓貪官,平日裏根本不會恐嚇百姓?”
周詢無奈,“我們哪裏會有這個閑工夫?”
“那為何你們在民間這般臭名昭著?”唐時問的這話其實衛琮也很想問。
“唐公子,你也知道,我們抓的那些官員哪個不是科舉提拔上來的,筆杆子都能當刀使,抓了一個,他們還有許許多多的門生,口誅筆伐這麽多年,不就成現在這樣了麽?”他們也很無奈,他們隻是個粗人,寫不來反駁的文章。
更何況,皇帝對於這種現象還挺樂見其成的,畢竟,官員和衛指揮司之間總是需要平衡的,一個不得民心的衛指揮司用起來才能放心。
唐時心裏頗不是滋味兒,他男人就合該天天被罵?
他們站在茶館外邊已經有一會兒了,自然就有人看見了他們,也就看見了周詢。
說書聲戛然而止,裏頭方才歡呼的客人一個個噤若寒蟬,屁都不敢放一個。
這時,一道清越的聲音從茶館裏傳了出來,“怎麽不說了?既然做出了這麽些齷齪的事情,就別怕人說啊。”
唐時看過去,就見窗邊一個麵容年輕俊秀的貴公子正看著他們,準確來說,是將目光落在了周詢身上,裏麵還攜一絲淡淡的譏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