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加上鬼臨走前的那句話,小林猜想對方可能又跑到另一個“宿主”身上去了。
他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鬼成天就跟孤魂野鬼一樣,還身不由己到處飄,這樣下去,什麽時候才是個頭?都說人是有三魂七魄的,會不會哪天鬼就魂飛魄散,直接消失在天地之間,再也尋覓不到半點蹤跡,沒有人知道他曾存在過,就連小林,甚至也沒見過他真正的樣子。
小林忽然傷感起來。
雖然鬼在身邊成天叨逼個沒完,他經常被念得耳朵都要長繭子,恨不得把鬼打包丟到外太空,但其實細想起來,這鬼除了嘴炮MAX,愛嘲諷,嘴巴刻薄之外,也沒什麽毛病了,即使常常嚇唬要吸他的陽氣,最後真正也隻吸了那麽一回。
要是鬼哪天徹底消失,除了他,誰還會記得呢?
小林歎了口氣,看著手裏的可樂發呆。
鬼哥離開的第三天,他已經沒了那種“勞動人民翻身做主”的喜悅感,剛才寫題的時候忍不住就問“對不對”,問完才意識到那隻鬼早就不見了。
小林仔細琢磨鬼的身份來曆,對方對數理化語英曆樣樣精通,未必是老師,但起碼挺博學,說不定是個知識分子,但他又說醫院那個環境很熟悉,難道是個醫生?
自己要不要去查一下市內各醫院最近橫死的醫生?那萬一人家不是本市鬼,難道還要去查各省市的醫院嗎,萬一是個會說中國話的外國鬼呢?
小林發愁地將頭發揉作一團,心說大不了你回來之後想怎麽吸陽氣就怎麽吸陽氣,我再也不反對了還不行嗎?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念叨起了作用,當天晚上,他還真就收到一條手機短信。
我是鬼哥,明天下午三點,T市T區飛霞路星巴克見。
言簡意賅,沒有多餘廢話。
小林先是大喜,而後又浮起疑惑。
為什麽鬼哥這次不打電話,改發短信了?
但他們倆的事,除了他跟鬼哥,再沒有別人知道了。
小林腦洞大開地想這次鬼哥可能不幸穿到了某個聾啞人身上,所以才打不了電話。
不管怎麽樣,這都是一個好消息。
小林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心情瞬間就像坐著雲霄飛車,從穀底飛上天際,可樂嚐出甜味了,就連《五年模擬三年高考》也一口氣做了十頁。
隔天下午,他依約來到星巴克。
叫了一杯拿鐵,等了三分鍾,還沒見人影,小林索性拿出一套習題來做,用一節課的時間做完了一套真題,他後知後覺回過神,在心裏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想道那囉嗦鬼又沒在身邊,自己積極個什麽勁兒。
忙忙將習題放回書包,再看時間,那鬼已經遲到了將近一個小時。
小林拿出手機想要發短信催促,卻聽頭頂傳來詢問:等了多久?
小林抬頭,看見一個美婦人站在他麵前,莫名眼熟。
你是誰?他很疑惑。
鬼哥。美婦人麵無表情道。
她大約三十出頭的年紀,臉沒有上妝,但額頭光潔,鼻梁高挺,膚色白皙,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哪怕穿得再平常,走在路上也能收獲回頭率的那種美人。
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對方說的話。
小林看著她發呆。
幾天沒見,看上去更蠢了。美婦人在他麵前坐下,敲敲桌麵道,我就是你鬼哥。
小林眼角抽搐,感覺整個世界充滿了魔幻主義色彩。
他從書包裏抽出《五三》,翻開一頁隨便指了一道題:你做這一道看看。
美婦人不耐煩接過筆,刷刷兩下給出答案,旁邊還附帶解題思路。
小林信了,可伴隨而來的是更大的問號。
我怎麽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美婦人:這具身體是你那個轉學生同學的媽。
小林張大嘴巴:鬼鬼,你怎麽跑到人家身體去了?
美婦人鬱悶地扶了扶豐碩得快要掉下來的大胸,那場景實在有點辣眼睛,純潔如小林忍不住扭開腦袋。
照以往的規律,這女的應該快要死了,你這個轉學生的背景不簡單。
什麽背景?小林隻知道對方第一天轉學過來,是由秘書或助理接送的,別人還說他爸肯定是身家上百億級別的大老板或不能輕易露麵的高官。
他將猜想與鬼哥,哦不,現在是鬼姐了,說了一下。
美婦人笑一笑,說猜得八九不離十,他爸的確是個官,不過他媽卻不是原配,而是情婦。轉學生他爸不僅有情婦,而且還貪汙受賄,小林同學的媽媽,也就是被鬼哥“上身”的這位美婦人,手裏掌握了不少證據,現在上頭開始著手查貪腐了,雖然還沒查到轉學生他爸頭上,但這隻是遲早的事情。
如此一來,美婦人也就成了關鍵人物。
小林緊張道:那會不會有人要殺你滅口?
美婦人:其實我附身之前,這具身體就已經受過一次傷,被車撞了,腦震蕩。每次我附身的人,都是命不久矣的,這樣的身體似乎對我有種特別的吸引力。
小林忙道:對對對,其實你消失的這幾天,我一直在網上查資料,還去請教網絡上那些玄學大V,最後也得到了一些啟示,被你附身的這些人,可能三魂七魄裏少了一魂,俗話說,就是時日無多了,而你呢,可能也不是一隻單純的鬼。
是一隻喜歡叨逼叨逼的刻薄鬼。小林在心裏加了一句腹誹。
美婦人皺眉:這是你說的,還是玄學大V說的?
小林:綜合各家意見得出的結論,呃,也糅合了我自己的小小看法。
美婦人嗯了一聲,繼續。
小林得到鼓勵,精神一振:所以你可能是一隻生魂,也就是不完全的鬼,所以才能一次次附身,又一次次身不由己地離開,又沒法轉世投胎。當務之急呢,隻要找到你的身體,說不定你就能回去。
這個邏輯不是沒有道理的,但唯一的問題是,鬼真正的身體太難找了,這種情況,要麽是精神病人,要麽是植物人,也有可能躺在重症監護室,想要幫鬼找回身體,無異於大海撈針。
小林眉頭擰緊,很是發愁。
美婦人反倒看得很開:我是怎麽來的,說不定最後就能怎麽回去,你不用擔心。今天我叫你出來,主要也是想跟你說一下情況,其實這女人的身份有點敏感,回去之後你就把聊天記錄給刪了,我也不會再聯係你了,以後要是有人問起,你就說我們是在咖啡館偶遇,我聽說你是我兒子的同學,所以跟你多聊了幾句,知道嗎?
小林聽話點頭,說鬼哥,反正等你掛了,我們很快又能見麵了,你怎麽跟交代遺言似的。
美婦人:那萬一我身體死了,我也跟著魂飛魄散了呢?
小林呸呸呸,說童言無忌,鬼言無忌,鬼哥你雖然嘴巴毒,又比我媽囉嗦,但你是個好人,我、我還挺舍不得你的。
他發現自己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麵希望鬼能繼續留在自己身邊,哪怕刻薄一點,囉嗦一天,成天挑剔他這裏不對那裏不好,小林也認了,但另一方麵,他又希望鬼能趕緊找回自己的身體,連帶他所失去的名字與身世。
因為那才是屬於真正屬於對方的世界。
他不能為了自己那一點自私而去挽留對方。
美婦人戲謔一笑:是舍不得我,還是舍不得我給你吸陽氣啊?
……小林決定收回自己剛才那一丁點不舍之情。
美婦人忽然伸手碰了碰他的臉,指尖輕輕一拂,溫暖的觸感一掠而過。
有種說法,說生魂隻能接近心地幹淨的人,沒有你,這些日子,我可能早就魂飛魄散了。
這是一隻女人的手,柔膩細滑,平時肯定沒少保養,為了得到男人的歡心,美婦人平時肯定下了不少苦功夫,但小林卻仿佛透過這隻手,看見另一個人。
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
不知怎的,小林忽然想起在浴室裏透過鏡子看見的那個影子。
他愣了半天,結結巴巴道:不、不客氣!
鬼哥透過美婦人的身體朝他笑了一下:如果我能再世為人,將來又有緣再見……
那就怎樣?
小林等著下文,但對方卻沒有再說下去。
好好學習,爭取考上T大吧。美婦人以這句話作結,起身離開。
在那之後,對方再也沒有聯係過小林。
有一回,小林實在忍不住,在公用電話亭撥打了那個電話,卻始終沒有人接。
半個月後,他在網絡上看到一則新聞,鬧市車禍,造成一死一傷,死者為女性。
小林想起當天下午,上課途中,那轉學生接到一個電話,臉色煞白,匆匆走了。
他心裏咯噔一聲,下意識認為死者與轉學生有關,外麵下著雨,他不顧一切跑去電話亭,可任憑他打了再多遍,電話那頭也是忙音。
不久,小林從別人那裏輾轉聽了些傳聞,據說轉學生的母親車禍死了,父親則被雙規了,他母親作為情婦的身份也隱隱傳了出來,轉學生不堪忍受別人的目光,直接轉學到另外一個城市去了。
也許是鬼哥事後銷毀了與小林聯係的所有證據,也許是小林身份並沒有什麽可疑,沒有人找小林問話,他平靜近乎枯燥的生活繼續著,像所有即將高考的學生那樣,每天都在題海裏沉浮,直到抓住上岸的浮板。
而鬼哥,再也沒有出現過。
他消失得無影無蹤,正如小林所預料的那樣,幹淨得從未留下任何痕跡。
除了小林的記憶。
小林記得他說話的腔調,記得每一個語調的抑揚頓挫,如果茫茫人海裏,單憑對方的聲音,小林覺得自己也能將他認出來。
可惜,在那之後,他再沒有聽見過那個聲音。
有時候在路上行色匆匆,路人聲音從耳邊飄過,但凡有點兒相似,小林總會下意識扭頭去看,雙眼尋尋覓覓,可最終也總會以失望告終。
小林不願去設想最糟糕的情況,他寧願鬼哥找回身體,恢複記憶,有一個美滿成功的人生,每天過得充實,隻是對方把自己忘記了,又或許,對方覺得沒有必要再聯係自己。
畢竟他們之間本無交集,那一點微弱的緣分,也早已煙消雲散,不複存在。
這段相遇就像一千零一夜裏的故事,聽者隻能付之一笑,小林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因為就連他自己,有時也懷疑鬼哥到底是不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一個幻象。
直至那一年,他考上T大,站在自己院係門前那棵法國梧桐下麵抬頭往上看,看陽光從枝葉間隙裏灑下的光斑,忽然聽見有人在背後說話。
你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做完了嗎?
小林猛地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