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節
守終身,我並不意外。但……”
“還記得我先前提起的‘魘境’麽?”柳行雁問。
楊言輝輕輕頷首:“記得。”
“魘境裏有兩處墳塋,一處是草草下葬的土丘、一處是精心修築的墳塋,所在的地點完全不同,我卻十分確信裏頭葬的是同一個人。換句話說,後來那一座,當是‘他’遷移重修的。若非確實將你放在了心上,以他的性格,又豈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男人心情複雜地問。
少年似乎被他說得有些動搖,但片刻遲疑後,還是固執地搖了搖頭:
“這隻是推測,不是麽?”
“言輝……”
“不說其他,我是邵將軍……太祖親自賜死的;以尉遲大哥的身分,又豈會做出這樣引起帝王猜忌的事?”
少年反問,卻比起質問對方更像在說服自己,就怕再生出什麽不切實際的念想。
柳行雁自也猜到了他的想法;可比起糾正少年,此刻更讓男人在意的,卻是少年話中隱隱露出的某個端倪。
──想到言輝曾經過祖父門而不入的事,會有那樣的舉動,似乎也不是太讓人意外的結果。
“……言輝,你不曾查過嗎?‘玉延梓’離世後的事。”
楊言輝驀地僵了一下。
知道自己說中了,柳行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腦袋,歎道:
“‘他’辭官了,就在班師回朝、知道你的死訊後。我聽過一則秘聞,說太祖曾有意追諡哀太子為‘誠帝’,是‘他’連夜進宮勸阻的。因為‘他’覺得這麽做,死去的哀太子不僅不會高興,還會覺得是一種侮辱。”
“……這倒是真的。”聽著的少年忍不住插了句。
“‘他’上表辭官,據傳就是這之後的事。”
柳行雁接著又道,“‘他’連‘寧國公’的封賞都拒而不受,就那麽隻身離開朝廷、離開了京畿……他隱居何處、又何時辭世,至今都無人能說得分明。他做到了如此地步,就算甘冒大不諱‘帶走’了哀太子,太祖想來也不會說什麽了。”
“唔……”
少年這下是真的吃驚了。
如果是他記憶中的尉遲玠,怎麽也不可能在天下初定時辭官歸隱。蓋因莊王的遺願是開新氣象、重鑄盛世;天下初定,不過意味著那條路走了一半。以尉遲玠的性格,怎麽也不可能半途而廢。
看言輝神色變換、想來已多少信了他的話,柳行雁這才鬆了口氣,問:
“信了麽?”
“信了一半。”
楊言輝十分誠實地回答,“若你全數想起了,我自然是信的。但如今隻是推測,都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要讓我相信,總也得有些實據才好。”
柳行雁當然不能說不對。
事實上,經過那個魘境,他也挺好奇‘他’最後的結局。尋思著二人近一年間也糾舉了不少弊案,就是偶爾貪個空也算不上大事,索性提議道:
“既如此,你我不妨找一找‘他’的隱居之處。”
“……沒辦法做一個夢直接記起來嗎?”
“總得先試試──也好讓你趁機了解一下當年的事。”
“嗚……”
少年沒法反駁。
知道這就是應承了,隱隱覺得自己過了一關的男人這才鬆了口氣,道:“歇著吧。無論決定做什麽,都得等明日再說。”
“嗯。”
楊言輝應了聲,這才再度闔上雙眸,放鬆自己沉入了睡眠。
二
大邵立朝未及百年。換言之,哀太子也好、尉遲玠也罷,雖都已是三代以前的人物,但仔細算算,其實也不過是八、九十年前的事。
尉遲玠終歸是聲名赫赫、戰功彪炳的開國功臣,就算卸了兵權自請歸隱,太祖能否放心仍是兩回事。故柳行雁雖沒恰到好處地做一個剛好記起來的夢,可調閱當年記檔的情報後,二人還是順利找出了一點蛛絲馬跡。
記錄裏,哀太子的死訊對外傳出,是那年冬至前後的事,正在尉遲玠平亂回朝之後;但楊言輝的“記憶”裏,他飲下那杯鴆酒,卻是在尉遲玠出征當日、在那年的端午之前。
他真正離世的時候,其實還未滿十七。
但過去的畢竟都已經過去了。曾經的小太子原就是心思通透的人;這一世又得償所願,不光遊遍大江南北、見到了各式各樣的自然風光、風土民情,更有一心顧念他的舅舅和祖父,和將他放在心尖上百般護著的柳行雁……與此相比,他那籠中鳥一般的前生確實沒什麽好留念的。故少年心中雖仍有心結未解,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幾絲怨氣,卻已悄然散去了大半。
可本人不計較、不介懷是一回事,把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在不在意又是另一回事。
柳行雁仍是柳行雁,是那個從小被作為暗衛培養、灌輸了滿腦子忠君思想的柳行雁。即使他已經察覺了自身所受的桎梏、也一點一點從中掙脫了出,但有些已視作當然的念頭,卻不是那麽容易改變的。
比如作為一個大邵子民對太祖的崇敬。
他是見慣政治權謀的,知道“成大事不拘小節”的道理,即便太祖穩定天下的過程少不了見不得光的手段,他也從未覺得不妥。但今時不同往日,他可以不在意太祖對“寧國公”的防備,卻無法不在意哀太子的死。隻要一想到他的言輝──或者該說“延梓”──不到十七便丟了性命,還密不發喪、被人生生將死訊瞞了半年之久,就算他並未“覺醒”屬於尉遲玠的記憶,仍不免對曾經景仰的太祖生出了幾分不滿。
更別提曾經的魘境裏,哀太子原來的墳塋……竟隻是那樣一處荒僻簡陋的土丘。
在他知道言輝的“身分”之前,他於此心痛歸心痛,卻也無處怪責;可如今既知了少年身分、知道哀太子是太祖賜死的,那過分簡陋的墳塋,便很難不讓人冒火了。
──哀太子是正正經經的前朝正朔,又素有賢名,太祖就算不想為他浪費國帑,總也能在前朝皇陵處找個合適的地方將人收葬。可太祖一方麵假惺惺地要為他追諡“誠帝”,一方麵又輕賤他的後事,如此作為,又豈是“虛偽”二字能夠形容的?
柳行雁是真真為此氣悶了好幾日,更對自個兒“一心以邵氏為正統”的觀念生出了幾分質疑。好在沒等這些不滿繼續積累,察覺他反常的少年便已問清事由,哭笑不得地給出了解釋。
“是我讓他這麽做的。”
楊言輝說,“我並不以身負玉氏血脈為傲,也不想入皇陵。事實上,我恨不得離皇宮、離京城離得遠遠的,不想死後還被困在那個籠子裏……”
“……那密不發喪呢?”男人心情複雜地問,心中已隱隱猜到了答案。
果不其然,少年微微苦笑,道:
“也是我自個兒的要求──很矛盾對吧?明明認定了‘尉遲大哥不在乎我’,卻還是想瞞著他這事,不想他因此難受。”
頓了頓,楊言輝又道:“可以的話,我更希望他不知道我死了,隻以為我在哪處逍遙自在地活著……無奈身分使然,但凡他問起,這事兒都瞞不過去。”
“別說死。”柳行雁忍不住皺眉,“人好端端地在這兒,說什麽──”
不論是“你死了”還是“我死了”,他都很難說得出口。好在少年知他心意,也沒多加辯解,隻有些歉然地笑了笑:
“一時失言,別往心裏去──正像你說的,我好端端地在這兒呢。”
“嗯。”
男人這才緩下臉色,將話拉回了正題:“不說真實情況如何,單單明麵上,‘哀太子’終究還是葬入了前朝皇陵。從朝廷的記錄來看,哀太子下葬之日,也正巧是‘他’離開京城之時。之後半年間,他且走且停,兜圈子到了不少地方……我取了輿圖大致標記出路線,得出了這麽個結果。”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遞給少年;後者接過攤開,隨後露出了一個複雜到難以形容的表情。
“……你猜到了,對嗎?”
“本來隻有五分把握。”
柳行雁輕歎,“‘他’……是將當年帶你出京遊玩的路重走了一遭?”
楊言輝點了點頭,沒有回話。
柳行雁拿回圖看了看,見圖上繞了大半圈的行程最終停在了江南一帶,想到曆史上“前朝餘孽”作亂的地點正在此處,便略過這點,隻問:
“你和‘他’……提過‘將來’的事麽?”
“將來……?”少年怔了怔,隨即明白了過來:“提過一些……雖然隻是白日發夢般的設想。”
“他既將這條路重新走了一遭,想來也沒少回想你們一同相處的時光……若你曾提過想在哪處定居,興許……他也會將之視作你的遺願照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