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節
設法湮滅證據、草草結案,省得拔出蘿卜帶著泥,連自個兒也受了牽連。”
“……如此說來,陸逢也是?”
少年心思通透、思路敏捷,很快就從柳行雁的話中意識到了什麽:
“為錢財收買隻是假象;他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收陳昌富、溫兆平等為己用?”
但他旋又搖了搖頭:
“不對,陳昌富的心思早被養大,單憑陸逢,恐怕還收服不了他……陸逢恐怕隻是奉命行事;真正接手‘錢袋子’的,應該是更上層的……”
然後他就消了聲。
陸逢是薑繼的門生。最可能指使他做下這事,自非薑繼這個“恩師”莫屬。尤其薑繼官居右相,與武忠陵談得上分庭抗禮;如今武忠陵被誅,陳昌富投靠於他,倒也算不上“辱沒”。
但少年顯然很難想象薑繼會做出這樣的事。
薑繼出身象山書院,是經世大儒顏勁的開山大弟子。顏勁師承前朝大儒樂之陽,雖礙於師命不曾出仕,卻一手創立了象山書院,多年來作育英才、桃李滿門,有“顏象山”之稱。先帝感其貢獻,曾親書“百年樹人”之匾賜下;象山書院的名聲一時無兩,顏勁在士林的地位自也無人可及。
但顏勁並非沽名釣譽之人,雖出於對朝廷、對皇家的敬意接下了牌匾,卻旋即辭了書院山長之位,從此隱遁山野、潛心問學。
其後數年間,他於向學、為政、修心、問德方麵屢有佳作,卻依舊謝絕訪客,連在朝中步步高升的薑繼都不曾一見。民間也好、朝堂也罷,就是最看不慣所謂“清流”一派的人,說起顏勁也隻有敬佩與尊崇。
薑繼不是顏勁。但他作為顏勁的開山大弟子、朝廷裏清流一脈的領頭人,自也被視作是象山書院的門麵。楊言輝知道他能爬到這麽高,怎麽也不可能是清白無瑕的聖人;但驟然意識到這種可能性,心中震驚、失望之情,仍舊在所難免。
柳行雁隻是說出自己的猜測,不意楊言輝自個兒推論到最後,竟萎了似的大受打擊……他不記得楊家和象山一脈有何牽連,想來想去,隻能試探著問:
“你認識薑繼?”
“不。”
少年搖搖頭,但也猜到了對方這麽說的原因,“但我十分尊敬顏老,所以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心中便十分難受……”
柳行雁能夠理解,卻不太知道該怎麽安慰對方,隻得幹巴巴地說:
“薑繼是薑繼、顏老是顏老。顏老不慕名利、不涉政事,兩人又少有往來,即使薑繼真行差踏錯,也不會有人歸咎到顏老身上。”
“……嗯。”
“再說,這些也不過是推測罷了。也許陳昌富的‘新主子’另有其人,不過是故布疑陣、栽贓嫁禍罷了。”
“……我想說‘要是這樣就好了’;但仔細想想,朝中還有這樣的蠹蟲,無論如何都算不上好事。”
許是柳行雁的安慰奏了效,少年的麵色稍稍好轉,麵上卻仍帶著幾分失望與無奈。
瞧著如此,前暗衛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心底的躁動,探手揉了揉少年腦袋。
“總會解決的。”
他說,“往好處想,至少你成功替靳雲飛洗刷了冤情、也揭出了幕後之人陰謀的一角……朝中的博弈自有陛下處置。你我隻需把握眼前,盡好觀風史‘監察四方’的本分便好。”
可他話才脫口,就見楊言輝本就低著的頭瞬間又矮了幾分;一雙長睫更如翩躚的蝶不住扇動,既讓人瞧著心癢癢、又隱約透出了一分心虛。
想起楊言輝上次露出這種表情是什麽時候,柳行雁沉默了下,但還是微微挑眉,問:
“你還瞞了我什麽?”
掌下的腦袋瓜子瞬間又低了幾分。
“……是我的提議。”
“嗯?”
“柳大哥任觀風史之事……以及‘觀風史’這個職司,都是我跟陛下提議的。”
少年低聲道。盡管垂著頭,對座的人還是從他的側顏看出了幾分歉疚與不安。
柳行雁胸口忽然有些酸澀。
事過境遷,他已不在意自己被迫離京的事;少年卻始終將之掛在心上,更為此戰戰兢兢、飽受煎熬……不用想,都知道對方是用了多大的勇氣、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會在這個時候將話攤開來說。
他雖然訝異於楊言輝對陛下的影響力,卻更心疼於對方此番表現下隱藏的掙紮。故遲疑半晌,他忽地加重力道又揉了揉少年的頭;直到少年鬢發淩亂、麵露無措,他才挪開手掌,轉而安撫似的輕拍了拍對方的肩。
“我知你絕無壞心。”柳行雁道,“但我還是想聽聽你這麽做的理由。”
──他不覺得楊言輝是出於私情有此作為,卻還是禁不住想:若少年此刻向他剖白心思坦露情衷,他又當如何回應,才不至於傷了對方?
──又或者,他該順水推舟應下此事,兩人就此處上一處?
前暗衛正自浮想聯翩,卻聽少年一聲歎息,道:
“我隻是想讓柳大哥寬寬心。”
他又道:“我也曾有過茫然失措、心思壓抑的時候。但離開舊地外出闖蕩後,看著四時美景、民生疾苦,我不說憂思盡忘,卻也感覺自己的種種愁煩,相較天地之大、江海之闊,真真是再渺小不過了。”
“各人有各人的勞苦愁煩,若淨瞅著自個兒那一畝三分地上的汙糟事,有限的光陰也就都陷在裏頭了。人活一生,不說幹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總也得過出個人樣。我知柳大哥心係陛下,但陛下與上官大哥迭經波折終成眷屬,柳大哥繼續留在他們身邊,隻是徒然折磨自個兒罷了。以柳大哥的能耐,又何苦畫地自限、囿於宮牆?這天地間,總有更適合你施展的地方。”
以楊言輝未及弱冠的年紀,這話聽來多少有些老氣橫秋。但他神情、聲調俱有切身之感,一雙眼更直勾勾地瞅著柳行雁,讓後者心中震撼,一時竟箝口結舌、無以成言。
但少年也沒等他回應,便破罐子破摔似的續道:
“讓柳大哥至江南一行,不光是為了武忠陵餘孽,更是希望柳大哥能寄情山水、將心思移轉開來……我知道自己太過自作主張,但唯獨柳大哥,我不願見你心傷難受,更不想你為無望的感情蹉跎半生……”
說罷那句“無望的感情”,楊言輝又重新低下了頭:
“抱歉,是我多管閑事了,不該妄言這些……”
“不、我──”
柳行雁見不得他如此表情,邊辯解著邊想將人攬入懷中,卻忘了兩人之間還隔著張小幾,以致話還未盡,便讓一陣“乒乒砰砰”的碗碟碰撞聲強行打了斷;楊言輝擱在幾上的筷子,也因此給碰落到了艙板上。
兩人有些狼狽地匆忙善後。待收拾妥當,柳行雁一度激昂的情緒早已淡去;楊言輝麵上亦不複早前的消沉決絕,而換作了淡淡的尷尬……與無措。
柳行雁不由一歎。
“你是對的。”他道,“身在局中,隻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如今遠離宮闕、擺脫過往,我才知道以往的自己……是活在怎樣狹隘的環境裏。”
“柳大哥……”
“所以我很感謝你。”
頓了頓,“雖然有些遲,但我也要為重逢時的態度道歉……那時我沒能想開,對你多有遷怒和惡言,是我的不是。”
“……其實,也不算是遷怒吧?畢竟確實與我有關……”
少年小聲說。
男人聽得莞爾,順勢接口:“那就算扯平了?”
“扯平?”
“這事兒就此揭過,你不再心懷愧疚、我也不再耿耿於懷。”
“……好。”
楊言輝點頭一應,明媚的笑意自唇角綻開,讓柳行雁瞧得神思恍惚;連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少許。
但兩人都未再說什麽,隻是低頭重新用起涼了的午膳;待碗底朝天、收拾停當,才輪流搖櫓──大半是因為楊言輝想玩──將船搖回了碼頭。
說來也巧,兩人剛取回押金上岸,天上就飄起了細細的雨絲。柳行雁事先備了支傘,便與楊言輝一同撐著,緩步走回了宿處。
因先前在船上的一番談話小有收獲,男人想了想,還是將兩人的猜測總結成一封密函,用印後送到了此地密探的聯絡點;不想剛從聯絡點出來,就見一人快馬近前,旋即勒了韁繩、形容狼狽地將一個薄薄的匣子遞了過來。
柳行雁認得此人。他是派駐揚州的密探裏少數不曾被收買的,卻因層級太低傳不出消息;近來才因禍得福、擢升一級。此人匆匆來報,顯然事關重大。故柳行雁也沒多話,接了匣子當即趕回住處,和楊言輝一同拆開了裏頭擱著的密函。
信中隻草草寫了幾行字,大意是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