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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最是人間留不住3

  她心中暗歎,他還是沒有來。


  難以釋懷,難以解釋。


  即便她是普通的嬪妃,他也該來的啊。


  穩婆許是見她在這個時刻竟還走了神,著急地大叫道:“貴妃娘娘,用點力,孩子很快就出來了!”


  她果然是真的置若罔聞,隻覺得身上很冷,不覺就道:“……冷得很……”


  是心中一陣冷,遍體生寒。


  這是生死關頭,穩婆見她沒由來地放棄,急得叫落梅道:“姑娘再用些氣力叫,娘娘隻怕是被什麽魘住了!”


  正在這時,外頭一陣亂,有人傳皇上駕到。


  青櫻眼中瞬時一亮,然而看到他之後,又轉而暗了下來——他臉頰酡紅,連素來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都染了醉意,明顯是宿醉之後勉強起身。


  嗬,難怪來得晚了,隻怕不是汪福興膽大包天回得晚,而是他溫香軟玉在懷,起不了身。


  目光越過他,朝他身後掃去,竟然沒有人跟著他一道來,昨夜侍寢的妃嬪呢?這個時候跟來不是更顯得賢良淑德麽?真真是……錯過這樣好的機會,嗬……一個念頭猶未起完,一陣劇痛猛烈地襲來,忍不住叫了出聲。


  那個酒醉的人這才像是反應了過來一樣,突然撥開人蜷在床前,輕撫著她的臉目光有些失神地喃喃道:“青櫻……你有了皇子,再不要說出宮了,難道我對你還能不如矜貴嬪柔嬪她們麽?”


  他是醉了——他實在是一個克製的人,別說喝醉,就是吃東西愛吃的也絕不多吃,這個世上就難以找到什麽他極愛極上癮的東西。


  他這般模樣闖進來本來就是驚了眾人,又當眾說出這樣的話來,水榕連連回頭去找汪福興,示意他趕緊服侍皇上出去。


  青櫻見他的手觸到了自己,想要躲開,然而身體正在鈍痛之中,隻能任由他在她的臉上,發間輕撫。心裏卻恨得要裂開。


  比較,與矜貴嬪比,甚至與柔嬪比。


  於女子,相較是最不堪的事。要麽不愛,便不多看一眼;要麽愛,眼裏就不該有別人,實在不知何來的相較。並不是一桌滿漢全席,嚐遍了才知道哪種最好吃,或是好多都很可口。


  胸中鬱結,於女子生產是大忌,當下直痛得淒厲得一叫,電光火石間腦子裏忽然想起一雙紫色的眼眸,含笑似水,忽遠忽近。


  又想到自己此時產房血腥,生的是明禹的骨肉,此生……終究是對不起他。


  一念至此,手上勁力猛增,竟能在劇痛的時候一把推開他。


  頭一次。


  第一次.

  她是這樣的決絕,不像少年時的打鬧玩笑,不像從前傷心三分希望他轉圜的心占了七分。


  不知是因為他酒醉未醒,還是萬沒料到,本來半跪在床前的他一下坐倒在地。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麽不清醒和狼狽的時候,蹊蹺……隻是疼痛很快侵襲上來,什麽都不知道了,隻咬緊了牙關,隻聽得見穩婆的喊話。


  明禹坐在地上,神色似悲似喜,醉意全消,緊張萬分。


  永曆五年十一月二十八,皇三子洪嘉誕,生母詩霜廳英貴妃,帝大喜,下令大赦天下,牢中死囚盡皆放出,又令蒼流寺點海燈為皇子祈福,所費奢靡無數。野史記載,皇三子誕生之時,帝長舒一口氣曰,此乃第一子,亦為唯一一子。自此,皇長子洪熙與皇次子洪示的身世血脈一直是民間猜測的懸案。


  洪嘉雪團兒一樣的小人,這才出生不過數日,已經能依稀瞧得出明禹小時候的輪廓——宮中服侍過明禹的老嬤嬤皆如此說。青櫻抱著他看,他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雖然尚在繈褓之中卻不比別的嬰兒一樣愛哭和茫然,相反,他是極安靜的孩子,喂他吃便吃,要睡時便睡,即便是不吃不睡的時候也會睜著一雙眼睛看著說話的人,不哭不鬧。


  洪嘉剛一出生三天,青櫻些許複原了些,明禹就把他抱進了清明殿,說要親自撫養。


  這實在是合宮納罕的事,皇帝是男子,如何躬親撫養皇子?且不說小兒服侍起來本就事務繁雜,洪嘉又不是已經能自己吃飯睡覺的孩童,尚在繈褓之中就算再乖再安靜,這日日哺Ru可要怎麽辦?

  宮中本來是有些議論的,照說以英貴妃的位份,所誕下的皇子不是不能親自撫育的,皇上這麽將皇子從生母身邊帶走,這可是向來宮中懲治妃嬪的手段……


  可若說這個皇三子不得寵吧,他甫一出生皇上就大赦天下,這可是皇長子出生時都沒有的待遇,何況那可是皇上的第一個子嗣,按說應該珍而重之。


  青櫻不理會別人怎樣猜測,沒有出月子之前她也不能出門,現在正是天寒地凍的時候,水榕連她臥房裏開窗都不許呢,隻說月子裏經了風女人的身子就好不了了。


  青櫻不過和洪嘉待在一起三日,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更別說抱他。


  但是她也並不說想念不想念的話,好似洪嘉並不是她所生一樣,詩霜廳上下隻道是她心中難過至極,無人敢多提三皇子一個字。


  直到明禹的旨意下來。其實不下來她也明白的,他抱走洪嘉難道還不明確嗎?


  他要她也一同搬進清明殿。


  青櫻聽了,沒有站起來驚喜萬分地謝恩,隻是對汪福興道:“你去回皇上吧,讓他莫嬌慣了皇子就好,本宮就不去了,橫豎本宮現在誰也不能服侍,就不去清明殿中添亂了。”


  汪福興一驚,何曾想到她會這麽說,一時竟答不上來,立在原地很是愣了一刻這才止住額上的汗,恭敬道:“是。”


  青櫻獨自在詩霜廳中,恢複得很快,她有著習武的底子,從前在宮中荒廢了許久明禹每每取笑她也不見她撿起來,倒是生完了孩子之後執著起來,初一日不過一刻鍾就已經大汗淋漓,然而堅持了二十餘日之後竟恢複了少年時的七成。水榕見了笑道:“娘娘如今武藝練得好沒有用武之地,隻是身量著實恢複得快,奴婢進宮伺候了這麽多年,還沒見過哪個娘娘主子產後不到兩月就已經完全看不出的。”


  青櫻晚間沐浴的時候,立在鏡前,果然是有成效的,她的武功雖然是在京師裏同青鬆一起學的,真正得到雕琢卻是在鳳鳴山上由段思煙段姑姑所授,重在調理內息,內外煥然。


  她現在想起當年的段姑姑教授她時所說的四個字,內外煥然。她現在就是這麽地需要煥然一新。


  洪嘉,身為皇子,自有他的路。


  而她,慕容青櫻,亦不能勉強洪嘉和她走一樣的路,所以明禹肯親自撫養照料,這是最好不過的,至少如果她退步抽身,洪嘉的前程不會受到影響——她並不能替他決定,生在帝王家是好還是不好,以後就讓他自己決定吧。


  但是她自己,卻是一刻都不想在這宮中了。


  並沒有怪明禹,依然愛著他,從前一起度過的歲月,無論是山間的小路上,塵土飛揚的黃塵戰場上,抑或是宮中寧靜午後的宮徑上,拋得下以後,拋不掉過去的種種時光。


  但是,人生,總是要往前走的。總有些東西,要深埋在胸中,帶到墳墓中。


  宮中人都很疑惑,英貴妃如此的盛寵,怎麽生下了皇子反而好似突然間煙消雲散了一般,而且竟然也全然看不出來她有任何的怨氣。


  她的皇三子養在清明殿,她竟然也沒有踏足半步去探望,反而不及前些年她幾乎夜夜宿在那裏,進宮久的妃嬪難免心中有這個計較。


  水榕這日邊做針線活便同青櫻閑話道:“娘娘瞧這件小衣服怎麽樣?”


  青櫻正在看書,抬頭微微笑道:“很好,洪嘉穿了一定好看。水榕的手藝即便是到了民間開繡莊也是極好的。”


  水榕一麵收起來又縫了兩針一麵道:“娘娘謬讚了,哪裏是奴婢手藝好,分明是小皇子模樣好,連同奴婢這點粗陋的針線穿在身上也是亮堂的。”


  小皇子長什麽樣子,說起來她同青櫻都不知道,出生了三天之後就被帶到了清明殿,按說這樣小的嬰孩,一天一個樣子,兩個多月了必定和剛出生時不同。


  水榕說著悄悄地看了青櫻一眼,英貴妃竟然也不想念自己的皇子,至今並沒有提過一次要去探望了,更沒有長籲短歎母子不得相見。


  青櫻捕捉到她的眼神,忽然笑笑道:“今日你要是得空,就陪我去一趟清明殿瞧瞧洪嘉吧。”如果她走後,洪嘉能有水榕來親手照料,她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水榕站起身來,有些難以置信,好似洪嘉是她的孩子,是青櫻一直不許他們見麵一般。


  清明殿的路和陳設幾乎是沒變的,汪福興在前麵帶路時青櫻就在想,其實不必帶路的,她每一步都記得很清楚。這世上變得從來都是人,滄海桑田的是人心,不是景觀。


  進去洪嘉所居住的偏殿的時候,青櫻的心慢跳了一步,有些不敢進去。冷了兩個月才可以不去那麽想念,她很怕一見了洪嘉,那樣一個早慧那樣一個和明禹有著相似眉眼的孩子,她見了就會放不下。


  就會想要犧牲自己去陪伴他去愛他。


  水榕是服侍了洪嘉三天的,這會子看起來比青櫻還要激動,進去偏殿後便到床前抱起這個雪團一樣的人兒,摸了摸他嬌嫩的臉和手臂,對青櫻道:“娘娘,小皇子真真是乖巧聰明,還記得奴婢呢,衝著奴婢笑呢。”


  青櫻慢慢地走了過去,深吸了一口氣,接過這個軟軟的幼小的生命。他果然是在朝著她笑的,並不是一般嬰孩那樣茫然,而是沉靜地微笑——青櫻沒有見過十四歲之前的明禹,或許幼年時候的他,少了冷冽之氣,也是這樣沉靜的。


  “青櫻?”明禹想是批了一陣奏折,正好過來瞧瞧洪嘉,不想青櫻竟然在這裏!幾近兩月未見,她竟然主動來了,一時他的聲音都激動不已。


  水榕看這勢頭,不宜留在屋中,隻好戀戀不舍地將洪嘉在床上放好退了出去。


  向來明禹與青櫻說話不喜屋中還有他人,不過一刻殿中服侍的宮女太監就一個不剩了。青櫻回身對他道:“你找來的都還算伶俐的,這樣我也放心他們照料洪嘉了。”


  “你不想自己照料麽?”他走近來,輕聲道。


  她恢複得極好,幾乎看不出是剛剛生產過,兩人又是數月未親近的,難免他心中一熱,縱然有許多未說清楚的東西,還是忍不住從身後環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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