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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雪夜

  小竹山陳家就在青石台階下方,離著大長井不遠。年幼時的張木流總喜歡扛個泛黃卻又油亮的竹竿兒,從東頭兒走到青石台階,順著台階兒到大長井,之後再往東,然後從泗水井下邊爬上去回家。


  去的最少的地方,其實是西頭兒幾處院子,還有大口井跟巨鹿井。


  那些個無聊卻又尋不到玩伴的日子,臉蛋兒煞白的男孩兒,日遊神一般每日晃蕩。每次路過陳家門口,總會被那個當時在村子裏德高望重的陳束城喊上一句草包。所以張木流自小就沒喜歡過這個老家夥。


  在小竹山,王家與陳家,是張木流最不願去的地方。


  今夜天上倒是有一輪月牙兒,雖然像是給人啃剩下的油餅,可那天上光華照於地上,比起打一圈兒燈籠還是要亮堂許多。


  陳束城進門之後便站在玄關之後,與坐在木墩子上的白衣青年對視。這位駐使大人怎麽也沒想到,他最看不上的家夥,如今動動手指頭便能將自己性命收走。他也知道,今夜他哪怕不自個兒找上門,張木流也會去找自己。他更知道,宋國那位太後,已經保不住自己了。早朝時趙凱那一副模樣,幾乎就是一言決之,後來把宋奉新填去工部侍郎的空缺,就是在告訴殿上群臣,他趙凱不想當皇帝,可他現在是皇帝,宋國姓趙。


  所以陳束城知道,今晚上不會好過。跑?能跑哪兒去?梁宋皆與這草包關係不淺,甚至在霄仇府,自個兒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更何況,一個自以為藏的很深的元嬰修士,跑的過一個劍修嗎?那草包都能挑了儋州刑氏,自個兒如今在他眼中算個屁。


  一襲白衣翹著腿坐在木墩子上,月下飲酒,白衣折射光華,遠瞧之下竟是有些傷懷。張木流抬頭望月,沒來由有些小小抱怨。他張木流是真不想看見陳束城的臉,怎的月又如此明呢?


  青年搖頭一笑,心說若是月兒真有自己的心思,這會兒會不會眼神幽怨,遙遙看著人間小院兒,與對負心人說話似的抱怨一句,“長愛月華清,此時憎月明。”


  張木流終究看向那老者,搖頭道:“宋皇說了讓你繼續擔任霄仇府駐使一職,我自然會賣他麵子。其實你今日又何必來,找打還是找罵?”


  陳束城冷笑道譏笑道:“你巴掌大那會兒我就該捏死你,沒想到一個草包能成長成今日這般模樣,倒是我瞎了眼。”


  張木流微微搖頭,看著差一步便要氣急敗壞對陳束城,笑道:“我猜你打死都不會說在你背後的人是誰,其實我也沒興趣知道。你就盼著我死在異鄉,不然等我下次再見你,光臨陣倒戈一件事,我就能剮了你。”


  老者哈哈一笑,轉身便往外走去,依舊譏笑著說了一句:“婦人之仁,難成大事。”


  一抹劍光往前掠去,陳束城右邊兒大腿根兒給戳了個大窟窿,前後通透。


  白衣青年灌了一口酒,淡淡道:“謝謝提醒。”


  陳束城前腳離開院子,一道禁製馬上再次覆蓋院子,化形的白潞與青爺一起來此。


  張木流沉聲道:“小白,看得出嗎?”


  白潞微微搖頭,輕聲道:“沒有方外氣息,但也不排除是隱藏的好。”


  青年點了點頭,又與青爺說道:“胡叔叔與那小丫頭,你去看了沒有?當日在金陵我故意沒去找她。”


  化作青衫青年的青爺翻了個白眼,無奈道:“連我都信不過了?那小丫頭好好的,沒事兒,你放心吧。小皇帝把他們喊去金陵,其實是為了保護他們吧?”


  白衣青年淡淡一笑,蕭磐是好心,隻不過差點兒辦了壞事兒。


  若是在洪都,有何紫棠在,無人能把胡家人怎樣。可去了金陵,但凡有點兒差錯,一個梁國皇帝護不住的。


  白潞忽然傳音問了一句:“你是真的想著在外晃蕩十幾二十年嗎?”


  傳音言語,青爺也聽得見。


  張木流搖了搖頭,開口道:“小白的渡劫事宜準備的如何?”


  實則也在暗自傳音,“若是有人能以神通看見聽見我們言語,那我是真沒法子了。二十年當然隻是說給有心人聽的,我一旦躋身合道,立馬便返回,最長七年,短了就不好說了。”


  從煮麵潭之事以後,張木流總覺得自個兒給人暗中窺視。劉小北在時那種感覺還少一些,可劍閣高座再無那個白衣裸足的女子劍仙,這種一舉一動都仿佛在別人眼皮子底下的感覺愈發強烈。唯有在水神廟,龍神廟,南山跟陵陽山時,這種感覺才再次減弱。


  最讓張木流不解的是,當日潼穀關,那種感覺也變得極弱,就好像有人在偷看自己,也就看得到個模糊輪廓。


  青爺笑了笑,搖頭道:“張小子,兩頭麒麟在這兒呢,放一百個心。”


  張木流點了點頭,這個心他放的下。隻是日後自己再次遠遊,身旁沒了上古神獸,又該如何是好?且那些藏頭露尾之人,是不是隻能窺視自己一人?

  白潞思量一番,試探道:“若不然那個逍遙巾你先帶上?”


  張木流果斷搖頭,逍遙巾一戴上,不就承認了自己是那師叔祖了?對張木流來說,開元寺的那個老道最多也隻是陌生人,決不會拜師,否則總感覺跟認賊作父似的。


  對此白潞也隻能暗自歎氣,相熟之人,誰不知道這家夥執拗的像個傻子?明明有近路可以走,他偏要繞上一大圈兒,就因為他覺得這樣才是不壞的。


  青爺無奈說道:“小白妹妹別勸他了,他這種人啊,就是死腦筋。當年我們剛認識時,趕上他一世讀書人,那個書院的先生極其不待見他,總覺得他所有的東西都是抄的。你知道他怎麽做的嗎?這家夥寫完了答卷,當著那夫子的麵把筆丟去門口,把答卷丟在腳底下,然後大搖大擺的睡覺。就這個貨,你能勸回來?”


  白潞搖頭一笑再不言語,她曾經能窺探張木流內心,許多事兒她都知道的,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許多。


  白潞忽然撤去陣法,笑著說:“我覺得你那柄本命劍可以想法子祭煉一番,你的本命劍所劃出來的地方,類似於一種小天地了,就連我都沒法兒尋到,若是時常以那種氣象包裹自身,應該是擋得住旁人暗中窺視。”


  張木流聞言仔細思量起來,確實每到不惑那丈許天地,就會完全隔絕外界,好似把那一丈方圓從這方天地剝離出去了。還有當時在海上衝破第二處大竅,中元宮放出一縷劍意,完全沒有損傷核舟,卻是激起一圈兒海浪漣漪,連綿數百裏而不間斷。


  這個法子倒是不錯,不惑給自己的感覺就是那種似是先天,又不算先天,恍若劍中有個劍靈,卻又好似隻是一柄死劍。


  在張木流印象中,唯有劉小北持此劍時,這柄劍才有那種“我欲開天”的氣象。


  張木流搖搖頭,灌了一口酒後笑著傳音:“不怕給他們看,最好一直看著。”


  兩隻麒麟退去,張木流再次抬頭,可半邊天已經陰雲密布,估摸著明日又要下雪。


  青年拿出一卷堪輿圖,把未來山頭兒方圓的修士勢力都看了一遍,方圓千裏之內,得著重注意的修士勢力有兩家。一處是西邊兒的遮雨山,另外一處便是東北方向的九丈山。剩下的其實問題不大,南山左右,又有什麽山頭兒能翻起風浪?所以自個兒隻需去一趟那遮雨山跟九丈山,剩下的地方以後張瀾慢慢兒走去。


  白衣青年忽然咦了一聲,身形瞬間消失,一道劍光直去雲海。


  到了之後他便止不住一臉笑意。


  原來是一個一身淡藍色淡藍色長裙,穿個白色繡花布鞋的女子。


  離秋水坐在七彩雲朵,手臂靠後倚在雲朵上,抬頭看著淡疏星辰,不停晃動雙腿。


  女子緩緩轉頭,斜瞥了青年一眼,說話有些學著妖苓,“你瞅啥?”


  張木流嘿嘿一笑,“瞅你咋地?”


  離秋水極喜歡看星星看月亮,從前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人,偶爾會有個穿著皮裙的女孩陪著。後來就一直是兩個人了,是那個脾氣又臭,還會對女孩下重手的家夥。


  她記得很清楚,從夷洲坐船,往巷兒潭去的時候,那個傻家夥明明極想轉頭看自己,卻總是強忍著不看。


  那時的確凶險,可大鯤出現的那晚,一望無盡的藍色光芒,真的是她見過最美的風景,因為他在啊!


  張木流訕笑著湊過去,坐在離秋水左側,手就開始不安分了。其實張木流已經做好了給拍掉手又臭罵一頓的準備,可這次直到手臂搭上女子肩頭,都沒有被拍掉。


  青年正疑惑呢,離秋水忽然歪頭靠在他肩上,歎氣道:“我都是個老姑娘了。”


  張木流氣笑道:“你這樣都成了老姑娘,那旁的女子怎麽活?”


  離秋水抬起頭看向張木流,水靈靈的大眼睛撲閃幾下,問道:“什麽意思?”


  張木流淡淡一笑,聲音頗為滄桑,“你好看唄。”


  方蔥已經習慣了每日起床就先去找黑心劍客,可今天他好像不在。於是這個兩件墨綠色長裙換著法兒穿的姑娘,背著兩把劍蹲在台階,雙手捧著臉蛋兒看著又開始飄的雪花。


  他去哪兒了呢?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方蔥老遠就看到一襲白衣跟個生的絕美的女子走在一起,雪花兒中緩緩走來。


  張木流搖頭喊了一句幹嘛呢?少女搖了搖頭,轉身往自己屋子走去。


  青年也隻有無奈,歎氣道:“這小妮子是中了什麽邪了?”


  離秋水斜瞥某人一眼,冷笑一聲。


  後者連忙哭喪著臉說道:“我冤枉啊!”


  …………


  張瀾他們乘著核舟,帶著宋奉新往桐州北部去。不用抵擋海上罡風,其實核舟還是比較省錢的。龍大自然是這幫人裏境界最,唯一一點就是這家夥能抗打,卻不能打。可隻恢複到元嬰境界的張瀾倒像是領頭兒的,沒人有什麽異議。


  張寒漱與許諾一直坐在茶台,兩人算是兄妹關係,當然是許諾要大一點。城池修建在即,他們兩個對於客棧酒鋪之事最為在行,自此議事結束後便已經在商議客棧與酒鋪的規模,賣什麽酒水吃食。


  張瀾與龍大也沒閑著,將那片地方的精怪生靈遷出,全都問題不大,最讓人頭疼的還是那三十六座府邸建在何處,如何去建?原本想著那宋奉新是天工之後,最該了解此事才對,可這會兒兩人才發現,這位侍郎大人全然不懂仙家府邸修建之事,這可難住了張瀾。一時半會兒從哪兒去找個墨家弟子去?


  也不知宋奉新是受了打擊,還是覺得自個兒對不住劍候的大恩,自打出了長安,渡船慢悠悠行駛了半天了,那位侍郎大人愣是躲在船艙裏頭沒出來。


  龍大歎了一口氣,無奈道:“張老弟,咱要是把少爺的差事搞砸了,你倒是沒事兒,可我就逃不脫在山門口王八駝石碑的命嘍!”


  張瀾笑著搖頭,“龍先生先別著急,修士府邸無非圖個有靈氣,咱們的府邸要是能助人修行是最好,要是不行,各自有特點,建的不俗便可。到時給那幾位年輕俊傑一住,也還是有大把人上趕著去花錢的。”


  龍大點了點頭,這點他認同。即便給個破茅草房讓薑末航住上幾天,也會有人花大價錢去住上一段時間的。沒法子,人家有名氣,可比有靈氣對那些少男少女更有吸引力。


  俗話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那三十六處府邸就是無名的山,讓那幾位有名的人住幾天,便也會成為一處勝地。


  說起來方蔥那小丫頭真是不賴,少爺到底是沒白對她好。


  那夜渡船上,方蔥哭的死去活來的,大夥兒肯定都知道的,反正他龍大是知道。後來就連瞧著特嫌棄方蔥的張寒漱,都忍不住把女孩抱回船艙裏。


  誰也看得出,張寒漱對方蔥很好,就是故意一張臭臉而已。


  船艙樓梯忽然一陣腳步聲,有個年輕人穿著一身官服,前方繡著孔雀,是趙凱新定的三品官服。宋奉新急匆匆從船艙跑了出來,蓬頭垢麵,頭發亂糟糟的,滿臉墨跡。


  龍大長大嘴巴,上下大量一番後笑著說:“宋大人這是遭了強盜了?怎麽搞成這樣子?”


  宋奉新這才注意到自己的邋遢模樣,苦笑著說道:“這是我趕出來的稿子,三十六座府邸分作八個品階,一品最佳,唯獨一處,二品略次,兩處府邸。以此類推,八個品階剛好三十六方府邸。”


  說著遞去厚厚一遝紙張,這位侍郎大人擦了擦汗水,笑著說:“三十六處府邸各不相同,但凡是人,各種品味喜好都包含其中。隻不過這樣一來,光這三十六座宅子便占地極大,很難在城池當中。我天聽二位說,日後山頭兒會坐北朝南,那主體該是在南麓。我便想著將府邸建造之處靠近北麓,二位看如何?”


  說著苦笑了一聲,“我就是個凡俗中人,這些地方的建造製圖我行,可要涉及什麽仙家氣象的,宋某實在沒法子。”


  張瀾將圖紙翻看一通,再看向宋奉新時,眼中止不住的欣賞。


  “不愧是天工之後,張瀾服氣。樣式構造我已經覺得可以了,隻要山主再看一遍就行,至於位置,北麓可能不行,山主不會答應用自家後院兒做生意的。還有府邸的仙家氣象,這個你交給我就行了,快去收拾一下自個兒吧。”


  話音剛落,張瀾猛然起身,皺眉道:“老家夥,你可想清楚了。”


  許諾也是起身,“大伯,得想好。”


  兩人怪異言語惹得宋奉新一頭霧水,心說這些個神仙說話實在是太過莫測,還是劍候瞧著平易近人些。


  龍大淡淡一笑,伸手拍了拍張瀾肩頭,輕聲道:“張老弟,不必勉強自己,少爺跟我說了,若是張老弟不願以真麵目示人,也還是咱們山頭兒的大管家。”


  張瀾搖頭道:“我學的可不是什麽屠龍技,還是有地方用的。”


  天下建造之術,當然要數墨家,公輸家為最。


  …………


  有人在他鄉,有人在回鄉。


  這一行人中,也就是張木流一家人在回鄉路上,其餘人都在他鄉,或許用不了多久,就也會變成家鄉。


  張木流是打算將三個小丫頭帶回小竹山,歇息幾天,然後自個兒再帶著眾人去桐州北部,將山頭兒落下,免得日後建城工匠來了,逍遙山落下之時嚇到人。


  原本是打算跟喬玉山一起回鄉,可那家夥事兒太多了,暫時還抽不開身,估摸著得年關將近才能回鄉,剩下的人應該也是差不多。


  自打離秋水來了,方蔥就有意無意躲著那對神仙伴侶,永遠走在隊伍最後。


  白潞化作白鹿,馱著張早早跟妖苓。青爺化作青鹿,緊跟一旁。遊方還是喜歡莫淼淼一些,馱著小丫頭離白潞很近,懷裏還抱著個長著一對兒犄角的小狗。


  劉工受了師傅軍令,也吊在後麵,看著方蔥。可他一句句的大師姐,少女壓根兒就不搭理他。


  其實早晨離開長安時,方蔥鼓起勇氣找到張木流,說能不能把清白改叫做青白,少女說那話時還有意無意看了離秋水一眼。沒想到那黑心劍客十分爽快,說你的劍,想叫什麽就叫什麽,但別改來改去的。


  少女其實還有一樁心事,她從來沒跟人說過,她現在有些怕跟張木流一起遠遊了。


  方蔥前不久做了個夢,夢中那個黑心劍客手持兩柄長劍,身旁還懸浮一柄巴掌大小的飛劍。可他的白衣都被血水染成了紅衣。夢裏麵的張木流一身血水,顫抖著手臂摸了摸她的頭,笑著說了句:“要是現在還不喊師傅,就太傷人心了吧?”


  所以這會兒她跟在最後麵,腦子裏全是那個滿身血水後的劍客,怎麽都揮之不去。


  劉工壯著膽子走過去,嬉皮笑臉喊了句大師姐,可人家哪兒理他?他便隻能撓頭說道:“誰都看得出來,師傅最喜歡的徒弟還是你,我跟小韓乘兒就跟買豆腐送的似的。”


  少女轉頭冷聲道:“別喊大師姐,我不是你大師姐,更不是他徒弟。”


  劉工隻得縮回去,自顧自歎氣不停,心說師傅啊!你這給我安排的什麽差事兒?我打也打不過她,罵也罵不過她,就連腦子也不如她,這不是給我找了個難事兒嘛!

  青爺湊在白潞身邊,一口一個白妹妹,人家也不搭理他,待白潞偶爾應聲,青爺卻長大嘴巴不曉得說什麽,隻得嘿嘿一笑。


  樂青是打死不往那邊兒湊了,本來麒麟神獸就先天壓製自己,那心黑蹄子辣的青焰麒麟還是個跟自己同境界的,咋個打?挨打而已。


  所以這會兒,嘰嘰喳喳不停的還是三個小丫頭。


  張早早想想看爹爹的家鄉,想見太爺爺太奶奶,還想見大姑婆跟小姑婆。


  妖苓則是想著飯主兒家鄉的好吃的,聽說那裏的麵特好吃,麻酥酥的,一大碗紅油辣子,想著就流口水呢。


  莫淼淼則不同,她想的是去哥哥說的那個老夫子墳前看看,要謝謝他給哥哥當了先生,把哥哥教成了個好暖好暖的人。


  其實三個小丫頭在一起,兩個姑姑自然護著張早早了,所以有好吃的,妖苓都會給張早早分一大半兒,有好玩兒的,莫淼淼也總會叫上張早早一起玩兒。


  三個小丫頭十分合得來,可性格其實迥然不同的。


  莫淼淼是那種有好多問題,看到燕子銜泥,看到冰雪融化,都會歪著頭沉思良久,之後從背後箱籠裏找出來幾本書,一一翻看。若是尋到了答案便傻笑一通,若是沒有,也不著急,她心中總是想著,答案我總會找到的。


  張木流就覺得這小丫頭天生就是讀書的料,先前說的送去金陵書院可不是說著玩兒的。隻不過莫淼淼好像對白鹿洞更有興趣一點。


  妖苓呢,一個人孤獨慣了,好不容易有了飯主兒,有了個管自己叫姐姐的莫淼淼,有了侄女兒張早早,她可是極其在意兩人的。閑下來就會跟另外兩個小丫頭念道,“我當大鬼王那會兒,可是很厲害的,有個牌牌裏邊兒裝著好多老虎腿兒,烤熟了的,香噴噴的特好吃。就是自個兒後來被飯主兒帶去複活了,變成個真正的小姑娘後,那個小牌牌就不見了,唉!可愁死個人。”


  相比莫淼淼天生那副讀書人模樣,妖苓更像是一個灑脫的江湖人。什麽東西沒了就沒了,小小的傷心肯定是免不了,可事後她就會告訴自個兒,沒了就沒了,這有啥大不了的?又不是丟了飯主兒了!

  張早早的根腳,連當爹娘的都不清楚。


  按理說該是瞻部樹成精才是,可在她身上半點兒尋不出妖氣,反而更像是一尊古神,先天生靈一般。


  最讓張木流與離秋水安心的,是這大半年來,張早早越來越像個人族小姑娘。再不像從前似的,懶得挪動一雙腿,幹啥都以靈氣代替自己。


  跟著何清穎在湖中撈魚,後來每次下雨都會抱著比自個兒還高的油紙傘在湖畔的碎石路等莫淼淼,還會悄咪咪說一句,“我不會告訴奶奶的,小姑姑放心!”


  後來見到了妖苓,兩個小丫頭下河摸魚摸蝦,螃蟹倒是沒少抓。


  張早早可不樂意聽妖苓說自個兒是撿來的,因為她覺得,妖苓姑姑也好,小姑姑也罷,都是家裏人啊!


  於是這三個小丫頭,最不該像人的張早早,卻與她老爹似的,對身邊人總是十分溫暖。


  幾人趕路其實不慢,後方的劉工與方蔥像是被牽著走,無人之處,一步都像是有數十裏之遠。


  日頭還未西斜,眾人已經到了樵西縣城,三個小丫頭撒歡兒似的滿街跑著,劉工與方蔥肩頭各蹲著一頭小鹿,在後麵保駕護航。


  不多一會兒三個小丫頭就買了一大堆東西,劉工負責拎包兒。


  張木流此刻心情還是有些波動,闊別兩年的故鄉終於回來了。


  順著一條往西的官道出了縣城,一路往上走了差不多五十裏地,張木流帶著離秋水飛身往一處山穀,到了已經給凍成冰溜子的十諒水,青年得意道:“瞧瞧,我沒騙你吧?”


  離秋水看了看,眼前泉水與自己在那鯤腹中見到的一模一樣,就是個頭兒小了個百八十倍。


  絕美女子心念微動,一柄冰晶長劍便被其握在手中,離秋水大喝一聲十諒水,那結冰泉水瞬間光芒大方,一縷縷冰寒真意不斷湧入劍身,等光芒散盡,張木流便知道這道泉水日後便隻是泉水了。


  青年思量再三,還是問出一句:“煉化十諒水之後,你有沒有什麽變化?”


  女子收起十諒水,翻了個白眼輕笑道:“放心吧,我隻會是我。”


  張木流點了點頭,他相信。


  一行人刻意放緩步子,雪夜中,一襲白衣與個絕美女子站在一起,滿臉笑意指著左右風景,對媳婦兒,閨女,弟子,好友,一一介紹此地叫做什麽,他張木流曾在此做了什麽事兒。


  等到小竹山東頭兒,天已黑透,唯獨略微看得見一層銀裝。


  張木流指著一處不高的土丘,掩不住笑意,“這兒叫雪嘯梁,我從小最喜歡去的地方之一,過幾日就帶你們看看。”


  走過雪嘯梁,張木流搖頭一笑,他早就聽說了,陳束城回鄉後把小竹山東頭兒到雪嘯梁這節兒也鋪上了青石板,倒是不用再怕弄的一身泥巴了。


  夜色裏看不見滿山白中透綠,卻瞧得見極高處一座小院兒,燈火通明。


  張木流深吸了一口氣,攥住離秋水的手,不容其掙脫,笑著說了一句:“到家了!”


  等踩上那已經磨損嚴重的青石板時,離秋水破天荒有些臉紅。


  夜幕白雪,女子身穿淡藍色長裙,足踩白色繡花鞋,手腕兒帶的是張木流送的鐲子,內刻一句,“秋水見月,我見秋水。”腳踝纏著一根細細花環,是張木流在鯤腹中編織,親手綁在離秋水腳踝的。


  這個橫看豎看都極美極美的女子,原本就冷豔動人,這會兒臉上兩抹淡淡紅暈,冷豔當中又多出來一絲俏皮。


  張木流笑著說:“怕什麽?婆婆都見過了,還怕見姑姑,見爺爺奶奶?”


  女子歪頭瞪了某人一眼,喊來張早早將其抱在懷裏,這才好像有了底氣。


  後方幾人都一臉笑意,別說青爺,就連莫淼淼跟妖苓都咧著嘴巴。


  最不情願往前走的,就是方蔥了。少女不知到了黑心劍客的家裏,該如何自處。


  張木流未曾轉頭,笑著喊了一句:“方蔥,把遊方背好。”


  走過了那把誰家孩子生辰都記得特清楚的大婆家裏,又走過了老爺子家門口,拐了個彎兒又下了一道坡兒,白衣青年整了整衣衫,走上前去搭住籬笆大門兒,輕輕喊道:“爺爺奶奶,木流回來了。”


  一陣腳步聲後,有個披著厚厚棉衣,身子微微躬著的老者打開大門,愣了愣,笑著說:“瓜孫子沒凍著吧?”


  離秋水臉色愈紅,掙紮片刻還是一步上去,低著頭喊了一句爺爺。


  張早早可比她娘親大方的多,咧著小嘴巴,笑著叫了一聲太爺。


  老人看著這一大幫人,奇奇怪怪的鹿,奇奇怪怪的狗,以濃重鄉音說道:“路上不好走吧?都趕緊進來。”


  客氣完之後卻沒讓開,而是看看孫媳婦兒,又看看重孫女兒。


  張木流無奈道:“爺爺,路讓開啊,你這擋在門口,我們咋進去嘛!”


  老者哈哈一樂,趕忙讓在一旁,先把孫媳婦兒跟重孫女迎進去,朝著小屋子喊了一句他婆,之後迎進去客人,張木流最後一個進門兒。


  一進院子,劉工跪下便磕頭,一口一個老祖宗。張木流直想一腳踹飛他。


  三個小丫頭擠在一張床上,張木流跟徒弟劉工睡,離秋水跟方蔥睡。


  半夜裏,少女忽然開口,問了一句:“你真不怕我把他搶走?”


  離秋水翻過身子,笑盈盈答道:“有時候咱們自個兒都不曉得,喜歡誰是怎麽個喜歡法兒。他都跟我說過,說你對他,就像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一般,以後等你站穩了,就不會那麽想要繼續抓了。”


  方蔥無言以對,離秋水再次開口道:“我其實覺得不對,你還是個小丫頭呢,我都要奔三十歲去了,誰還沒個年輕時候?我覺得喜歡誰是天經地義的,可總得見過很多人之後,再去談喜歡吧?現如今你覺得他是個很好的人,以後呢?還有,你曉得他為什麽上趕著收你做徒弟嗎?以他的身份本領,要說收弟子,肯定有許多人上趕著拜師的。”


  少女看向那眉眼之間恍若星河的絕美女子,輕聲道:“為什麽?”


  離秋水笑道:“因為張木流,曾經也是方蔥。”


  …………


  俞都城裏有個包子鋪,自從少了個天天挨罵的少年,鋪子裏便少了許多歡聲笑語。


  終於有一天,兩夫妻將那鋪子盤出去,俞都城內再沒了那個包子鋪。


  夫妻倆在城外的破廟逛了一圈兒,婦人心情有些低落,歎氣道:“那個小家夥不跟你是好的,咱們是魔道啊!”


  羅掌櫃笑著說:“那個年輕劍客將李言丟在了蘢暮山,嶽薈成了蘢暮山正式弟子,李言卻隻是個寄宿之人。那位張公子,是想著磨一磨李言的性子,等他再來時,便給傻小子找個陣法師傅呢。”


  婦人搖頭道:“小李言沒那麽容易給磨平性子。”


  羅掌櫃跺了跺腳,笑著說:“丟了個好弟子,那我便去千舟收個新弟子,要是不願意,打個半死還不願意嗎?”


  …………


  小竹山的清晨,向來隻有公雞打鳴,今日卻有些不同以往。東邊兒離著青石台階極近的張家院子,嘻嘻哈哈不絕於耳。


  三個小丫頭給丟在小竹山,劉工與方蔥跟著一對兒神仙眷侶先去了桐州北邊兒的那處劍候封地,見著了張瀾等人,張木流還是否決了將三十六處宅子建在木秋山北麓的提議。


  離秋水說叫木秋山,那便叫做木秋山。


  地方可以再定,每處宅子的陣法,用料,以及靈氣,可以砸錢去弄,可木秋山決不能有一處地方是給外人住而賺錢的。


  宋奉新的圖紙,張木流極其認同,說按這樣去造就行。


  張瀾問了一句:“山主很早就知道我的底細?”


  張木流微微一笑,:“我又不瞎!”


  身兼公輸家與墨家身份的張瀾,省去了張木流大把錢財。


  張木流與離秋水帶著方蔥往西邊兒的遮雨山去,原本張木流不想帶著方蔥,可離秋水非要帶著,便也隻能帶著。


  遮雨山被一條河環繞,山中多是巨石青鬆,極少平地。這座山頭兒不算小,山中應該暗藏一位合道境界,明麵上山主隻有分神而已。


  就是風評不大好,離著遮雨山沒多遠,便有一處山寨,掛著劫富濟貧的旗子,其實沒少幹偷雞摸狗的事兒。唯一的好處,就是這座山寨從不坑害人命。


  也正是如此,張木流不打算去看看。


  離秋水忽然說道:“遮雨山是不是也曾有人下過扶搖城?”


  張木流搖頭道:“有沒有人下過戰場我不知道,隻不過這條河有一道人力開的大渠,我倒是聽說過。”


  方蔥一路悶悶不樂,其實她也不想來。倒是劉工來了事兒,嬉笑著喊道:“師傅這是要講故事啊?您的開山二弟子聽著呢!”


  給張木流瞪了一眼,少年人訕訕一笑,埋頭再不言語。


  隻見白衣青年灌了一口酒,歎氣道:“世人隻知道個引涇入渭,可極少人知道,這邊陲之地也有個白公。這條河,有一道大渠,也叫白公渠。”


  離秋水翻了個白眼,淡淡道:“怎麽你淨是知道這些小人物小故事了?”


  張木流笑道:“於我們來說是小人物,凡人而已。可對一方百姓來說,那也是不得了的大人物。或者說,利民之人,都是大人物,我們才是小人物呢。”


  女子點了點頭,她認同這句話。無論自個兒現在名聲多大,於那些真正的大修士來說,我們都是小人物。


  遮雨山風評不好,最大的原因就是包庇那處山寨。今日張木流不現身登山,隻遠遠看上一眼便可以。


  這座遮雨山,山主姓黃,完完全全的自家山頭兒,一輩兒傳一輩兒那種。


  四人隱匿身形,很快便走入山中,一瞧之下,張木流倒是覺得自家木秋山太過寒酸。


  人丁不旺啊!

  瞧瞧人家這座山頭兒,雖然境界最高的,打死也才是個合道,可這弟子數量足足過千,哪兒跟自己一樣,山中修士一個個都叫的上名字。


  張木流帶著四人去了這座遮雨山的講道之處,有一老者,元嬰境界,高座法壇,那叫一個口吐蓮花,張木流估摸著把龍大喊來都不一定說得過去。


  一行人再轉去山中牢獄,愣是進去走了一遭,結果發現裏邊兒一個人也沒有。


  離秋水問道:“按照周遭風評,這山頭兒牢獄可不該空著。”


  張木流搖頭一笑,以不惑劃出一道劍氣,籠罩幾人開始往祖師大殿去。


  一般山頭兒祖師大殿,也會是議事之處。


  到了地方,正巧碰到那豬籠寨的山匪,與那位黃山主密談。


  山匪頭子倒也不枉費自個兒身份,獨眼龍一個,絡腮胡子,一嘴大黃牙。


  “黃山主,我們是真的撐不住了,頂個土匪名頭兒,幹的淨是善人的事兒,再這麽下去,弟兄們都要餓死了。”山匪抱怨道。


  那位山主苦笑一聲,彎腰抱拳,“管大哥,你是知道我的事兒,得行善二十年,犬子才有希望換個法子活過來,還有幾年時間,你就幫幫我吧!”


  姓管的山匪歎了一口氣,無奈道:“可怎麽就陽錯陰差成了山匪呢?咱們明明比那些所謂大善人做的善事兒更多啊!”


  兩人還在交談,張木流卻帶著幾人一閃而逝,去了山中一處隱秘地方。幾乎是用錢摞起來的密室,有凝聚魂魄陰氣之功效。


  白衣青年搖了搖頭,笑著說:“這處山頭兒沒事兒,咱們走吧。”


  方蔥與劉工皆是雲裏霧裏,卻又不敢問。


  四人禦劍重回雲海,張木流對著方蔥說道:“把那位水寶道人放出來吧,咱們好事兒做到底,得幫宋奉新把後顧之憂平了才是。”


  少女從小荷包掏出個陶甕,手一抖便有個黃鱔精跑出。


  這位繼土寶道人之後的水寶道人,一出來便要遠遁,一襲白衣瞬身而至,從脖領子將其抓住,笑著說:

  “就那麽怕我?我帶你回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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