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在人間 第九十一章 秋水在此
那白衣青年麵色冷漠,看向圍在宅子兩旁的修士或世俗武師,一時間劍意凜然,百越眾人一退再退。也唯獨方才那位注定要少半條命的年輕人還在張木流近前,且被劍意包圍。
嶽然與薑末航瞬身來此,冷眼看著這幫拎不清的家夥。
為何如此?他們無非就是覺得,離秋水如今境界高了,殺力大了,卻給外人占了便宜。可他們沒想過,為何張木流要帶著嶽然與薑末航來此。
薑末航譏笑道:“好他娘的白眼狼。”
嶽然並未開口,隻是老遠看著,看這些家夥究竟能多惡心人。
那個被劍意包裹的年輕人嘴上半點兒不鬆口,反而冷笑道:“你們有一句話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問你,你們可曾有過?”
張木流轉頭看向離秋水,女子隻是淡淡說了句別殺人。
話音剛落便有數道劍氣鞭子般抽打那人,可那人硬是沒嚎出來一聲。
一襲白衣瞬身過去,手提長劍眯眼微笑,問道:“真就敢把私心說的如此大義凜然,張某算是見識了。當我不敢拆了那勞什子祭司殿?秋水之前,百越算個什麽?”
張木流最氣的不是今日過門,被這些低境界且不禁打的人惡心。而是身邊這人的狗屁言語,居然無人出來攔上一攔,且連離燭都被圈禁院內,有苦難言。
至此還未斬出一劍,無非就是因為此地是她的家鄉罷了。
有個一身黑袍,手拄著藤杖的老者憑空出現,除離秋水外,四周百越人皆是尊稱一句大祭司。
那老者以藤杖指了指幾個攔著離燭的老者,看向被張木流按著肩頭,半點兒不能動彈的年輕人,搖頭不停。
老者苦笑道:“老夫陳盛,還請張公子抬手,畢竟要娶我們百越的閨女不是?”
張木流撤去劍意,一腳將身邊口無遮攔的年輕男子踹飛數十丈,然後對著陳盛微微抱拳,冷聲問道:“攔我去路,我不在意。進門過關也是應該的。隻不過有人不會說話,有人攔我嶽父,大祭司得給個說法兒。”
聽他給個說法兒,這是最後的讓步了。
隻不過青年並未與站在原地,而是徑直走去宅子門口,冷漠眼神驚退左右,兩個攔著離燭的祭司也終究退開。
張木流恢複笑容,走到門口深深彎腰,抱劍施禮,久久未曾起身。
青年笑著說:“張木流見過嶽父。”
兩鬢斑白的老者顫抖著身子走出來,一把將張木流扶起,看著眼前白衣,一時間老眼渾濁。
離燭連說了幾聲好,重重拍了拍張木流肩頭,張開嘴巴好一會兒卻隻說了一句:“你們的事兒,別人管不著。”
眼前離燭也隻是個普通人而已,離秋水已經年近三十,離燭自然有些老了。
張木流笑著說道:“秋水其實一直很掛念你的,可嶽父知道,她就是嘴硬,死活不願意在您這邊兒低頭。”
豆兵城的巢敏去北邊兒的小房子見巢落時,離秋水其實偷偷跟著。從那時起,她就已經想著回鄉後要好好喊一句阿爹。
因為阿爹不是修士,即便有滋補藥物,又能活多久了?
離秋水跟著上來,由頭至尾就沒理會身邊的那些所謂同族同鄉。
清冷絕美的女子瞪了一眼張木流,之後才咧出來個笑臉,輕聲道:“阿爹滿意吧?長得其實也不差的,就是太會想著我了,有時候沒輕沒重的。”
她知道,那會兒若是隻罵了他,他不會生氣,因為不在意。
離燭神色古怪,心說你還好意思說?
“我們進屋坐吧,隨他們怎麽鬧,大不了這祭司咱不幹了就是。就連女婿要見我這老家夥都見不到,幹個什麽勁兒?”
說著一手女婿一手閨女,拉著便進屋。
陳盛苦笑道:“老離,你別犯渾,今天這事兒我給你個交代。”
為難張木流的事,這位大祭司當然知道。可那番肮髒言語,以及什麽斷臂改姓,確實是有些過分了。
人家一家子已經進屋,薑末航跟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蜀國的護國真人壓根兒就沒敢露頭,且邊境大軍已經作勢退走百裏。至於越國,新任護國真人看了一通儋州好戲,早就不曉得藏哪兒去了。
薑末航不曉得在哪兒變出來個長馬紮,兩人一頭兒一個坐著,臉上滿是戲謔。
陳盛雖是合道修士,可幾乎就是龍大那種,打架本事半點兒沒有的。
這位大祭司緩緩走過去,笑著問道:“二位是何人?與張公子一起來的?”
薑末航撇著大嘴,淡然道:“瞻部洲人氏,薑末航,人家抬愛,便被人叫做了劍子。”
嶽然卻是微微一笑,言簡意賅,“勝神洲嶽然,被人喝號書生。”
本以為怎麽都會嚇這拄著藤杖的老者一跳,沒想到陳盛隻是哦了一句,笑著說:“老家夥我閉關一個甲子了,最近才出關,兩位俊傑的威名老夫還真沒聽過。”
坐在長馬紮上的白衣青年對視一眼,有些無可奈何。
閉關一甲子,那不知道咱們是正常的。畢竟那各洲榜上的所謂天才,大半年不過五十。
薑末航或許是太閑了,這會兒以劍氣在地上劃拉不停,還轉頭問道:“嶽兄,你看看我這書法如何?”
嶽然轉頭一看,大驚道:“哎呀呀!薑兄虧的不是書生,若不然我等半吊子讀書人還不要被餓死了?”
兩個白衣青年互捧,一眾百越修士卻不敢散開離去。
有一把帶鞘長劍還在一旁插著,薑末航以劍氣在地麵刻字,方圓數十丈劍意凜然。
大祭司陳盛不住的苦笑,他知道,這是要告訴他們,離家父女與百越是兩回事兒。那番惡心人的言語說出來,張木流沒動手殺人,誰都知道隻是因為這兒是離秋水的家鄉。
屋內三人都已落座,離燭在高位,張木流在左邊,離秋水緊靠張木流。
離燭歎氣道:“木流啊,沒想到見我這個老家夥卻讓你受了好一通氣,怪我沒本事。”
張木流趕緊接話,搖頭道:“嶽父哪裏話?有個秋水這麽好的姑娘,您比誰都有本事,有福氣。百越的規矩是規矩,人心是人心,我們都不必理會,今天就隻是來見您。”
老人喝了一口茶水,苦笑道:“自打發現秋水有了修行潛質,祭司殿便已經給她定了個日後必嫁之人。她不願意,整日不著家,我們也無可奈何。我當爹的,當然覺得女兒喜歡的才是最好的,可我做不了主,就像你說的,規矩太重了。不過好在我女兒有機緣,如今在百越,誰也沒法兒逼她做什麽。”
張木流淡淡一笑,問道:“那祭司殿內定的人,就是方才被我困住的那人吧?”
一旁的藍衣女子淡淡道:“他叫王烈,應該是很小就喜歡我的,隻不過我沒有搭理過他。現在見我帶著閨女相公回來,想給你個下馬威吧。”
青年點了點頭,那王烈最陰毒的可不是尋來大幫人堵路,而是讓百越眾人覺得,張木流是個蠻橫不講理的人。
可張木流哪兒在乎你這個?等山頭確定,過不了多少日子便會有數不盡的詆毀言語傳來,不差一個百越了。
老人說讓離秋水去做飯,他要跟女婿說些悄悄話。
待女兒走後,這位兩鬢斑白的父親低頭沉默了半晌,似乎不曉得該從何說起。
張木流笑著說:“當年學琴的事兒,秋水都跟我說過的。”
當年有個織戶出生的女子毅然決然離開這處宅院,搬去了西峰山中,也在那條小溪旁有個茅廬。後來有個琴師路過百越,極為看中離秋水的琴道天賦,留了一封舉薦信給少女。
喜歡穿紅衣的少女那天在離燭書房門口蹲了一晚上,等她醒來時離燭早已不見身影,隻有張紙片兒放在她腳邊。
紙片兒上寫著:“想要錢可以,叫你阿媽回來取。”
於是人世間少了個或許會極其驚豔的琴道大師。
離燭苦笑一聲,歎氣道:“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事兒了,現在想來還是很慚愧。我這些事兒都已經無法挽回,我就是想跟你說一聲,越喜歡某人,就越怕丟掉,可看的越緊,其實越累。我當年就是看的太緊了,所以兩個人都太累了。”
張木流取出一壺酒水,走過去遞給離燭,一時間也不知如何開口才是。
離燭瞅了一眼張木流腰間的酒葫蘆,笑問道:“愛喝酒?”
青年笑著撓頭,“也不曉得嶽父大人喜歡什麽,就帶了一壺酒。也沒有多貴重,是在瞻部洲買的,想人時可以喝。”
老人瞪眼看來,笑問道:“你是怎麽把我家秋水哄去的?她的臭脾氣,我都招架不住。”
張木流一下兒就想哭了,一直有苦難言,今兒個總算是有人問一句了。
隻不過忽然有個藍衣女子從門口經過,手拿一棵胡蘿卜,一下兒就掰成兩半。
張木流猛然變換神色,一副大義凜然模樣,好似對嶽父問題極其不認同,“嶽父大人這是什麽話?秋水可好了!洗衣做飯無所不能,一手劍術出神入化,關鍵是還溫柔善良。”
告狀?算了吧!命緊要。
離燭搖了搖頭,身體微微前傾握住張木流的雙手,沉聲道:“一定要好好的啊!不論百越日後會如何,有我這個老家夥在,路過時記得來看看。”
沉默片刻,張木流有些傷感,“若是我早點兒看清自己的心思,嶽母或許就不會那麽早走。”
兩人雖然分開,可一個未娶,一個再不嫁。
離秋水之所以那麽喜歡錢,其實是因為年幼時候總是缺錢。她不願開口跟離燭要,便隻能自己去采藥或者織布,幫著阿娘過的好一點。後來阿娘走了,她卻改不了省錢攢錢的習慣。
老人眼睛有些渾濁,拍了拍張木流肩膀,低聲道:“哪怕是你們仙人修士,也都有個天人五衰,更何況我們這種凡人。她走了,其實是省心了,你不必自責。最該自扇嘴巴子的,是我才對。”
相愛之人不能一味遷就,卻要懂得遷就。等將對方變作個籠中鳥一般時,雙方就會走不下去的。
張木流微微一笑,順了一縷靈氣過去,又悄悄掏出來一粒藥丸,以離秋水聽不到的聲音說道:“嶽父不必如此,先治好內傷才是。不論當年你受了什麽委屈,女婿給你找場子回來。嶽母最氣的,或許不是你處處緊繃,而是你不願與她說一些事。”
離燭有些眼中驚疑不定,卻聽那年輕人又以心聲說道:“那個琴師,嶽父應該極早便認識吧?”
老者雖不是修士,卻也是個頗有道行的武師,不至於如此孱弱的。之所以如此,還不是因為體內重傷。
離燭歎了一口氣,他知道張木流聽得見自己心中言語,便以心聲說道:“那人跟腳我也不大清楚,隻不過秋水初生時他便來過,說要帶秋水走,我不讓。當時他走了,可我沒想到他第二次來時氣勢洶洶,非要帶走秋水,而且秋水也極其想跟著他走,我實在是無計可施,便隻能先斷秋水的念頭。後來有個老人與那琴師打了一場,驚退了琴師,自個兒卻也身受重傷,教了秋水沒幾年便死了。”
張木流微微點頭,不出所料。
那時在造化山下,離秋水講這個故事時,張木流便有些懷疑。後來在鯤腹取十諒水,張木流其實看見了一些離秋水的心境顯化,所以一直以來,張木流都覺得看似涼薄的離燭,會有些什麽難言之隱。
離秋水已經端著個大盤子過來,一碟子一碟子放在桌上後瞪眼看向張木流,“還不快把你那狐朋狗友叫進來,坐外麵給我家當門神嗎?”
青年訕訕一笑,大步往門外走去。
離燭看著自家閨女,把手中藥丸拿起來笑著問道:“這個值錢嗎?”
離秋水也是一笑,“你就放心吃吧,你這女婿會的東西可多了,最常跟我吹牛的就是一手煉丹術了。”
門外一眾人還未退去,張木流壓根兒沒理會左右之人,隻是對著長馬紮上坐著的兩人說道:“坐這兒當門神啊?嶽然進去吃飯,師兄去把張瀾他們叫來。”
龍大說有事兒,不曉得去了什麽地方。
薑末航一聲好嘞便轉瞬而至,嶽然說等回來了一起進去。
張木流甩出遊方,得去把張早早他們接來。
白衣青年拔出插在地上的無名長劍,走去陳盛那邊兒,笑問道:“大祭司說法兒想好了沒有?我著急吃飯。”
陳盛笑著搖頭,傳音道:“我族祖神是一棵柳樹,小早早的跟腳我看得出來。十年後可讓早早進祭司殿,補一份機緣如何?”
張木流先是皺眉再是微笑,同樣傳音回複道:“百越所在之地在蜀之南,越之西,古時是被稱之為十萬大山吧?”
這下輪到那位大祭司皺眉了。
可張木流不再言語,遊方已經載著一大兩小三個姑娘回來,薑末航也帶著張瀾三人回來。幾人跟在張木流身後 進門,沒人轉頭去看兩側的百越人一眼。
陳盛苦笑道:“散了吧,還沒有丟夠人?”
王烈率先離去,雖是重傷,可眼中盡是陰狠。
自打妻子搬出這處宅院,離燭家中已經好些年沒這麽熱鬧了。如今女兒女婿都在,外孫女也在跟前,還有這麽一大幫年輕人,離燭甚至覺得自己也年輕了幾歲。
那柄從紫衣陣師手中奪來的長劍,被離秋水轉手送給了方蔥,少女不知為何就喜滋滋的。
夜裏又是兩個年輕男女坐在屋頂,女子將頭抵在男子肩膀,共看星辰。
張木流問了一句:“你真不怕那野丫頭?”
離秋水笑著說:“有什麽好怕的?你怕?”
這話沒法兒接,怕也不行,不怕更不行。
隻聽那女子笑著說:“小姑娘的心思朦朦朧朧,你既然想改變她,又怎麽能傷害她?可若是不傷害她,你張木流不就成了負心漢了?”
張木流苦笑不停,半晌後問道:“當真要守在百越?若是第二次天地大變,出世的就該是那些消失的古山了,十萬大山肯定會重新出世。沒人阻攔安南自立,便是因為這個吧?”
離秋水點了點頭,轉頭蜻蜓點水般往青年臉頰一下,然後看著天上星辰,笑著說:“那你呢?真要把俱蘆洲跟牛賀洲都走一遍嗎?”
張木流抬手摟住女子腰肢,笑著說:“等過完年吧,我得先去北勝神洲一趟,接著便先去北邊兒的幾個小洲,爭取十年之內逛完。到時我回來也已經而立之年了,咱倆到時便成婚如何?”
女子歪著頭哼哼道:“想得美!我隻守百越十年,也隻等你十年哦。”
青年歎氣道:“秋水你不能這樣啊!老夫老妻的了,咱孩子都滿地跑了,你可不能做負心人。”
女子翻了個白眼,低聲道:“回來了帶著早早去一趟兩界山吧。還有,你小娘那邊兒,真不打算去看看?”
張木流沉默不言。
有個婦人自打張樹英消失便抱著孩子回了娘家去,此後從沒回過小竹山。明明隻有百多裏路程而已。
見張木流不打算多說此事,離秋水便再沒提起。隻是破天荒的扭捏起來,輕聲問道:“那明日咱們都去了洪都,我要不要喊娘啊?”
張木流翻了個白眼,心說你又不是沒喊過。
…………
九月初三,洪都城。
要去湖畔宅子的人其實不多。
嶽然送了一本頗為貴重的書,上麵記載著已經古時的名山。之後便雲遊去了。
薑末航這種富家子弟當然也有極其貴重的禮物,送了一對兒玉佩,說等成婚時就把他的禮物免了吧,這次就一股腦兒送上。那玉佩張木流與離秋水各自一隻,不光有著溫養神魂之用,最大的作用便是,無論相隔多遠,但凡對方有著傷及性命的禍事,另外一頭兒皆能感應的到。
張瀾三人合夥兒弄出一壺酒,說是貴重的日後補上,然後跟著薑末航去了金陵。
最後到湖畔宅子的,就隻有張木流一家三口,小丫頭妖苓,少女方蔥,還有兩頭麒麟。
今兒個莫淼淼總算能歇息一天,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不願起來,給何紫棠喊了好幾次還是不願意出門兒。直到聽見院子裏何清穎的一聲驚呼,小丫頭鞋子都顧不上穿,光著腳丫子便飛奔到院兒內。
莫淼淼跑到張木流身前猛然停住,伸手敲了敲自己腦瓜,吃疼了才猛然咧出個笑臉,開心道:“哥哥終於回來了!”
張木流笑了笑,蹲下來按著莫淼淼的腦袋比劃了一下,吃驚道:“這才多久啊?我家小淼淼就長大了?”
小丫頭猛地撲在青年身上,還是習慣用下巴戳著他的肩膀。
“可不嘛!你要是再晩回來幾天,我都得跟清穎姐姐那麽高了。”
張早早給妖苓牽著手,這會兒使勁兒揮舞另一隻手,等莫淼淼看見了,她便開心著說:“小姑姑小姑姑,這個是妖苓姑姑,是爹爹在很遠的地方帶回來的。”
妖苓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咧出個笑臉,弱弱道:“我叫妖苓,以前是一隻鬼,因為飯主兒哥哥說能讓我吃飽,我就跟著他了。”
自此以後,妖苓與人介紹自己,都是一句:“我叫妖苓,以前是一隻鬼。”
莫淼淼朝著張木流翻了個白眼,掙脫出去拉住妖苓的手。
妖苓個頭還是要比莫淼淼高的。
兩個都穿著粉裙的小丫頭對視一笑,好似商量過一樣,異口同聲道:
“咱都是撿來的孩子。”
一身墨綠色長裙的少女背著兩把劍,一把是黑心劍客的遊方,一把是漂亮姐姐送的,她給起了名字叫清白。
蔥,不就是清白嗎?
兩隻麒麟倒是沒多怕何紫棠,可這宅子氣息實在是太恐怖,隻得找了個角落蹲下。
離秋水去幫何紫棠做飯,方蔥把遊方交給張木流,然後帶著三個小丫頭去湖邊兒玩水。
一襲白衣又背著長劍,徑直去往那胡家宅院。
那個大宅子門口依舊熱鬧,倒是再也沒人將毛驢兒染成青色,穿著灰衣來此了。不過每日在此吟詩舞劍的年輕人卻不在少數。
大中午的,好像都不餓似的。
見那白衣劍客緩步而來直去門房,那堆賣藝似的年輕人都停下手中動作,轉去看那青年。他們都心想著這家夥肯定是外來人,看他在胡家門口怎樣吃癟。
可老門房一見那白衣青年,揉了揉眼睛,忙跑出來喊了一句張公子。
張木流笑說胡叔叔跟紅姨都還好吧?
老門房也不去通報,拽著張木流就說好著呢,隻不過胡漢庭與夏紅帶著胡灑灑去了金陵,說是蕭磐小皇帝召見,現如今家中就隻有大小姐在。
張木流笑著點頭,再轉頭時便看見了個穿著青色長裙的漂亮女子小碎步跑來。
胡瀟瀟笑著喊了一句張大哥。
老門房笑了笑便退去,胡瀟瀟帶著白衣青年去了那處池邊亭子。
亭子欄杆上纏著幾根繩子,胡瀟瀟走過去將其中一根從水中提起,原來是竹簍子裏放著個陶罐兒。
女子笑著說:“張大哥愛喝酒,我便跟灑灑買了這洪都城頂好的酒水沉在池子裏,想著如此清涼些,是專門給張大哥備的。”
張木流微微一笑,掀開泥封舉起便灌了一口,之後笑道:“有心了。紅姨身子怎麽樣了?你又是金丹瓶頸了?”
一連兩個問題,尤其是第二個,白衣青年眼中有藏不住的驚訝。
這才滿打滿算九個月而已,胡瀟瀟碎丹再結丹,怎麽這麽快?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別看張木流瞧著境界在這個年齡是算高的了,可旁人沒得三千年心境磨練啊!
胡瀟瀟掩嘴笑道:“灑灑說張大哥肯定會是這副模樣。其實我碎丹之後,好像好處比壞處更多一些,我甚至覺得,很快便能躋身元嬰期,且能一舉成為劍修。”
張木流歎了一口氣,哀怨道:“我從金丹到元嬰境界,足足三年才破境的。至於成為劍修,那更加費事。沒想到在瀟瀟妹子這兒就這麽容易。”
胡瀟瀟好好坐在對麵,輕聲道:“得虧張大哥來的早,若不然家裏都沒人了。我過幾日便要離開,準備去扶搖城待幾年。”
青年點了點頭,說道:“可以去,但最好不要太深入東邊兒海上,未成劍修之前隻在後方撿漏便是。估摸著現在扶搖城也有了脊背山的神兵鋪子,你可以讓他們傳信脊背山,讓脊背山幫著鑄劍,就說是勝神洲張木流求劍。”
胡瀟瀟古怪道:“張大哥有這麽大的麵子呀!”
青年訕訕一笑,心說反正欠人情了,也不差這一柄劍了。
“與脊背山打過交道,提我名字,應該管用。不過若是沒管用,你也別怪我呀。”
女子再被逗得大樂,隻是過了一小會兒,她忽然傳音道:“張砍砍的名聲,勝神洲幾乎已經傳開了。”
張木流傳音答道:“不要緊,人家願意捧,給個名聲還不好?”
既然本人都不在意,胡瀟瀟也不好再說什麽了,隻是輕輕掏出來一顆幼苗,笑著說:“這樹是我托人從仇池舊地買來的,我猜何姨會喜歡。”
張木流驚訝道:“枳椇?你連這都找得到?”
女子靦腆道:“我們一家人蒙受大恩,本該拿些貴重東西的,可玄妙寶物一時半會拿不出來,旁的張大哥跟何姨也不缺,便隻能尋些你們家鄉東西了。不過張大哥放心,等你和秋水姐姐成親時,我一定送你個大大的禮物。”
張木流站起身子,搖頭道:“你去邊城再好好的回來,便是最好的禮物了。”
…………
張木流走去先前喝醉過的那間酒鋪,其實心裏有些怕,怕那個閱曆豐富的老者沒了。
走進去酒鋪,可不比過年,裏邊兒坐滿了人。
張木流走去角落,一個小夥計跑來問幾個人,吃什麽喝什麽。
背劍青年笑著說:“煩勞跟掌櫃的說一聲,有個後輩來討一杯陳年米酒。”
年輕夥計半信半疑,心說這人瞧著像個江湖客,怎麽跟我們老掌櫃認識的?不過酒窖裏倒是真的有幾壇子比一般酒水更辣嗓子的米酒。
張木流見那夥計沒有什麽難過神色,頓時鬆了一口氣。他無奈道:“快去,若是你們掌櫃的不認識我,我就包了你這酒樓一天。”
夥計這才跑去後堂,不多時便有個老者急匆匆走出來,老遠看見角落坐著的白衣青年,驚喜大喝一聲:“哦呦!真是那個沒腿的傻蛋兒?”
張木流翻了個白眼,“老人家還不把你那米酒給我上幾碗,這次我付錢!”
老掌櫃揮了揮手,夥計飛奔去酒窖取酒。這位瞧著與去年沒啥變化的老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張木流,猛然低聲問道:“小子,那個姑娘見著了沒有?她還在嗎?”
若不是這位老人的幾碗米酒,張木流可能至此都不敢去雲夢澤。
青年笑了笑,輕聲道:“見著了,人不在了。但我也終於可以略微放下,現在身邊有個很漂亮的姑娘,我再出一次遠門兒回來便娶她。”
老人聞言十分高興,笑著說:“你這家夥,運氣可真好,看把你樂的。不過這次可千萬別錯過了,你得攥緊了曉得不,要不然跟我一樣,後悔了就遲了。”
張木流使勁兒點頭,卻見那老人瞥了一眼自己背後,壓低了聲音問道:“小子,你是劍仙對不對?怎的這麽招搖,就不怕給人惦記上嗎?”
張木流點了點頭,笑著說:“不怕給人惦記,我輩劍客,天地自由。”
老人哈哈大笑,接過夥計遞來的酒水,給張木流倒了一碗,笑著說:“今天的酒錢我還是不要,不過你這小子以後再路過洪都,還得找我喝酒曉得不?與你說話,我感覺極好。不過呢,若是你此番出遠門回來,我這老頭子已經不在了。你便來這酒鋪,跟他們說,來喝吳湧給你留的米酒。”
張木流點了點頭,喝了一碗酒,果然還是辣嗓子。他伸手拉住吳湧的手,神色誠摯,輕聲說道:“吳爺爺,若是有什麽過不去的事兒,咱占著理的,就去這洪都官府,就說你有個後輩,叫張木流。”
吳湧打趣道:“真有用?”
張木流灌了一口酒,笑著說有用的。
這位老人幾乎兩耳不聞窗外事,雖然開著酒鋪,可極少與酒客喝酒。因為自己喜歡的那個女子,他也極少看官府的什麽布告,自然也不曉得梁國的逍遙王,宋國的劍候,勝神洲的劍客張木流。
可張木流希望,吳湧一輩子都用不到自己的名聲。
平安無事是最好!
…………
湖畔宅子裏,離秋水幫著揉麵,從一開始便紅著臉,好半晌了臉上紅暈還未褪去。
何紫棠疑惑道:“秋水,不穿紅衣了,又紅臉了麽?”
離秋水埋頭半天,這才以極小的聲音喊了一句娘。
惹得何紫棠大笑不停,這位年輕婦人打趣道:“閨女都滿地跑了,叫一聲娘還臉紅啊?”
女子臉更紅了,嬌聲道:“娘又不是不知道早早根底,我跟他還什麽都沒有呢!”
何紫棠哈哈一笑,轉頭回去揉麵,笑著說:“你當真不計較那小子帶著個小姑娘?”
離秋水頓了頓,淡淡道:“方蔥的爹娘死在俱蘆洲邊城,可她卻成了個混世大魔女。張木流是想著把她教好。計較還是計較的,我其實是想著,這家夥怎麽這麽招小姑娘喜歡呢?娘你看看,淼淼跟妖苓,現在又多了個方蔥。在豆兵城還有兩個姓蕭的小丫頭呢,據說後來還有梓舟島的個年輕姑娘。”
婦人搖了搖頭,笑著說:“他呀!小時候就屁股後麵跟著一群孩子。別說這幫小丫頭了,你就說你為什麽喜歡他?”
離秋水想了想,拋卻那些無形中的情絲牽引,張木流最讓她喜歡的,就是那不多的溫柔笑容。
外邊兒角落的兩隻麒麟就沒動過,白潞還是化身白鹿,青焰麒麟便化身成了青鹿。
盡管白潞說了自個兒比青爺大得多,可他還是沒皮沒臉的喊著白妹子。
其實白潞都不大願意搭理他,可架不住那家夥喃喃不休,便也隻好嗯嗯不斷。
青爺終於問了一件靠譜兒的事兒,“龍大的根腳你沒跟張木流說嗎?這事兒最後到底是機緣還是災禍,說不清楚的。”
白潞淡然道:“張木流認識東邊兒的那個龍王,應該沒什麽災禍的。更何況龍大那家夥已經受了足夠多的罪了,背靠著張木流,是他唯一重新化龍的機會了。再說了,你自個兒都沒跟張木流說清楚我們為何要重新修煉,還說人家龍大?”
青爺歎了一口氣,心說那是張小子相信咱們。
一襲白衣醉醺醺的走到宅子門口,正打算運轉靈氣驅散酒意,一道淡藍色身影便出現眼前。
張木流趕緊將酒意驅散,如同做錯事的孩子一般站在門口。
離秋水嘖嘖道:“張大劍仙滿天下都是朋友啊?這到哪兒都不缺酒喝。是跟胡家那位小美人喝酒了?”
青年忙取出那盆枳椇,苦兮兮道:“就是去看望一下故人,你看,人家還送了娘親禮物呢。酒是跟上次那個老人喝的,那時你不是在偷看嗎?”
離秋水掃了一眼那株幼苗,哼了一聲便轉頭進門。
飯桌上,離秋水拿出來了一件白色長裙,遞給何紫棠後笑著說:“我就會這織布的手藝,裙子是剛剛學著做的,娘可別嫌棄。”
何紫棠開心極了,說不嫌棄,哪兒嫌棄了,兒子都不曉得給娘送禮,兒媳婦送的當然很好了。
張木流一臉尷尬,取出一封信又取出一隻雕花的琉璃盅,“信是清歡師娘讓我帶的,酒盅是在搬山渡買的。”
少女方蔥低著頭半天,從那隻小荷包裏取出來一張畫卷,站起身子卻半天沒說話。
因為她不曉得到底要管何紫棠喊什麽,叫奶奶自己肯定不願意的,叫姨或者伯母?事後黑心劍客肯定要給自己穿小鞋。
於是少女也隻能喊了一句何前輩,然後弱弱道:“這是困龍圖,我就是拿它傷了龍大的,今天前輩生辰,我沒備什麽禮物,便隻能將這畫卷送您了,前輩千萬別嫌棄。”
何紫棠微微一笑,收下困龍圖,笑著說:“我先幫你收著,等你下次再見我,我就還給你。但我希望下次再見你時,你不光長了個兒了。”
歡聲笑語中又到深夜,張木流與離秋水並肩走在湖畔的石子路上。
其實不光莫淼淼喜歡往這兒走,第一年來洪都,張木流也會每天都走一遍,有時甚至會刻意去淋雨。
走著走著,身邊女子伸出羊脂玉似的手掌,手心放著個玉簪子。
女子把頭轉去另一邊,嘟囔道:“花了好些錢呢!以後不許摘,要是這簪子沒了,我就砍死你。”
張木流接過簪子,上麵也有篆文。
“秋水在此!”
青年雙手捧著玉簪,頓足原地,靜默無言。
女子問道:“怎麽啦?”
白衣青年突然渾身顫抖,死死看著手中簪子,聲音也是顫抖不停。
“萬一,我是說萬一啊,有一天我也做了那守門人,你要怎麽辦?”
離秋水轉身緊緊抱住張木流,嘴唇貼在他的耳邊,溫柔道:“那我便在兩界山外搭起茅廬,等你千年便是。”
張木流從來不怕孤獨,他怕的是終於有了可以去拚命去喜歡的人,自己卻不能保護她。
女子雙手捧著青年臉龐,猛然間吻了過去,以心聲說道:
“離秋水從不後悔喜歡張木流,無論你在何方,記得頭頂有根玉簪,記得秋水在此。”
…………
回去宅子時已經深夜,張木流走進自己的房間,發現枕頭旁邊放著一雙黑色布鞋。
有一張紙條寫著歪歪扭扭幾行字,“黑心用劍的,這可是本小姐第一次給人做鞋子,你可別多想,我就是給你這麽久帶著我的獎勵罷了。”
張木流搖頭一笑,這自己哪兒敢穿?
不過難得混世大魔女有這好心,還是收著吧。
躺在床上,耳畔響起了何紫棠的言語。
“流兒,瞻部洲之行,你總算曉得了些其中內幕了吧?是不是也見過你爹了?這天下看似稀裏糊塗,其實也清清楚楚。可以仗劍江湖,不平便拔劍,可你得記住一句話。人力終有窮盡時,即便有些事情沒能達到你心中所想,也不要因此墮落道心。”
張木流昏昏欲睡,呢喃道:“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