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在人間 第八十六章 仲秋佳節 都在異鄉
原本隻是帶著個小丫頭,誰知這一路往勝神洲去,稀裏糊塗就多了一大幫人,還綁了個肉票。
偷雞摸狗的事兒,張木流幹過不少,可加上夢境三千年,綁票還是第一次。
方蔥生怕自個兒被龍大架去船艙,所以死活不願離開甲板。哪怕渡船夜裏行駛,她也隻是苦兮兮躲在後邊兒甲板。
一夥人不太適合乘坐往勝神洲去的渡船,畢竟人太多,難保又有意外。於是也隻能乘著這艘核舟回鄉了。可過了瘦篙洲以後,就到了這座天下的東海,相當於在須彌山東頭兒,直往東北方向去勝神洲。
這一路北去少有島嶼,核舟休息也隻能在懸在海上。
方蔥的刁蠻舉措,其實給龍大的傷害著實不小的。龜甲雖是外物,可早就與龍大粘連在一起,卸甲就相當於剝皮。龍大身上一共有三片五彩龍鱗,按張木流估計,那就是他的命脈所在,給方蔥拔去之後,與人族失了一魂相似。
所以這家夥是沒法兒再當苦力了,整日在船艙療傷,偶爾出來嚇唬一下方蔥。
許諾依舊是不太出來見人,也不知道在幹些什麽。張瀾父女倆完全成了妖苓的禦用廚子,每頓飯都花樣兒百出,惹得小丫頭開心極了。
餘錢則是常常喝著張瀾酒鋪拿來的不花錢的酒水,然後就以頭槌擊打欄杆,一口一個涼珠姑娘。
而獨臂江潢,與張木流似的,一次船艙都沒去過,一直在甲板練劍,累了就找張木流要幾碗酒喝。
天亮便是仲秋了,離秋水的生辰便也到了,可自個兒卻還在海上飄蕩,等到落地勝神洲,估摸著又是一輪新月起。
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四圓,其實八月十四的夜晚,月亮也不錯的。
江潢耍劍實在太過煞風景,張木流走過去遞了一隻酒囊,獨臂劍客大灌了幾口,還沒有舞劍幾下便栽倒。
張木流心說總算安靜了,歎了一口氣將這位獨臂劍客扛起,想著丟去船艙,明早上再叫醒他。
正這會兒,一直在後方甲板的方蔥跑去廚房找東西,透過縫隙看到一襲白衣扛著個獨臂青年往船艙去。
俱蘆洲的二世祖嚇得手抖,捂住嘴巴不敢發出半點兒聲音。
她心說“怪不得這家夥想把我給那條魚當媳婦兒,原來他好這一口兒的麽?”
方蔥趕忙搖了搖頭,偷了一根兒雞腿兒就跑回後邊兒甲板。
少女蜷縮在角落,不住抬手捋著胸脯順氣兒。
這秘密自己知道就行了,可千萬不能說出去,要不然肯定給那個黑心劍客殺人滅口。
這個幾乎被人含在嘴裏長到十五歲的少女,先前給張寒漱拖去換了一身說青不青,說綠不綠的裙子。就好似北地草原即將入冬時,給牛羊吃剩下的草,泛黃又泛綠的那種顏色。
方蔥第一次覺得雞腿兒都這麽好吃,一邊兒張嘴撕扯,一邊兒抹著眼淚,委屈巴巴的還不敢哭出聲。
張木流鬼魅似的出現在後方甲板,對著那梨花帶雨嘴角油乎乎的少女說道“睡覺去吧。”
方蔥哇一聲哭出來,一大團肉直往出掉。她哭著說“我不要和你睡覺。”
白衣青年以手扶額,這什麽跟什麽啊?
張木流歎了一口氣,走去甲板最邊兒上,將遊方摘下靠著欄杆,自個兒翻身坐在欄杆上,一條腿耷拉在船外,另一隻腳踩著船幫。
摘下酒葫蘆喝了一口酒,張木流問道“你為什麽要打妖苓?為什麽要拔龍大的鱗片。”
少女抹了抹眼淚,一臉油光。
她咬著牙,心說我方蔥誓死不從。你個狗屁劍客,等我爺爺派人來了就把你大卸八塊兒,我帶回去喂狗。
可那白衣劍客一眼瞅過來,方蔥就有些怕,因為眼神極冷。
方蔥抽泣不停,卻微露陰狠神色,“她憑什麽有人疼?你們憑什麽疼她?”
一句話說的稀裏糊塗,可張木流聽懂了。
白衣青年又喝了一口酒,冷淡道“從今天起你得跟著我很長一段時間,少說一兩年,多則十幾年。我不怕你家人來找,你有靠山,我就沒有了?”
方蔥又哭了起來,哽咽道“你帶著我幹嘛嗎?”
張木流說道“你的修為被我以秘法禁錮,我有自信,渡劫之下無人能解。所以說,到了勝神洲之後,我會先送妖苓他們離開,隻帶著你徒步往我家鄉去。你想吃飯就得自己動手,想買東西就得自己掙錢。總而言之,你無論想幹什麽,都得靠自己。”
方蔥聞言忙從懷裏掏出來個小荷包,倒出來一枚泉兒遞向張木流,哽咽道“我有錢,我跟你買吃的喝的行不行?”
青年搖了搖頭,一揮手將那荷包連同方蔥手中的泉兒收走。
少女愣了愣,接著猛然間哭的撕心裂肺,不知哪兒來的氣力猛然爬起來,朝張木流跑過去,張牙舞爪的像是要把張木流撕碎。可一隻修長大手按住她的腦袋,她隻能在原地咆哮。
方蔥一邊哭喊,一邊叫罵,聲音都有些嘶啞。
“姓張的,你算什麽東西?真當自己是劍仙了嗎?你不就是要錢嗎?我那一袋子錢都給你,你放我走!你放我走!”
被寵了十四年的掌上明珠,就是因為家人太過寵愛,她從來就是想要什麽就能得到什麽。對她來說什麽事兒都是對的。
就這樣嘶吼大半個時辰,少女已經發不出來半點兒聲音。張木流微微用力,將其推到在甲板上,然後將遊方挑去插在她身旁,淡淡道“從今天起,你給我背劍。但凡你能拿著這把劍傷了我哪怕一根兒頭發絲,我就放你走,說到做到。”
方蔥眼神變得陰狠,爬起來雙手將遊方拔出,扭曲著麵容,像是用盡全力想要殺了張木流。可劍至那白衣青年邊兒上,便有兩根手指伸出夾住劍尖,無論方蔥再如何用力都無濟於事。
少女猛然像是被抽去一身氣力,癱坐在地上無聲痛哭。
因為已經哭不出聲音了。
張木流解下背後皮鞘放在少女身旁,也不理會那痛哭的少女,徑直往前方甲板去。
後方甲板留下一個似乎不剩一丁點兒希望的綠衣女子癱坐哭泣。
張木流知道,今夜會是方蔥長這麽大以來,最絕望的一個夜晚。
可他就是要讓她知道,沒什麽是容易的。
沒有爹娘陪伴,不是她把別人珍視之物隨意踐踏的理由。
白麒麟傳音道“是不是有點兒過了?”
張木流不言語,走到前方甲板,還是方才那個姿勢,對月飲酒。
有個詞兒叫教養,張木流覺得,其實該是養教才對。
他曾在洛陽城給史嘉銘說了個故事,與方蔥相比,那個女子要淒慘的多。
總會有些自認為看遍世態炎涼,卻活的不如意的人,會把一句“吾心本善,奈何世濁”掛在嘴邊。
張木流也曾以為,自己深陷淤汙良久,再如何都是洗不淨的。可蓮舟島的那朵聖蓮,紫瓣光芒大放,給了他答案。
世無不染,心淨足矣。
凡人初生,皆是白紙,是黑是白概難定論。
誰都會因為身邊之人,所處之地而沾染顏色。可長大路上,不就是個找自己的過程嗎?
月夜憑欄問心,也隻能幫著自己問自己,從前所為,好或不好。
方蔥,又何嚐不是自己?
張木流撚起方蔥從荷包取出的泉兒,又是灌了一口酒。
酒與劍,好似從來就分不開。隻不過自己也隻能抒意。日後若是重回歸來乎,一定要跟離秋水一起,一定要跟黑如學上幾招。
喝著喝著沒來由就笑起來了,心說那位手持金鐧的兵家修士,怎的沒書上說的那麽黑?倒是脾氣差不多,給凡俗市井繪做門神可當真應景。
張木流與那位前輩做了一樁小買賣。
瞻部洲以煮麵潭為線頭兒,將會挑起一道以一洲大小王朝與修士山頭兒為根本的軒然大波。清算不至於,但二十年來吞的錢得吐出來,有昧良心的事兒得用別的方式補回去,或是出錢,或是出力。
且整座瞻部洲,心虛之人亦或山頭兒,都會慢慢跳出來。
而瘦篙洲,則以白羊宮為雞,要讓這座堪堪為洲的海上竹篙,為二十年前之事,老一輩人人自危。直至將這一座瘦篙洲,變作一根真正可以撐船的篙。
張木流其實知道,父親所在的兩界山,已經撐不了多久了。少則百年,多則千年,這天下就會門戶大開。
所以張木流與瘦篙洲的那位兵家修士約定,若是百年內尋得來他要的東西,那魁梧漢子便會為小竹山出手一次。
灌了一口酒,抬頭看了看月亮,又轉頭看向船尾沒了響動的甲板,張木流自言自語道
“冷月愁人,青蔥愁人。”
張瀾緩步走來,笑著說道“山主劍仙氣象著實不錯,就是作詩差點兒。”
原來不光是張瀾出來了,張寒漱走去船尾,施展出個小術法將讓方蔥睡去,這會兒抱著那個少女往船艙去,下階梯之前狠狠瞪了張木流一眼。
餘錢也跑了出來,坐在茶台前傻笑不停。
張瀾忽然神色認真,對著張木流說道“海上島嶼沒聽說張砍砍之事,可貌似各處大小洲已經慢慢傳開這個。是有人想要捧殺山主吧?”
年輕道士附和道“有些無聊之人就愛排些什麽天才榜單。如今好像有把張大哥推成勝神洲年輕一輩首位之勢。”
張木流搖頭一笑,淡然道“這些人啊!就會瞎扯,甭說別人了,我媳婦兒我就打不過。”
餘錢麵色古怪,心說那位嫂子,得多厲害啊?
白衣青年站立起身,看著天邊那輪月亮,笑著說道“再往前五萬裏,好像有一片礁石,即便漲潮也會有幾塊兒石頭露著。到時我們看看那處有沒有罡風,若是有,便叫龍大與小白去釣魚,我親自下廚,咱也得過個節不是嗎?”
張瀾笑著說“那我便給大家夥兒做月餅。”
年輕道士麵色古怪,他實在也不會做什麽,可人家都要展露廚藝,自己怎能無動於衷?於是他訕笑道“你們吃過豬肉燉粉條兒嗎?”
一個頭生龍角的白衣女子緩緩上船,長的半點兒不輸張寒漱。
張木流打趣道“小白願意化作人身,可是不多見呀!到時青爺還不要看直麒麟眼?”
兩人齊齊看向白麒麟,長大了嘴巴。
白麒麟說了句讓張木流吃驚不已的話。她說
“張木流,給我起個名字吧。”
張木流笑道“叫白菜如何?”
白麒麟眯眼冷笑。
嚇得張木流趕緊說道“叫白潞吧?”
鹿角女子這才真正笑了起來。
其實張木流想著,起名叫白菜,回去趕忙給青爺取名字叫青豬。
但凡拱一拱,這事兒不就成了麽?
…………
洛陽城的包子鋪今天不開張,張藤霜與徐婉禾兩個姑娘逛街,張羽跟陳辛左在後邊兒拎東西。
女人但凡與街道沾邊兒,必然就會有許多事兒。
手裏富裕的,可能會買些瞧著好看,略微值錢的。即便手裏不太富裕,蘿卜白菜也會買上一大堆回去。
其實自打陳辛左手裏的生意做起,幾人手裏便沒缺過錢。
前些天專門把史嘉銘放在新開的一種,極其暢銷的一份,稱作閑事報的紙張最顯眼的位置。寫的盡是這位年輕統領這天幹了什麽事兒,與誰說了什麽話。
幾人裏邊兒陳辛左年紀最大,他給張藤霜安排的事兒,讓跟著史嘉銘一天,去寫年輕統領的一天生活。
當時那個在外人麵前一如寒霜的女子極其不願意。心說寫他幹嘛?寫個城南桂花兒開都比這個強。
可強不過陳辛左,還是隻能聽陳老大的命令。
所以這會兒張藤霜買的東西尤其多,全給陳辛左拎著,張羽愣是不敢搭手幫忙。
張羽可是知道,這世上,現如今除了張木流,再沒人治的住這小妮子。
徐婉禾拉著張藤霜的手臂,笑著問道“你說那個史大哥是不是喜歡你啊?”
張藤霜翻了個白眼,嬉笑道“若不然婉禾姐姐今晚就別跟我睡了?”
兩個年輕姑娘在前方嬉鬧起來,一個撓一撓對方嘎吱窩兒,一個摸一把對方小臉蛋兒,引得路人不住側目。
何謂人間絕色?
有如春水潤物,無聲大美。
有如桃紅含苞,羞卻惹憐。
有如二七少女長街起舞,行人側目。
張藤霜忽然頓足,直視前方,眼神變得陰沉起來。她對著前方一個穿著黑色布鞋,一嘴黃牙的老者,咬牙說道“老狗!怎敢來?”
老者歎氣道“怎的半點兒沒有禮數?爺爺都不曉得叫?”
張羽幾步上前,護住兩個女子,冷聲道“小竹山長輩成群,我們唯獨不認你陳束城。”
陳辛左緩步走去陳束城身前,握緊拳頭就朝著老者臉上一拳。這位霄仇府的宋國駐使全然沒有抵擋,任憑一拳頭將自己砸的踉蹌後退。
陳辛左輕聲道“小羽,你帶著她們先走,在劉叔家裏煮好火鍋等我,我跟這個老梆子扯一扯往事。”
張羽點了點頭,招呼張藤霜跟徐婉禾先走。
在涿鹿城裏的禦風鏢局長大的女子,原地站著不肯挪步,直到陳辛左投去一個讓其放心的眼神,她才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陳束城找了個人少的地方,慢悠悠走過去,一屁股坐在台階上,輕聲說道“我當年的確隻是為了保命,但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有什麽錯。可是,張家的孩子和喬家的孩子見我跟見了仇人似的,正常。你是陳家的孩子,你不該對我這樣的。”
少年遠遠站著,不願挪步去陳束城身邊,搖著頭譏笑道“聽說陳大人前些天回了小竹山?沒給人用唾沫淹死真是出乎意料。”
老人苦笑道“小木流都沒有跟我撕破臉,你又是為什麽?”
陳辛左轉身準備離去,冷聲道“你以為大哥是為什麽沒找你的?”
已經極其有錢的少年苦澀一笑,微微道“不是覺得你沒錯,而是因為……我們小竹山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陳束城張了張嘴,苦笑一聲,從懷裏取出一塊兒月餅,是在小竹山後山取的桂花為餡兒。
他最後還是沒忍住喊了一句“辛左,過節了,吃點兒好吃的。你爺爺奶奶是沒有了,你也不認我,可甭管咋樣,你這慫娃還是要記得,有個老頭兒是你的長輩啊!”
陳辛左一言不發,埋頭往西去。其實少年人臉上已經滿是淚水。
此刻的陳束城,就好像隻是個獨自過街又獨自過節的老人。
一處小院兒裏,有個中年漢子,四十多歲的模樣,在不大的院子裏架起一口大鍋。不遠處有個頭發花白,年紀看著卻也才四十上下的婦人,木桶盛滿了水,洗著一大塊兒肉。
去年的洛陽城,有個采花賊害了十三個女子,毀了十三個家。這個樵夫的女兒,是被薛泱第一個害了的。
中年漢子轉頭笑著說“蘆花兒,手腳麻利點兒,藤霜她們就要來了。”
婦人瞪眼喊道“姓劉的,我叫你買好肉,你看你買的這是什麽東西?你還怪我,等藤霜來了,我看你怎麽交代。”
漢子的名字極其俗氣,叫劉金山,或許他的爹娘,想著留下他,就是留了一座金山。
劉金山無奈道“這不是去的晚了,再好的肉都已經給人買走了嘛!”
自從閨女走後,這兩夫妻突然之間好像對啥都沒了指望,隻是渾渾噩噩活著,甚至想著來一夥兒強盜多好?把自己夫妻倆人全砍了,一了百了。
後來劉金山無意間瞧見了包子鋪的小姑娘,真的和自己閨女長得很像。所以他打柴回去,總會繞路,老遠看上一眼。回家去再給自家已經哭的有些神誌不清的媳婦兒說一句,“那個跟咱家閨女長得很像對姑娘,沒啥事兒。”
後來的日子裏,張藤霜每天都會抱著一屜包子來這處小院兒,幫著劈柴燒水。
直到那時,這對兒夫妻好像又有了活下去的一點兒奔頭兒。
兩個姑娘手挽著手走在前頭,與後邊兒兩個大包小包掛了一身的少年人前後走進院子。
張藤霜喊了一聲幹爹幹娘,轉身從張羽手中奪過來個籃子,裏邊兒裝著月餅。
少女笑著說“今天沒做包子,但藤霜給你們做了月餅噢!”
婦人笑了笑,擦了擦手站起來,走去兩個姑娘身邊,一隻手抓一個姑娘,又轉頭看向兩個少年人。
這位頭發花白的婦人溫柔道“這兒雖然不是家鄉,可也不是異鄉。”
…………
有個黝黑矮個兒,一身素袍的青年自北海而來,到了中山國。
世事古難全,喬長昌回鄉路上到了中山國,可喬雷卻人在家鄉。幾年不見的小夥伴隻是想喝一頓酒,沒想到這麽難。
無奈之下,喬長昌隻能獨自找個酒鋪喝酒。
這些年獨自在外,他也終於明白了那四個字的道理。
寡酒難飲。
修士酒鋪從來就消息靈通,喬長昌喝著酒呢,就聽一旁有人談論那個從來沒聽過,一出世便震驚四座,隱隱有冠一洲年輕修士之首的架勢的年輕人,張木流。
有個中年漢子喝了酒,大笑道“真不愧給人喝號張砍砍,這家夥幾年前就差點兒把越國太子揍死,去年又把宋國的護國真人打了個半死,聽說到了涿鹿,又把梁國的北山伯打了,還給越國的護國真人砍死。之後一路打去瞻部洲,拆了幾座山頭兒,一處皇宮呢!”
有酒客應和“照你這麽說,那小子真是個惹禍精啊!隻不過若真是這樣,那不也是說明這個張木流,盛名不虛麽?”
喬長昌抿了一口酒,笑問道“兩位大哥是怎麽曉得其中原委的?莫非是給那張木流砍剩下的?”
先前說話的中年漢子皺眉道“你不去南邊兒打聽打聽,他宋國封侯,梁國封王,現在名聲都大過天了,曉得其中原委很奇怪嗎?”
黝黑青年轉頭眯眼道“我知道啊!可就是沒能像二位一樣,知道的這麽細致。我想一想啊,是不是每一國,都會有像二位這般,給我們大家夥詳細講解的人?”
兩個托兒猛然起身,沉聲道“你是何人?”
黝黑青年緩緩起身,變出一團銀針鋪在手臂上。笑著說道
“小竹山人,給畜牲看病的。”
…………
喬雷其實還在樵西縣,隻不過沒在小竹山,而是去了百裏外的另一處小山頭兒,名叫趙山。名字可謂是十分直白了,就是一家姓趙的創建的小小修士門派。
有個一身墨綠長裙的女子,領著個壯實漢子緩緩登山。
趙倩沒好氣道“我見你爹娘都沒這樣兒,你怎的這副鬼樣子?你怕個錘子你!”
喬雷翻了個白眼,變出個竹筒想要喝酒,可遞到嘴邊兒還是忍了。
青年心說,這要是給老丈人跟丈母娘聞見酒味兒了,還不要覺得自己是個酒鬼?算了算了,待會兒我就說自己連茶都不會喝。
聽了趙倩言語,喬雷嘟囔道“你見我爹娘怕個錘兒,醜媳婦才怕見公婆,你那麽好看,當然不怕了。可我去老丈人家,總有些窮小子上門兒提親的感覺。”
趙倩氣笑道“你還是窮小子?也不曉得是誰,整日死死瞅著錢眼兒,就嫌棄自己腰不夠纖細,但凡有法子瘦下來,早就鑽進去了吧?你窮的就剩下錢了!”
喬雷訕笑道“再窮還不是有媳婦兒了。”
說話間已經到了山上一處宅院,與凡俗人家的院子沒什麽差別。
壯實使勁兒洗了一口氣,可還是有些腿肚子鑽筋。他顫顫巍巍跟著趙倩走進院子,老遠看見坐在桂樹下的一對兒夫婦,就好似瞧見了什麽頂嚇人的東西。
喬雷咽了一口唾沫,憋出個笑臉,幾步超過趙倩,從袖子裏一股腦兒倒出來一大堆東西。
他對著那對兒夫婦笑著說“我也不曉得買什麽好,不如叔叔嬸嬸自己挑?”
後邊兒的趙倩直想捂住額頭。
女子輕輕咳嗽一聲,張木流秒懂。又大聲說道“不用挑了,都給您二位。”
這會兒趙倩直想踢死他。
趙山主搖頭一笑,與妻子對視一眼,異口同聲說了一句,“這孩子真老實。”
完了!喬雷如遭雷劈,一時間呆立桌前,不曉得該如何是好。
以他這些年在外奔波的經驗,說了這孩子真老實,下一句就會說,“我閨女跟你不太適合。”
正要使出渾身解數,不想這位山主忽然問道“能不能喝酒?”
喬雷神色苦兮兮,心說是能喝還是不能喝呢?
轉頭看向趙倩,投以求助眼神,後者冷哼一聲,不搭理青年。
喬雷隻好實話實說“喝一點兒?”
先是丈母娘舉杯說喝酒,喬雷端起眼前的盆就一通猛灌。老丈人又說碰一個,喬雷就差把酒碗端到桌子低下去了,輕輕一碰就又猛灌下去。
仙家酒釀,且是那種極其醉人的酒。兩大碗灌下去,喬雷就已經有些飄飄然。
這會兒喬雷心說,總不能虧待老丈人跟丈母娘吧?
壯實漢子不斷舉起那說是碗,其實是盆的酒具,往那位趙山主與山主夫人遞去,敬酒。
結果從傍黑喝到了圓月高掛。
山主夫人給個女侍攙扶回屋子,趙山主始終不肯走。
趙倩上去勸,卻被那漢子吼道“你是誰?我閨女呢?叫我閨女來!”
中年漢子指著喬雷,說道“看見沒有,這是我女婿,今天晚上開始,就是我兄弟了。”
趙倩無奈道“爹!我就是你閨女。”
那位山主不停說著不是,直說到癱在桌子上。
乘著女子將她父親攙回屋子,喬雷以手扶牆走到院子外邊兒,順著牆壁劃坐牆根兒,抬頭看著月亮傻笑不停。
趙倩跑出來,蹲在喬雷身旁,笑著問“你傻笑什麽呢?有什麽高興事兒也跟我說說唄?”
壯實青年隻是傻笑道“今年仲秋沒下雨,總算不用踩兩腳泥巴了。”
還是幾年前,三個虎頭虎腦的少年總愛往東邊兒的一座小山峰跑去。那個叫做雪嘯梁的小小山包,承載了太多的兒時回憶。
三個少年人一起過的最後一個仲秋,比張木流離開家鄉的時間更為久遠。那年的八月一直下雨,沒完沒了的。總算在仲秋那天放晴,可往東邊兒的雪嘯梁去,再沒有青石路,於是三個少年人踩了兩腳泥巴,連滾帶爬的上去那雪嘯梁,折了幾根兒樹枝墊在屁股下邊兒,喝著偷來的酒水傻笑不停。
趙倩問道“是想他們了嗎?你還好意思想,你看看人家都是大官兒,你呢?”
女子故意打趣道“士農工商,你排末尾噢!”
喬雷沒來由就取出竹筒,灌了一口酒,伸出手臂摟著女子肩膀,輕聲道“其實我們都是不愛著家,更不戀家的人。”
頓了頓,壯實青年說道“可獨在異鄉,又逢佳節。”
想來也是倍思親。
…………
有個手使雙錘,終於不再肉嘟嘟的,恍若神將的少年,此刻還在齊國東邊兒的一處海島。
在扶搖城吃了一個大虧,裹得像粽子一般躺了好幾個月。唯一的好處就是甩掉了幾十斤肥肉罷了。
張卓康托著雙錘背靠一棵參天大樹,看著圓圓月亮,沒來由就想喝酒。可那老家夥就是不讓自己喝!
唉!人家的師傅都是疼徒弟,自個兒這個師傅好像從來就沒譜兒。大過節的連個月餅都不給,好歹給我丟點兒肉食調料呀!這島上的野物都要給自己吃完了。
張卓康嘟囔道“也不曉得那些家夥都在幹嘛呢?兩年之約能到齊幾個人?”
少年忽然苦著臉,喃喃道“不管咋樣,他們身邊肯定都是有人的,就我最苦,這破島就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不對,他娘的連鳥兒都沒得。”
有個白須老者瞬身到不遠處,歎氣道“鳥不是被你吃光了嗎?”
老者拋給張卓康一封信,後者拆開信封,越看眉頭皺的越緊。
張卓康抬頭皺眉道“捧殺?這是有人要害小木流!老頭子你得讓我回去。”
老者搖了搖頭,歎氣道“張木流如今還未回來勝神洲,名聲就已經如此響亮。他若是在此時自立山頭兒,定會成為眾矢之的,被這天下的年輕修士問道問劍不斷。”
張卓康氣呼呼的站起來,冷聲道“那我便回鄉,替他擋。”
小時候誰沒給誰擋過拳頭?誰又沒打過誰?如今長大了,也略有本事。有人來找事兒?當我小竹山走出來的孩子都死光了!
老者走過去按住少年肩頭,輕聲道“你想想他著急自立山頭兒,是為什麽?不就是想給你們這一輩兒拖幾年時間嗎?”
張卓康猛然一怔。
好像那個從小就臉蛋兒煞白的家夥,總是喜歡什麽事兒都大包大攬,偷煙偷酒,看似大家都有做,可他拿出來的是最多。
少年抬頭看著月亮,低聲道“八月十五沒法子一起喝酒,正月十五大家一定都要在啊!”
…………
金陵皇城裏突然多出一頭神犬,自稱是逍遙王的好友,要見小皇帝。
蕭磐年紀是小,可一年多來,那一副鐵手腕兒教人不敢小瞧,如今梁國上下,沒人敢提小皇帝這三個字。
今兒個來了一頭大狗,直接在宮城內苑大喊小皇帝,可把人嚇得不輕。
最令人驚訝的是,年輕皇帝親自出門迎接這隻大狗,且那大狗變作小狗,蹲在蕭磐肩膀上,少年皇帝也還是一臉笑意。
這事兒傳出去後,眾人也隻能把蕭磐如此大度的原因,歸咎在那個如今名聲大過天的逍遙王身上。
喬玉山還在金陵,整日對著一副山海堪輿圖冥思苦想。偌大一處宅子,除了主人之外,居然隻有個端茶送水的丫鬟跟個又當廚子又當馬夫的老者。
書房忽然間被蓋上一層禁製,喬玉山眯眼轉過身子,猛然間卻笑了出來。
原來是蕭磐給個長著龍角的小狗扯著,從皇宮瞬身此地。
那隻漂亮小狗開口道“我叫樂青,姓張。”
蕭磐與喬玉山瞬間明了。
樂青笑著說“張小子回勝神洲便會自立一處山頭兒,我聽說呂太後手裏把控著一座逍遙福地呢,逍遙王與逍遙福地,我覺得特配。”
蕭磐眼神古怪,心說這是衝自己來的呀?
喬玉山搖了搖頭,輕聲道“安身立命所在,不是正當途徑,木流不會要的。”
樂青使勁兒點頭,心說真不愧是二哥,果然懂那小子。
就張木流那死強死強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與薑末航的謀劃,打死都不會要那座逍遙福地的。
所以這會兒樂青才拽著蕭磐來尋喬玉山,總得想個法子不是嗎?
蕭磐歎了一口氣,無奈道“這多簡單的事兒?張大哥不願意要,賣他不就完了,賒賬也是可以的嘛!可以讓他當千年逍遙王,換一座逍遙山。”
樂青狗眼一亮,差點就要誇小皇帝了。
可蕭磐卻苦笑道“可問題在於,逍遙山在母後手中,且養著大量修士,我也沒法子啊!”
喬玉山笑著說“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於,你如何讓他安心。”
按樂青想的,自己跟薑末航隨隨便便就把那群養著的修士收拾了,到時交給蕭磐,讓小皇帝轉手賣給張木流便是。
可喬玉山知道,那個家夥不會輕易接手。
從小一起長大,那家夥就不是個能為自己占便宜的人。
沒來由就笑了起來,手中變出一壺酒,轉身往書房外走去。樂青見狀便打開禁製,小皇帝也全然不當一回事兒。
隻見那儒衫青年提著酒壺,走到門外花園,抬頭望月,臉上笑意不斷。
蕭磐走出來問道“喬先生笑什麽?”
喬玉山笑著說“想起了小時候兒,有個小家夥偷了人家硯台藏在煙囪裏,一晚上竟是愁的沒睡著覺。第二天才天亮,他抱著個熏的烏黑,直滴汙油的石硯去了山中石匠家裏,臊眉搭眼的將其還回去,還說若是沒法兒用,他就學著鑿石頭,做一個新的還回去。”
樂青與蕭磐懂了,為什麽喬玉山說問題在於怎樣讓張木流安心接手。
就像那艘蓮舟,張木流也還是給了一枚泉兒,哪怕是前輩饋贈,他也覺得如此才能心安。
而自那次偷硯台以後,張木流再也沒偷過任何東西。
儒衫青年喃喃道“好像不知不覺就長大了,不知不覺大家夥就都飄散四方。都有了不俗本事,卻都離家越來越遠。”
蕭磐輕聲道“凡俗人都要上了年紀才惦記個落葉歸根,更何況是修士。其實大家都不怕離家遠,而是怕回去時故人不再,我卻白頭。”
喬玉山又喝了一口酒,笑道
“好一個故人不再,我卻白頭。”
…………
張早早早就跟著離秋水返回百越,跟著自家娘親結廬山中,娘倆都喜歡光著腳丫子在溪水中晃蕩。
這座山,名叫西峰,算是如今百越境內最高的山峰了。
離秋水人在山中,卻有一把冰晶長劍懸停山巔。西峰山巔寒意無邊,直至今日,百越無人來犯,更沒人因為這個換了淡藍色長裙的女子一劍劈開百裏海溝而前來興師問罪。
離燭老早便端來了一碗長壽麵,給離秋水一口氣吃的幹幹淨淨。
畢竟是百越祭師,每日的事情幾乎做不完的,如今又是特殊時期,離燭忙的不可開交,連給女兒過生日,都隻能老早端來一碗麵。
今天山中草廬也不熱鬧,就是來了一個拎不清的女子,短裙皮靴,見著離秋水時一口一個婆娘。
張早早可討厭這家夥了,娘親是爹爹的婆娘,才不是她的。
所以符阮兒在張早早這邊兒可不受待見了,小丫頭來來去去都要冷冷瞪其一眼。
這個從小跟離秋水一起長大的女子也很無奈,想著揪幾下小丫頭的臉蛋兒,卻被離秋水告知,“你不一定打得過我閨女。”
符阮兒歎了一口氣,湊去離秋水身旁說道“現在你那個郎君可名聲極大,有人故意在各處大城散布消息,說南勝神洲的西北處,有個叫張木流的家夥,劍仙氣概,可為一洲年輕修士首位。”
離秋水皺眉道“查出來是誰散布的沒有?”
要找個山頭兒的事兒,離秋水肯定知道的。值此時節,偏偏有人把他捧上天,絕不會是好事兒。
符阮兒問道“他真那麽能惹禍嗎?說他一路砍到瞻部洲,現在又在往回砍,人送外號兒張砍砍。真有那麽猛?”
說那個猛字兒時,短裙女子眉眼笑意不斷,卻笑的有些……不是多麽好意。
離秋水瞪了其一眼,從小就不正經。
她們倆人幾乎從小玩兒到大,先後都成了修士,關係便更好。隻不過符阮兒似乎對某些方麵開竅極早,十一二歲時便葷話極多。
不再紅衣的女子笑著說“從勝神洲砍到瞻部洲是真的,至於從瞻部洲砍回來,我就不得而知了。”
符阮兒瞠目結舌,喃喃道“真那麽猛?”
離秋水笑著說“連我都砍過,你說猛不猛?”
短裙女子伸手擦了擦額頭虛汗,心說這都沒死?那家夥真是猛!
嘴上略有笑意,可離秋水早有提劍出山,去尋那散布之人,問上一問他們,居心何在?
那是我的男人,怎能讓你們算計!
可她如今不能走,她在等,等第一個憋不住的來西峰找事兒。
符阮兒沒多久就離去,張早早可算鬆了一口氣。小丫頭氣呼呼的走去自家娘親身邊,兩隻手臂抱在胸口,瞅了一眼生的極好看的娘親,哼了一聲便轉頭。
離秋水給小丫頭逗得大樂,笑問道“你這是替你爹吃醋?”
張早早撇著嘴說道“我爹爹偷偷塞給我一個東西呢,說等娘親過生日時,讓我送給娘親。可娘親居然跟那個腦子進水了的老姑娘一天天的不清不楚!”
離秋水賞了小丫頭一個腦瓜兒蹦,板著臉說道“你爹給了什麽,拿出來。”
小丫頭一臉委屈,掏出來一塊兒白淨絲帕遞給離秋水。
張早早這會兒心中言語不停,“等爹爹回來了,我就告訴他,娘親打我!”
可轉念一想,好像說了也沒啥用,說不定娘親連爹爹都要一起打了。
將絲帕掀開,裏邊兒是個粉色夾雜綠色的手鐲。
絕美女子兩指撚起手鐲,將其舉高,閉著一隻眼睛看向天空。
這粉綠手鐲剛好裝下一輪圓月,好似給月兒披上一圈兒厚厚衣衫。
離秋水忽然一臉笑意,兩個酒窩,笑的極甜。
因為這隻從釣蝦湖定做的手鐲,內壁刻著八個小字。
“秋水見月,我見秋水。”
…………
天還未黑時渡船便已經到了那處礁灘,一行人停船在那礁灘上空,皆是心中大喜。
這處礁灘雖小,卻也有著方圓幾裏的小小空間沒有罡風。
海上罡風因何而存,又因何而散。提出問題的人極多,卻始終無人給出答案。
就像有些巨大島嶼,其中滿是罡風。可如同這處無名礁灘,卻也有幾裏範圍的“純淨”之地。
餘錢與江潢說要比拚釣魚技,非拉著張木流一起去。後者故作深沉,說今日佳節,讀書人都要作詩的,他得好好構思一番,爭取寫出個流傳千古的絕美詩句。
年輕道士跟獨臂青年都不願搭理他,唯有妖苓半信半疑的跟去釣魚,可心裏卻還是期待飯主兒大作。
張瀾父女在廚房做月餅,吵吵鬧鬧的,張寒漱依舊一口一個老家夥。
嘴上話並不少,可心中極其沉默寡言的許諾,不知從哪兒知道的張木流喜歡吃個炒花蛤,便掀起褲腳,打赤腳在那礁灘趕海去了。
龍大與有了名字的白麒麟也不再沉悶船艙,出來等天黑,等月亮。
可白潞不再人身,倒是沒讓小丫頭看見,否則馬屁話一大堆是少不了的。
眾人都十分開心,臉上滿是笑容。唯獨一個穿著墨綠色長裙,背著遊方的少女,跟在張木流身邊,不喜不悲,半句話也不說。
方蔥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獨自在船艙內,趕忙檢查了一番衣衫,發現無事才放下心。
隻不過回憶起昨夜之事,她依舊恨意滿滿。
這位二世祖心中一直勸慰自己,“姓張的,你等著吧!等渡船到了陸地,我爺爺派人來接我的時候,本小姐要看你怎麽哭。”
於是她自覺背上遊方,眼神冷漠跟在一旁。即便爺爺會救自己,可她一旦有機會,就會真的捅死他。
殺心,方蔥一直有的。
可少女又哪兒玩兒的過張木流這種活成精的人?
白衣青年隻是淡淡說道“若是想吃飯,就自己去抓魚,換今天的一頓飯。”
一句話而已,方蔥被氣得渾身顫抖。
她被那個黑心劍修封住修為,如今隻是個十五歲的女孩而已,哪兒能不餓?
方蔥咬牙道“憑什麽?別人吃飯不用費功夫,我吃飯就非得拿什麽換嗎?”
張木流眯眼笑道“因為他們是我自家人,可你方蔥不是。”
少女無力反駁,盡管氣得直發抖,卻也還是走出渡船,去礁灘捉魚。
少女隻能安慰自己說“人是鐵飯是鋼,不吃戳不死黑心張。”
可活了十五年,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如今又沒了修為,魚哪兒是那麽好抓的?
從天亮抓到天黑,那邊兒釣魚的人都已經兩竹簍子了,她連哪怕一個螃蟹都沒抓到。
方蔥又想哭了,可她覺得不能再讓那個黑心劍客瞧不起,憋著眼淚繼續抓魚。
可等釣魚的,捉花蛤的都回去渡船,她一人在月色下四處晃蕩,特別是看到自己已經被泡的煞白的腳丫子,她還是沒忍住哭了出來。兩隻手捂住嘴巴,無聲嗚咽。
這會兒有個粉裙小丫頭一手撩起裙子,走幾步便回頭看看甲板,見那白衣青年好似隻在賞月,她便再走幾步。
妖苓使勁兒扭過腦袋盯著甲板上,一手塞去一條不大的黑魚,焦急道“你快拿著,飯主兒這會兒發呆了,看不見咱。”
方蔥深吸一口氣,控製不住又抽噎一聲,之後小聲問道“你為什麽幫我?”
妖苓轉過頭,咧出個笑臉,撓頭說“畢竟過節嘛!大家夥兒都在一桌子吃飯才好。”
說完便雙手撩起粉裙,光著腳丫子躡手躡腳往渡船回去。
方蔥猛然舉起拿魚的手臂,想要將妖苓給的魚丟掉,可又猛然頓住,終究還是留下了那條魚。
少女不顧濕了衣衫,猛然蹲在海水中,雙臂抱著膝蓋,把頭埋進去痛哭。
眼淚最不值錢,可這會兒的眼淚又好像最是值錢。
最後,方蔥還是拿著那尾魚登上渡船,走到張木流麵前雙手捧起,眼眶通紅。
張木流點頭道“換身兒衣服去吧,等會兒一起吃飯。”
少女緊泯嘴唇,片刻後低聲道“我就隻有這一身衣服了。”
張木流笑了笑,伸出手,手中憑空多出一件疊的整整齊齊的長裙,雖是粗布,卻與方蔥所穿的顏色一模一樣。
白衣青年笑道“我昨晚上做的,好些年不縫衣裳,你湊合穿吧。”
方蔥此刻有種錯覺,好像這個劍客並沒有她想的那麽壞。可接下來的一通言語,瞬間讓這個才剛剛吃苦的二世祖又怒氣難平。
因為張木流說“衣服是粗布,不值錢的,我就不另外要錢了,但手工值錢,就一枚五銖錢怎樣?”
對於從前的方蔥,地上掉一百枚五銖錢她都不會彎腰去撿,可如今,她連一枚通寶錢都拿不出來的。
隻不過衣服還是要換的,錢欠著就行。
方蔥接過衣服,翻了好半天,抬頭看向張木流,大半天卻沒說出來一句話。
張寒漱一把奪過那粗布製成的墨綠色長裙,拉著方蔥回去船艙。
白衣青年伸手捂住臉,考慮不周啊!
不對,即便考慮到了,咱也不能堂而皇之的做出來給她呀!那成什麽人了?
眾人都在忙活,張木流依舊獨坐欄杆,飲酒不停。
不知不覺月已高懸,白衣青年握拳將右手屈做一個洞,也剛好裝的下一輪圓月。
青年默念“月中秋水,海上白衣。”
猛然間哈哈大笑,狂灌了陣酒水,轉頭看向已經滿座的眾人,朗聲道
“都在異鄉!”
…………
一處不知名的地方,有山川河流,更有草木鬱蔥。
有個白衣女子裸著玉足,懶洋洋趴在一處齊整石台前,手中拿著紙筆不曉得在畫些什麽。
該是在曬月光。
這個更喜歡別人叫她劉小北的女子劍仙,歲數極大極大。
不知何時起,人間有人在一年中挑出了二十四個節氣,秋分那天,人族祭月。
又過了不知多少年,有人覺得十五月圓,人也該團圓,人間便將祭月之時改到了八月十五,叫做月夕。
仲秋這個說法兒,好像稀裏糊塗就叫了出來。
人們總會將其與什麽搗藥的兔子,砍玉桂的樵夫,棄夫的仙女聯係在一起。
無數歲月中,那些個文人墨客寫過許許多多的關於月亮的詩詞。
可也唯有一個對她來說十分年輕的家夥寫的句子,她很喜歡。她想著日後若是見著了那個年輕人,定要替其叫一聲好。
自從人間有了一位蘇子,劉小北年年今日都會寫下歪歪扭扭幾個字。
“但願人長久。”
(昨天請假,今天一萬三千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