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竹 第十八章 似他廣額凶屠
遠處天邊驀然有些光亮,幾道身影片刻便到院內,都是青年模樣,紅衣背劍。看著倒是十分仙氣飄飄。一旁河水水麵之上,也多了一個身影,中年人模樣,看似隨意踱步,實則一步數丈。
站定後笑著與張木流道:“單挼餘雖隻是個小小元嬰,可也是我柢氓山嫡傳,就這麽死了可不行。”
青年又複白衣背劍,聞言笑了笑,一伸手將溪落扯過來,單手取出個白玉淨瓶就將其裝進去,這才淡淡道:“莫不是小竹山之事,柢氓山也有摻和?”
那人笑而不語,隻是一揮手將此地圈住,片刻間便如同又入秘境似的,廣袤天地隻餘張木流與方才那人。
白衣青年舉劍挽了道劍花,對那人笑道:“也無所謂了,無非是打一架罷了。”
也確實與那醉道人學了一劍,看似隨意一劍將張木流開膛破肚,實則就是在傳授劍術。
張木流笑道:“開膛破肚,是為究其不明,這一劍,便叫破障!”
手中遊方轟鳴不已,以無數劍影向那人斬去。那人也手中也忽然多了一柄長劍,以劍擋劍,金戈摩擦聲不斷。片刻後劍影消逝,遊方破風而去,卻不往那人,而是衝破天幕,不知所蹤。
一柄銀黑長劍憑空出現在小院內,直往河畔那人而去,後者受了一劍便暴退百丈,雲溪河水頓時激蕩起來。然後白衣青年重回院內,一伸手便將遊方握如手中,眯眼直視前方,那人再次由河中緩步而來。
“氣象不錯,隻是境界太低。”
中年人也是輕輕展開右臂,之前那把劍便被拿在其手中,接著說道:
“柢氓山藍華,也有一劍!”
張木流哦了一聲,一揮手,天地再次變換。你拉我入幻境,我便扯你進實境!
兩人已然身處一處峽穀,兩條河水匯入一處,方圓皆是石崖,直上數百丈。
藍華笑道:“小小元嬰,倒是好手段啊!”
張木流也是笑道:“請出劍。”
一道磅礴劍意由藍華手中往外散出,河水震顫不已,四周石崖也是碎石灑落不斷。
白衣青年低頭看著手中遊方,到底是隨黑如前輩殺妖無數的古劍,即便對麵那人是合道修士,境界懸殊,它卻戰意十足。
那人手中長劍脫手而出,直衝張木流。雖是出劍陰狠,卻是正氣浩然不盡。那長劍軌跡全無,張木流全然沒法兒預測,隻能靠著臨近身時的反應去躲。所以此刻便隻見一道劍光忽然閃現,往白衣青年刺去,青年辛苦躲避,可閃身至一旁山崖,劍影立時便尾隨而來,無論怎麽躲閃,都隻是堪堪躲過。
最終還是沒躲過一劍,長劍瞬間分化成數柄,竟然皆是實質。遊方劍意轟鳴,擋去大半,卻被一把暗紅長劍從後方刺穿肩頭。
張木流苦笑道:“原來是手使雙劍啊!”
藍華雙手各持一柄長劍,各打出一道劍氣將張木流斬退,後者撞向山崖,一時間碎石滾落,砸的河水波濤不斷。
手持雙劍的中年人笑道:“臭小子也不打聽打聽我們山頭兒?單挼餘之流,豈可與我柢氓山一概而論?誰家屋簷下不出幾個蛀蟲?”
張木流苦笑道:“是晚輩冒昧。”
話音剛落,兩人皆皺起眉頭。片刻後重返那處小院兒,便聽得遠處一道聲音傳來:“日漸沉西,宰完公雞,各家各戶,切記切記!”
一個胖和尚由遠處緩緩走來,也不念佛號,隻是手拿木魚不停敲擊,大笑不已。
一隻翻毛兒禿腚的獨腳公雞不知從何處來,撲棱著翅膀飛到半空,幾聲雞鳴後頓時天光大亮。
待雞鳴聲罷,將將放明的天空忽然烏雲滾滾,這十冬臘月,此刻竟然下起了瓢潑大雨,河水猛漲!
張木流與藍華對視一眼,苦笑道:“看來我們都讓人算計了啊!”
藍華望著那個和尚,淡淡笑道:“從前以為是和尚出山拿雜蛟,如今看來,原來是妖僧養蛟,莫非想再來一次水打秋浦?”
大雨如同天河倒灌,不多時河水已經要沒過河堤。和尚一步上前,張開大口,院內那些鬼物便盡皆被吞入口中。這時這和尚才開口道:“那你猜錯了,千年前他是他,如今我是我。”
張木流眉頭大皺,此處已經被和尚以一座陣法壓住,想要阻止山洪匯聚秋浦,已然來不及了。轉頭看向藍華,皺眉道:“前輩可有把握?
藍華笑道:“你這家夥這麽看不起我?你隻管去疏水,此獠交給我便是!”
白衣青年手持遊方便往和尚斬去,那和尚也不阻攔,任由一劍穿過身體,然後他卻是毫發無傷。
張木流思路急轉,看來這和尚真身不在此處。那四句話的確是千年前一位和尚所說,日落前將公雞宰殺完,隻有一個獨腳公雞免受一刀。適方才公雞已鳴,如今不知所蹤,那頭蜈蚣蛟該如何是好?
和尚瞬身到張木流身後,木槌一擊便將青年重新打退至院中,那和尚走上前去,看著院中眾人笑道:“問你們一個問題啊,你們說為什麽和尚皆是麵向西東,而不向南而坐呢?”
藍華緊皺眉頭,一揮手示意身後幾個紅衣弟子,將溪盉三人護住進入屋內,張木流也是伸手虛按一下,那間屋子依然消失不見。
張木流苦笑不已,看來自己這份手段也就是能起到保護一下身邊人的作用。想到此處,青年忽然搖頭一笑,心說我還真是傻啊!
轉頭與藍華說了一聲:“前輩幸苦。”然後便消失不見。
先前那處峽穀,是實實在在的人世間,就在小竹山以東五十餘裏。隻是被張木流煉化為秘境,成了一座隨時可進去,但方位不由張木流控製,卻會在主人所處一洲不斷飄移。既然無力破開和尚的大陣,那我便入秘境,由勝神洲隨意一處禦劍重返!
莫淼淼與溪盉眾人,連同老婦所在的屋子,都被轉至秘境內。那幾個紅衣弟子都是柢氓山年輕一輩的翹楚,藍華此行帶著他們,無非是想讓他們見識一下天外有天。當他們所處天地猛然變換後,幾人便苦笑不已。
其中一人無奈道:“幾位師兄,看來果真是天外有天,日後我們要常去遊曆才行,否則便隻是井底之蛙罷了。”
幾人皆點了點頭,驀然間一位白衣男子憑空現身,左右環顧一周後又瞬間消失。臨去前說了一句:
“各位道友且先幫我照看這三個孩子!”
雲溪河畔,那處小院兒現在就隻餘藍華與一個和尚對峙。和尚似乎也並不著急,笑眯眯看著藍華,手中木魚每敲擊一次便泛起一圈漣漪往周圍散去,震的水波蕩漾樹木搖曳!
藍華看著這位由佛入魔的妖僧,搖了搖頭笑道:“我來此就是為了給姓張的小子長一份見識,是誰將我們的行蹤提前告知於你的?”
和尚答非所問,反倒是自顧自說道:“我來告訴你剛才那個問題的答案!因為——南無阿彌陀佛!”
為何僧人唯獨不向南而坐?因為南無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全然沒有釋教弟子那份氣象,反倒是妖氣橫絕,如同現世佛閉眼成魔。
半空中出現一位黒氣環繞的巨佛,座下蒲團乃是人皮所製,手中念珠分明是無數顆人頭骷髏。這邪佛坦胸露背,赤腳盤坐於半空,待和尚說了一句話後便猛然起身,赤腳就往藍華踏去。
方才和尚說道:“都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今日我便脫下袈裟,立地成魔!”
手持雙劍也難以招架,藍華被一腳踏的沉入地下數丈,起身後便有些苦笑。這和尚身上已經有一條即將凝實的天地道意,離煉虛也隻差臨門一腳罷了!自己才是個初入合道的修士,估計今夜懸了。難道陵陽山到現在還不曾察覺此地異象嗎?
和尚似是看透了藍華心中所想,譏笑到:“那幫禿驢如今自顧無暇,你還是把希望寄托在那個年輕人身上靠譜些。”
張木流破開秘境重返人間時,已然在一處海上。確定了自身方位後,全力禦劍往江水去。於是便見得一道黑線由東海起,穿破雲海直去秋浦,聲勢之巨,數國都能看到。
海麵上有兩個人,已經躺了大半個月了,實在是受傷太重,隻能在海上調息養傷。今日終於差不多痊愈,正想離開便見得上空一道哦黑線劃過。
嶽然有些不可置信道:“他怎麽從另一邊兒來了?”
一旁的丘玄聰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禦風便追了上去,嘴裏還不停叫罵道:“你個心黑的臭小子!給我等著!咱倆打一架,我輸了我就跟我姓!”
嶽然無奈跟上,於是雲海之上便有一位劍客在前方禦劍而行,兩個修士在後方禦風追趕。
全力禦劍,不消一刻便重返那河邊兒,小院看起來依舊,還是張木流與藍華對峙的畫麵。青年一看這幅以小手段定格的畫麵,心說這年輕人不錯!白衣背劍,一看就是一副俊朗劍俠的模樣。
轉頭再次往上,左手舉劍右手持槍。龍膽攪出一個汲水龍卷,不停將河水吸入。遊方一道又一道劍光往河床斬去,河道深了許多,河水也略微降下去。
一頭大蛟猛然躍出水麵,通體暗紅,乃是獨眼蛟。雖是蛟身,卻有百足。張木流了然,果然便是千年前那條蜈蚣蛟!那雜蛟一個翻滾,便幻化成個和尚模樣,手持木魚不停敲擊。
張木流眯眼道:“原來如此!當年那位大師以獨腳公雞啄下你一隻眼,你張嘴吞了和尚,僵持千年,那位大師終究還是被你煉化!”
和尚點點頭,笑道:“真聰明!”
嶽然與丘玄聰趕至,看到眼前一幕都是翻了個白眼,兩人飛至張木流近前,嶽然無奈道:“看見沒有,你還說他膽小?好家夥真是個惹禍精啊!”
張木流沒搭理二人,自顧自大聲喊了一句:“想要比得老詩仙,藏著可不行!”
遠處一聲雞鳴,一位書生趕至。笑著對張木流說道:“張兄不必激我,耀日任光銘來也!”
原來那位題詞書生,是個石雞成精,但多行好事,功德加身,算得上正統儒家修士了。
任光銘化作一隻巨大石雞直衝上前,張木流祭出火盆,火煮雲溪河!境界也是猛然躋身分神巔峰。嶽然與丘玄聰對視一眼,各自祭出法器也往前去。
丘玄聰雙手各持一把金色長鐧,全然一副莽夫模樣,叫罵著就上前方。嶽然手使一柄齊刀,也全然沒有書生模樣。
傻子也看得出,若是攔不住這條蜈蚣蛟,傳說中的水打秋浦定會重現,到時不知要死多少無辜百姓。
那隻獨腳雞如同一道殘留神念,但凡和尚念出那四句話,便會現身除妖。可它不知道,和尚已經被這雜蛟煉化,如今和尚便是蜈蚣蛟,蜈蚣蛟便是和尚!
哪怕暫時躋身分神,張木流對這個已經煉化道則的大妖也頗為束手無策。
丘玄聰惱怒道:“姓張的,你小子就是個填不完的坑啊!害我倆被大真人揍了一頓,現在又引我們幫你揍這百足畜生,還他娘的是個即將煉虛的大妖!”
嶽然踢了其一腳,說先穩住陣腳,等一下我倆再揍他。
張木流被藍色火焰包裹,手中遊方不停積蓄劍氣,終於一聲轟鳴聲,劍氣衝霄!白衣青年雙手持劍向前劈去,前方二人一石雞急忙躲開。
丘玄聰跳腳罵道:“哎吆我去!你個坑貨出劍也言語一聲兒啊!”
那道劍光去時,和尚眼色狂變,瞬間恢複蜈蚣蛟真身,紅光大放抵禦劍氣,可依舊被斬去一半短足。
石雞也已經恢複人身,與另外二人麵麵相覷。眼神中無不透露出一句話——這他娘的也太猛了!
見到張木流轉頭看向自己,丘玄聰連忙豎起大拇指,訕笑道:“大哥!您是大哥,厲害啊!”
張木流沒理會這個話多又愛藏拙的傻大個,而是轉頭往後方看去。
溪盉家的小院周遭虛空破裂,一位渾身滿是血水中年男子手持雙劍飛到張木流近前,笑著說:“小子不錯啊!要不是你分他心神,我這不一定要打到什麽時候呢!”
藍華話音剛罷,收起手中長劍後默念幾句咒語。隻見雲溪河中忽然翻騰起來,不多時一個體型碩大的怪獸便浮在水麵。這怪獸一身鱗片,長著牛頭蛇尾,背有四翼,上腹下一對魚鰭,甚是嚇人。
嶽然長大了嘴巴,一時間不知怎麽開口。任光銘早就縮在一旁,雖不知這是個什麽,可同行是冤家啊!隻有丘玄聰一副大驚小怪的模樣,手指著河中異獸,驚呼不停。
那依舊薄衣不知道套了多少件上去的漢子,盯著河中異獸道:“娘咧!這又是個什麽玩意兒?張木流你家開怪獸園子的吧?”
張木流心說那是你還沒見過我家青爺。片刻後他轉身看向藍華,笑問道:
“鯥?可這是冬天啊!”
藍華也是笑道:“小子見識不淺啊!的確冬季不適合他出來,可你看這周圍還有冬天的樣子嘛?”
白衣青年青年笑道:“也不難猜,您家山頭兒叫柢氓山嘛!”
河中那頭上古異獸一聲牛吼,振動四翼便往蜈蚣蛟衝去。後者驚恐無比,轉身要逃,卻被幾人連手圍著,進退不得。
蜈蚣蛟口吐人言:“整整一千年了!你們還要如此逼我?那就別怪我再次舉河水打秋浦城!”
上遊信河水勢猛然洶湧,瀲溪與涫溪同樣洶洶而來,直匯入雲溪河。之前已經趨於平靜的水麵再次沸騰。
蜈蚣蛟將自身那道佛教道則剝離出來,投向雲溪,此刻鯥獸已至。
到底是上古異獸,哪兒是一頭由蜈蚣竊取水運,又煉化佛教道則的雜蛟能比,幾下而已,便將蜈蚣蛟撕裂成碎片。二者雖然沒有血脈關係,可但凡沾水,古獸與這雜蛟便如同爺爺打孫子一般。
眾人此刻並沒有除妖後的笑意,反倒是眉頭緊皺。這蜈蚣蛟雖然已死,可水患依舊,其磅礴而來,又夾雜一道已經凝實佛教道則,幾人苦笑不已。天地間的道則本身就是由自然而來,現在回歸自然就如同放虎歸山,幾人已再沒法兒阻攔。
張木流咬著牙順河水往上幾十裏,手持遊方不停劈砍,以遊方劍意劃出一道如同巨型水缸的囚籠。將洶湧而至的河水攔住,可不多時那河水便愈攢愈多,已經要離地數十丈。
藍華與幾人趕至,幫忙加固劍意,又各自取出法寶想將河水抽出。可人力終有窮盡時,哪怕幾人攜手,也才堪堪穩住水勢,讓其增長緩慢罷了!
到底是一道天地道則啊!
丘玄聰一邊辛苦支撐,一邊罵罵咧咧道:“他娘的陵陽的和尚死光了?老子都從東海過來打了好半天了,離這兒幾步遠的陵陽佛修硬是趕不到?”
事實上陵陽山的佛修早就知道了此處凶險,可千年前那位和尚一縷分魂堵在山門,向山中僧人提了兩問,僧人無人作答,佛心不穩如何出山?
那個已經被煉化的和尚,以一縷分魂堵住陵陽山。
第一問先前也問過藍華與張木流了,便是“為何僧人唯獨不向南而坐?”
誰都知道答案,可若是說出口,那份道則便會愈加凝實一分。
第二問便更加惡毒,一時間讓一眾佛修難以作答。
那道分魂笑問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我殺一人,豈不是成佛更早?”
眾僧人沉默無聲,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小和尚笑著走出來,對那道分魂笑道:
“修佛,是將廟裏的佛搬到心裏。成佛,是將心裏的佛搬去西方。我心向佛,心中無佛,心中亦有佛!如此便是成佛!”
“有人向佛一生,也隻是要與廟裏的佛做個交易。若是能讓我怎樣,我便為佛陀怎樣。此類並非修佛!”
眾僧齊喝第一問的答案:“南無阿彌陀佛。”
小僧再言,佛曰:“似他廣額凶屠,拋下操刀,便證阿羅漢果。”
雲溪河水中的道則轟然消散,河水緩緩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