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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鬧第二卷:連環難套 20、有臉漢子

  臉代表人的名聲地位,有大有小,可有可無;可買可借,可賞可留;可裝可充,可爭可丟;得之易失,失之難找。


  此時,鄭恩已經扯掉了老骷髏用細竹杆架子挑著的寬大長衫,還原了她中年婦女的本來麵目。


  中年婦女大約四十多歲年紀,雖隱居深山,衣服依然幹淨整齊,隻是臉上流露著一股淒苦、哀怨的氣息,尤其是往下抿的嘴唇和因下意識咬牙而微微顫動的兩腮,讓人覺得她似乎有天大的仇怨,在時時磨利牙齒,準備咬人。


  “想殺就殺吧!”那聲音像是一股寒流,簡直能凍死人。


  “你們又沒害我們,我們為什麽要殺你們!”鄭恩見那婦人兩眼盈淚,更加和氣地說:“你們不要怕,我們是好人!”


  “有時是好人,有時是壞人!就看碰上的是什麽人了!”懶蟲爬起身,揉著屁股,指手劃腳地耍著威風:“你們說,你們為什麽要躲在深山中裝鬼扮妖?是打家劫舍的強盜,還是專做人肉包子的商人?說得清白,另當別論;不說個小蔥拌豆腐,那就別怪我懶俠不客氣了!懶俠肩負人間道義,可是專一行俠除害的!”


  那姑娘坐起身子,倔強地說:“姑奶奶我閑著沒事扮鬼玩,與你這小兔崽子何幹?我就是不說,想殺想剮隨你便!”


  “我也不殺,我也不剮,我留著你給我天天做好吃好喝,洗衣服洗腳,還得夏天扇扇子,冬天暖被窩——”


  懶蟲正手舞足蹈地說著俏皮話,那姑娘突然跳起身,抓起地上大大小小的石塊,連珠炮似的砸了過去。


  “哎喲,你謀害老公啊!”懶蟲一邊叫喚,一邊繞著樹閃躲奔逃。


  “不要臉的東西,竟敢欺侮我老婆!”一個酒糟鼻子,窩窩眼,一臉青黑痘疙瘩,身穿錦繡長袍,頭戴軟唐巾,儼然富商打扮的矮胖漢子突然從樹後竄出,攔住了懶蟲的退路。


  幾乎同時,十多個手持刀槍棍棒的漢子從樹林中竄出,將懶蟲、鄭恩、婦人和姑娘全都圍了起來。


  “你們是什麽人?想幹什麽?”懶蟲卡腰叫道。


  那人指了指姑娘和婦人,怒聲說道:“我剛才已經說過,她是我老婆,那是我丈母娘!你個小兔崽子,不要臉的東西,竟敢欺負她們,不是找死嗎?”說話的同時,揮巴掌便向懶蟲臉上摑來。


  懶蟲雖說還不到十三歲,又自小在城裏流浪乞討,臉皮特厚,但想到自己在人家老婆麵前耍俏皮,被人家男人罵作不要臉,臉蛋還是紅到了耳朵根。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哪敢還手,脖子一縮,轉身就跑。


  那漢子見懶蟲逃走,突然從腰中拽出一隻鏈子稱砣,“嗖”一聲追著屁股打了過來。虧得鄭恩叫了一聲“暗器”,懶蟲應聲仆地,方才在稱砣擦著屁股的時候卸了力度,沒有傷了骨頭。


  那漢子打倒懶蟲,收了稱砣,一邊走向追打懶蟲的姑娘,一邊說道:“我的小寶貝,你可想死我了,急死我了!洞房花燭夜,是人生四大喜之一,本該讓你品嚐甜蜜的滋味兒,不知是喝醉了還是怎麽搞的,竟然兩眼一昏睡著了。第二天一早醒來,我用手一摸,你不在床上,就急忙到處尋找。找了屋裏找屋外,也沒找到你的影兒。


  “這是怎麽回事呢?我想來想去,想了幾天也想不明白。


  “論長相,我是不大帥,年紀也大幾歲,可年紀不能當錢花,相貌也不能當麵子啊!

  “論人品,我雖不敢說是道德楷模,但自認所作所為上對得起縣衙,下對得起鎮上百姓。我‘信義油坊’講信義,這是縣太爺題匾肯定的;我‘積善之家’、‘澤披鄉裏’,這也是縣主簿大人親筆題詞給我的榮譽。自我打理鎮上之事,廉潔奉公,認真負責,為鎮民謀福,任勞任怨,誰不誇我是個好官兒?


  “就拿你家來說。你寡母孤女,生活不容易,我再忙,也總要前去關照,別人不知,你自己難道不明白?為了讓你生意盈利,我安排家中仆人、保所保丁都到你店裏購貨;還讓酒樓老板娘李夫人幫你聯係生意,讓你多賺銀子,這些事有沒有,實不實?街上無賴鬧事,我讓人去替你解圍,這事有沒有?收費收稅,在規定範圍內對你店盡量減免,該不收的不收,能少收的少收,這事有沒有?你家做古董生意沒本,我讓我的酒樓借給你四百兩銀子,這事有沒有?後來賠了本,你媽氣得大病一場,是誰幫你家籌措藥費,請醫療治?你急需用錢,轉讓店鋪,聯係接手人,談定高價格,盤點貨物,現銀交付,哪一件事我沒讓人全力幫你 ?你娘病好,你手無分文,我破例讓你到酒樓做工,開的是高薪,這事是假是真?我心善,我仁義,我惜弱憐貧,該幫的我幫,該做的我做,你當著大家麵說說,我哪一點對不住你?

  “你嫌在酒樓做工掙錢慢,想走致富近路。你讓劉掌櫃給你找男人。‘不管是老是少,是瞎是瘸,隻要有錢就行’,這是你的原話,你認不認?我聽說這事,有些擔心。傍大款是致富最快的門路,這個我懂,可若嫁非正人君子,也可能跳進火坑。我對劉掌櫃說:這姑娘這麽聰明漂亮,你可得用些心,摸清底兒。莫要嫁非好人,將來受欺受苦,讓我這當頭兒的跟著丟臉,還落下不關心愛護鎮民的話柄。劉掌櫃扒來選去,方圓幾個有錢的不是年紀過大,就是脾氣古怪,沒有合適的,就對我說,要不,你發發善心,收她當個外室,也算救了她的急。


  “我說,幫她行,收她當外室不行。知道的說我心善,可憐窮人,不知道的還不說我趁人之危,霸人家姑娘?


  “劉掌櫃說,天下事都有個道理,有個規矩。她欠的銀子不是十兩八兩,你幫了她,鎮上這麽多窮的有困難的,做生意賠錢的,你幫不幫?你別的不幫,就是分遠近,她是姑娘,會有不好的議論;但若你都幫,你能幫得過來嗎?還不如收她為外室,怎麽幫她都理所應當。


  “惜弱憐貧,是人之大義。劉掌櫃說到這些,我不答應便顯得不仁不義了。我答應下來,讓劉掌櫃問你。


  “你當著酒樓眾人的麵又是人品好,又是才華高,又是高富帥,還仰慕已久,隻是無法表達,把我誇成了一朵花,我自己聽了都不好意思。我讓劉掌櫃問你不過應酬之詞,你這麽表態,我還能不答應嗎?你當著大家麵自己說,我說得有沒有虛頭?”


  ……


  那漢子有理有據,傾訴大仁大義施恩對方的功德,訴說當好人不得好報的委屈,指責對方忘恩負義的不是,那母女二人卻無動於衷,仍然憤怒地注視著,一副隨時準備拚命的架勢。


  眾隨從也在一邊七嘴八舌地爭著幫腔:


  “嫁人首重人品,盧哥積福行善,對人義字當先,這樣的好人往哪找?”


  “是啊,盧哥文武全才,你配他,才子佳人,天生一對,多好!”


  “盧哥這樣的人,打著燈籠也難找。方圓百裏的姑娘想跟他的數也數不過來。早幾天有一個姑娘因為追不上盧哥還要殉情上吊自殺呢!你追上了,怎麽不珍惜?”


  “盧哥收你當外室,這是積福行善,是救你脫離苦海,是給你一個光輝燦爛的明天!”


  “你想想,你欠債雖說開初隻四百兩,可現在本利加起來一千多了。你就算一天兼幾個工,日夜連軸轉,幾輩子也還不上了。跟了盧哥,債給你清了,房給你買了。吃喝穿戴盡你意,想吃什麽吃什麽,想穿什麽穿什麽。就是汴京城的高檔衣服首飾,也會給你買的;宮中禦廚的拿手菜,也是有機會帶你去汴京城品嚐的。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吃喝穿戴還是次要,關鍵是你跟了盧哥,撓糞雞變成金鳳凰,身份地位都提高了。有了麵子,鎮上人誰不巴結,這效益大的沒法說,天下人都知道,你難道不知道?”


  “是啊,盧哥高興了,給你一處生意管著,你就是老板掌櫃,誰見你敢不給笑臉,怕是縣衙的官們也要對你滿臉堆笑,巴結你招待得周到些呢!”


  “是啊,你管著下人一大幫。叫他們往東不往西,叫他們打狗誰也不敢攆雞,那發號施令高高在上的感覺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這才是人生的價值,你懂不懂啊,小嫂子?”


  “說話要講誠信,你追大哥,追上了,洞房之夜又跑了,這不是閃婚騙財嗎!”


  “這叫放鴿子,是犯國法的!”


  ……


  “不能胡說!肖姑娘是這樣的人嗎?什麽諾不諾的,肖姑娘不滿,一定是我有錯!”那漢子寬容大度地對隨從訓罷,又轉向那母女道:“我這些天都在想錯在哪,想來想去,可能是麵子造的孽啊!


  “我的彩禮送得不夠多,衣服首飾也買得太少;婚禮也太簡單了,沒有大擺宴席,沒有請親朋好友;沒有花轎遊街,沒有響器伴奏,真是太對不起你這樣的美人了!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你長這麽大,結婚是第一次。我辦得太簡單,讓你丟了麵子,你不滿意是人之常情。這是我的錯,我不怪你,隻怪我自己。好,跟我回去,我給你麵子,在酒樓大請客,請一班響器,唱三天大戲,重新熱鬧幾天,這行吧?”


  眾隨從也跟著七嘴八舌地勸說著:


  “小嫂子,大哥認錯了,你就原諒他吧!”


  “常言道‘臉皮厚,吃得夠’。麵子看似重要,實則一文不值。你也別太重麵子了,還是裏子實惠啊!”


  “對對,婚禮的麵子是一時的,長遠的麵子才重要嘛!”


  “是啊,婚禮舉行得是馬虎了些,可你以後是大哥的人了,誰敢不尊誰敢不敬,到哪辦事,誰敢不給麵子?”


  “什麽是麵子,有錢有勢就是麵子,以後大哥的錢盡你花,勢力盡你用,這不是長遠的麵子嗎?”


  “你隻要聽話,大哥不會虧待你。若當上酒樓掌櫃,就是商界名人,麵子就更大了!”


  “俗話說,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白天打得鮮血流,晚上還睡一個枕頭。兩口子過日子,是長遠的事,沒有什麽問題不能解決的。走,跟我們回去吧!”


  “大哥為找你雇工幾十人,上陝西,下湖北,去蘇杭,到川蜀,天南海北,銀子花了一大堆。僅發尋人啟事就用了兩捆紙,幾十錠墨!這情份還不夠嗎?”


  “你與大哥前世有緣,心心相印,要不然早幾天幾個挖藥的說在這裏遇上了鬼,消息傳到大哥耳朵裏,他怎麽會馬上就想到了你?這是神仙在顯靈,是暗中撮合你們破鏡重圓到一起呢!走走走,咱快回去!轎子在山下等著呢!”


  ……


  那漢子麵目雖說不雅,也不算十分醜陋;說話雖然庸俗,但也算有情有理。根據穿戴言行及隨從的呼應,應該是個有錢有勢有臉的人。且對那母女滿臉堆笑,表情十分巴結,連連地道歉賠不是!

  按常理說,這人又有錢又有勢 ,又這麽有臉,又這麽不惜一切地尋找,那姑娘就是冰凍的心腸也應該被暖出幾滴水來,但那姑娘陡然看見那漢子,便像是突然看見了毒蛇一樣,渾身顫栗著,嘴唇哆嗦著,直往後退。


  那漢子表情越是熱乎,那姑娘神態越是冰冷;那漢子話語越是動情,那姑娘表現越是恐懼;那漢子說得越是有理,那姑娘越是顫抖得厲害。


  那漢子邊說邊笑邊往前走,那姑娘邊哆嗦邊流淚邊往後退,退到剛才掉刀的地方,那姑娘突然彎腰將短刀抓起,抬臂向自己脖頸抹去。


  欲知後事,請看下回:沒臉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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