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餘初度 第四十四章 對酒當歌
過不多時,隻聽琴聲之外又有歌聲傳來。那聲音慷慨悲愴,顯是歌者老成持重,中氣充沛。仔細聽時,那歌中唱的是:“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幹戈日尋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煙塵蔽野兮胡虜盛,誌意乖兮節義虧。”唱至最後兩句,聲音已然由悲轉哀,落寞之情溢於語調。
眾人聞之,不禁有感而發。張閔讚道:“此人心係故國,感時傷懷,歌聲中不免流露出悲戚之意。如今天下紛擾,蒼生離亂,可不就是 "煙塵蔽野兮胡虜盛" 麽。可憐我漢家百姓,無端遭人蹂躪,隻得衣冠南渡,忍辱負重。”這時隻聽柳別離幹咳一聲,道:“聖人曰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閔兄既然心懷蒼生,不忍百姓流離,為何不投身軍旅,以戰止戰?”張閔聞言,不禁一怔。宇文迪忙道:“柳公子此言差矣。閔哥宅心仁厚,不忍天下蒼生受苦,乃是一片至仁。倘若叫他以暴製暴,那和殘虐的羯人又有什麽分別?”司馬雲衣亦附和道:“正是,世道這般紛亂,張閔哥哥絕不能從戎。”慕容溶月聞言亦暗暗點頭。
此時那歌聲甫歇,琴聲卻仍舊悠悠揚揚的傳來。隻是比之先前似乎更加聽得清晰了。隻見宇文迪側身朝前一指,道:“快瞧,前方有座客船。想必這琴聲和歌聲就是從此船中傳來。”眾人順著她所指看去,見下遊處約莫半裏之外,一座小船在河中順流漂著。
張閔因適才聞得那歌中之意甚合己心,因此愛屋及烏,很想見一見這歌唱之人。於是眾人調轉船頭,順流而下,朝那小船駛去。
不一會兒功夫,已離小船不過一射之地。張閔站在船頭,提一口氣,朝小船喊道:“江湖豎子冒昧打擾,請賜一見。”隻聽那船中琴聲攸得止住,少頃從船篷中走出一個中年漢子,頭戴玄色方巾,身披粗布麻衣,身軀挺拔,神態肅穆。見有人打招呼,那漢子拱手回禮,朗聲道:“足下客氣了。萍水相逢,即是緣分。在下有禮了。”說著朝張閔眾人一躬身。張閔亦作揖道:“我等自河北薊州而來,欲往江南去投親。不意在此大川上相逢,可是天意。先生若不嫌棄,請移步敝處,共敘一回。不知尊意如何?”那漢子道:“足下盛情邀請,敢不尊命?”說罷,將船搖至大船邊上,自己站在船尾,右腳一點,身子輕飄飄的淩空飛起,於眾人眨眼間已然落定在大船上。柳別離不禁讚道:“好功夫。先生這一手 "扶搖直上" 瀟灑俊逸,好生令人佩服。”那漢子笑道:“區區拙技,讓足下見笑了。”張閔道:“先生文武俱佳,可敬可佩。來,咱們對酌幾杯,再複暢談。”說著請那漢子一同進入船塢內。
待眾人坐定後,張閔等人一一作了自薦。司馬雲衣取出一壇梨花酒,擺在桌上。張閔打開酒壇,倒了滿滿一大杯,擺至那漢子麵前,又與眾人一一倒了酒,自己端起一杯酒來,道:“今夜如此良宵,又在這大川之上得遇江湖同道,當真教人心曠神怡。正所謂 "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則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來,咱們共飲此杯。”眾人一起舉杯同飲。一杯酒罷,張閔道:“先生適才所唱之歌,飽含家國憂思,足見先生是個憂國憂民的忠貞之士。隻是不知尊駕如何稱呼?”那漢子笑道:“在下浪跡江湖,四海漂泊,早已將名利生死看淡,說到家國憂思,實是抬舉我了。在下姓李,名星河,這首《胡笳十八拍》是我少年時極鍾愛之作,每常讀之,往往黯然神傷。後與拙荊蘇氏情投意合,偶然間將此大作譜成琴曲,餘伉儷琴歌和鳴,頓悟世間鏡花之理,遂攜手寄情山水之間,放浪形骸之外。雖無錦衣玉食,華屋暖閣,然山水田園自有別韻。此中樂,不足為外人道也。”說罷哈哈而笑。張閔道:“李先生超凡脫俗,已將俗世堪破。在下慚愧,仍被俗務纏身。隻恨此身非我有,不知何時才能似先生這般超然物外,忘卻蠅營。”李星河道:“張兄弟過謙了。你等皆是青年才俊,風華正茂,正當縱馬揚鞭馳騁四方。如今一介布衣,當知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倘若有朝一日為國效命,須知居廟堂之上則憂其民。如此也就罷了。”張閔聞言,肅然道:“先生教誨,在下銘記在心。”李星河哈哈一笑,道:“張兄弟不必如此。如今世風日下,還能心係故國之士已經不多了。唉,我這一生,坎坷頗多,現今參透道法自然,已無俗念。這錦繡山河,隻能靠你們重整了。”說罷舉起一大杯酒,朝眾人一敬,昂起頭一飲而盡。
張閔為他灑脫豪氣所感,亦敬之幾大杯酒。不知不覺間,那一壇梨花酒已經喝的涓滴不剩。張閔道:“雲衣妹妹,煩你再去取些酒來。咱們與李先生再痛飲幾杯。”隻見司馬雲衣俏臉緋紅,怯怯喏喏,卻不起身。原來他們自燕王府出發時所帶的酒早在南下路上已經喝完了,這最後一壇梨花酒還是司馬雲衣偷偷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現在也已經入了眾人肚腹之內。
李星河見司馬雲衣頗有窘態,心下已料得幾分。隻見他哈哈一笑,站起身道:“在下船中有壺老酒,雖不敢說是瓊漿玉液,卻也是上等佳釀。既遇有緣人,自不敢藏私。眾高賢少座,在下去去便來。”說罷出了船塢,一個箭步衝上船頭,再一眨眼已經落回至小船上。
張閔眾人坐在塢內正說著閑話,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隻聽塢外一人道:“眾高賢久等了。”言畢隻見外邊兩個人攜手走了進來。張閔等人一看,見李星河一手捧著一個大酒壺,另一手攜著一個美貌婦人。那婦人不過三十多歲,然而容顏絕麗,身形婀娜,宛如少女一般無異。那婦人見眾人一時愣愣的瞧著自己,不由得低下了頭,屈膝朝眾人福了一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