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塑料袋裏的白蘿卜
蒙校長十多天前離職了,他在職的這些年,各方麵的工作差強人意。新的校長會是誰?眾人翹首以待。如果把春雨中學比作一艘航船,校長就是掌舵人。師生眼裏的校長,他必須要有深邃的目光,雷厲風行的風範,指揮若定的大氣,給全體師生以路標。試想想:誰會把一艘裝滿乘客的船,交給一個猶豫不決的人?誰會把一個連接生命的舵,交給一雙軟弱無力的手?
中午,大家在微信工作群裏看到了通知,下午四點全校教師在階梯教室開會,新任校長要走馬上任了。
萬眾期待。任葦作為後勤人員的代表也列席了會議,她和真真坐在一起。會議由行政辦主任戴憶主持,前麵的幾項程序完成後,戴憶說:“下麵有請新任校長路校長為大家講話。”
路校長四十多歲,年富力強,一頭幹練的短發,顯得憨厚,真真貼在任葦耳邊說:“你看,這位校長和演員陳建斌長得很相像,但願能靠實力來吃飯,聽說,是從溫州一所高中來的。”任葦往台上看了看,是啊,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
慢慢地,路校長的演講征服了大家,他的很多觀點有自己獨特想法。章如菊邊聽邊做著筆記:校長要能夠超越職權影響他人,校長的成功在於推動他人成長,校長要將注意力集中於解決問題,校長影響教師的最有效辦法是帶他們進步。
路校長最後和大家分享了他今後的舉措,成立金牌教練組,成立競賽委員會,讓更多的尖子生衝擊頂尖名校。他的發言引來下麵一片掌聲,好多年了,春雨就是需要這種氣吞山河的聲音。從教二十多年,章老師厭倦令人恐懼的領導、吹捧的領導和放任的領導,新來校長如一縷清風,讓她有理由相信,春雨的明天會更加希望。
田真真和任葦也在認真聽著:“除非你心甘情願比普通人付出更多努力,全心全意投入工作,否則你永遠沒有資格身居高位。”
這名句話,和田真真的師傅所說的不謀而合,她的師傅是馮梅老師,春雨學校的骨幹教師,語文名師,近四十歲,教出的學生有的上了清華北大。
春雨學校有個傳統,剛入職的大學生會有一名資深的教師傳幫帶,田真真很幸運,遇上了馮老師,她還依稀記得當年“師徒結對”大會上,作為老師代表的馮老師的發言:
今天會議的主旨是“師徒結對”。我喜歡“師傅”和“徒弟”這兩個稱謂,這兩個親切的詞,將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靠近了,彼此不再陌生,消除了距離。當然,在私底下我更願意把我的徒弟當成朋友。
如果把春雨學校比作一泓平靜的湖水,年青的你們就如同一條條奔流的小溪,使這汪湖水波瀾起伏,風生水起。如果把春雨學校比作一片浩瀚的森林,你們就如同一隻隻翩飛的鳳凰,使這座森林雲蒸霧繞,鳥語花香。
現在,你們已穩步地站在了講台,對於你們來說,我是年長者,淡淡的白發,淺淺的皺紋,是我唯一的發言權。為此,我向你們提出三點忠告。一,永遠牢記自己是老師;二,把閱讀當成一種習慣;三,教學,追求精致和諧。
一個多月來,我和我的徒弟在一起交流、切磋、探討,我喜歡這種方式和氛圍,它讓我們彼此製衡,相互提高,共同進步。
當我站在講台上,我的目光越過學生的頭頂與年輕的朋友相遇時,我從她們變幻的眼光中讀出頗多內容。她們眼裏流露的信任,讓我有片刻的放鬆;她們眼裏的迷惑,讓我不得不更深入教材;她們眼裏的探詢,讓我肩上的擔子更加沉甸甸的。還好,我們在春雨的同一屋簷下,來日方長。
現在,你們需要渡橋,你們需要便道,你們需要一個比較簡明又比較直接的觀察視角。我和我同輩的教師們願意,借你們這樣一副目光。
前輩慷慨無私的指引,田真真把自己逼向了一種高度,作為一個班主任的同時,她把教學工作和班主任工作放在同一架天平的兩端,如果某一方稍稍失重,另一端就愴然墜地,對她而言,兩方麵工作的時效性已經直接關係到生命本身的平衡,不能有絲毫的懈怠。
每節課,任葦都用心盡責。課堂上,四十多雙明亮的眼睛望著田真真,全班同學屏氣凝神,聽著她的講述。這節課,她講的是仿用。屏幕上,她打出了如下文字:“北方的雨,下得豪爽、酣暢、粗獷、幹脆;南方的雨……”
學生們攤開紙,低下頭,冥想苦想。田真真走下講台,四下巡視,不經意地瞅了一眼窗外,細雨綿綿,南方的雨下得纏綿、溫柔、纖細、持久,有幾滴雨珠透過厚厚的玻璃直濺到她的心底。她的心不由一緊,心緒被拉回到了去年秋末的那個淒迷的雨中,雨中的那人那事。
那天,她正趴在辦公桌上備課,忽然接到門房的電話,說有一位家長找她。她連忙擱下筆,走下樓去,徑直奔到門房。環顧四周,卻不見一位外訪人的人影。年輕的門衛用手指示意了一下。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往車棚裏望去,看到了一團瘦小的身影。
田真真試探著走過去。這是一張陌生的臉。她臉色蠟黃,頭發紛亂,雙目有些呆滯。一件醬紅的秋裝,一條早已褪色的草綠色褲子,色彩搭配極不協調,星星點點的稀泥在褲腳形成了一條條花邊,無比的落寞和窘態,這是一位艱辛的女人,田真真想。
還沒等她開口問詢,女人就連珠炮地說開了:“老師,他們把我關家裏,給我灌藥,我不肯,他們把我按著,把我嘴巴都撬出血了,我偷著跑出來的,我好冷。麻煩你把我的方蓮教好一些,我給她送衣服來的……”
家長的話語有些支離破碎,田真真努力地邊聽邊整合,知道了大概情況。很明顯,這位家長的精神有些輕微的錯亂。但是,在她的心裏,一直有一個溫暖清晰的方向,那就是女兒讀書的課堂,女兒是她生活下去的動力,女兒是她唯一希望,隻有女兒,才能讓她擁有片刻的寧靜和安慰。
看著她嘴角滲出的血跡,田真真有些躊躇。短暫的猶豫之後,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潔淨的餐巾紙慎重地遞過去。女人沒有接,一動也不動,木然地站著。田真真堅定地一步一步靠近她,伸出沾有此許墨跡的手,輕輕地,為她擦拭著血汙。家長一動也不動,雙眼茫然地看著田真真。
為了打破空氣中的沉悶,田真真開玩笑地說:“您找我還有其他事吧?”這句話好像提醒了她,她像變魔術似地從身後拿出一個黑色的塑料袋,雙手遞到田真真的麵前:“老師,這是我送給你的東西。”田老師瞅了一眼沾滿汙水和稀泥的袋子,連連後退,本能地拒絕,伸手擋著。一推一擋之間,她們的雙手隔著一層塑料的厚度相握了,家長的手冰涼,眼裏更多的是慌亂和無助。
待田真真緩過神來,家長將袋子塞到她手裏,衝進雨簾,向校門外奔去,很快,雨水交織的網將這位可憐的大姐吞沒。
無可奈何,田真真隻好拎起袋子。
回到辦公椅上,田真真好奇地打開袋子,看看裏麵是幾個白蘿卜,根上還沾著泥土,白白胖胖,它們安靜地躺在一起,像幾個熟睡的嬰兒。
頓時,田真真的眼前浮現出了一幕場景。在泥濘的田塍上,這位女人肯定曾經思考過掙紮過,用什麽作為和女兒老師的見麵禮啊?家徒四壁,空空的口袋,她隻有走到自己的菜棚裏,在自己的領土,在一片蔥蘢之中,在一片慌亂之下,拔起幾棵蘿卜,讓老師煲湯清清肺吧。
田真真知道方蓮的家世,知道這是一個求學艱辛的女孩,女孩平時寡言少語,性格孤僻,臉上很少有笑意,她把全部的精力全用在學習上。
終於到了一月一次的放假,田真真早早地叫上方蓮,在一家水果店裏挑選了五斤飽滿的金桔,要方蓮捎回家去給她媽媽。懂事的方蓮執意不肯,在真真連唬帶嚇的威逼之下,才勉強收下,她羞紅了臉,低著頭看著鞋麵。她穿著一雙灰色的布鞋,不整齊的針腳,看得出製作者的工藝不大精良。在一群姹紫嫣紅的女生中,是那樣地令人心酸,似一朵貧瘠土地上綻放的蘿卜花。
返校的日子,方蓮在餐廳門前遇上田老師,興衝衝地說,她媽媽這幾天病好多了,她媽媽在村裏逢人就講,女兒的班主任買桔子來了,好大好甜啊!方蓮邊說邊笑,眼裏閃動的光芒,讓田真真甚感欣慰。
記得在一次班會上,方蓮說,她最大的願望是考上一所醫科大學,學好真正的本領,將來,根治媽媽的病,還給媽媽一個健康的身板。
方蓮在講述時,沒有其他男孩的慷慨激昂,語言異常平靜,就好像在做一件觸手可及的事情。站在講台上的她,一頭齊耳的短發,一雙撲閃著的天真無邪的眼睛,一身樸素的衣裳,像一朵淡雅的花在靜靜地開放,是那麽和諧,那麽恬靜。
事隔多日,在一次集體打掃辦公室時,田真真從辦公桌下的書堆裏,翻到了一坨濕漉漉的東西,猛然間,她終於憶起來,那是家長送給她的白蘿卜。她忐忑地打開塑料袋,驚訝地發現,十多天的窒息,它不僅沒有死,反而葉子又吐出了新的嫩芽,根須緊緊地抱在一起,更粗壯更有力。她不禁被它們堅韌頑強的生命力震撼了。
一個午後,陽光淺淺地照著,瑰麗色的光芒籠罩著整個校園。在校園一角的空曠處,田真真選了一處平坦鬆軟的地方,蹲下身,用十指刨了四個坑,小心翼翼地將蘿卜放下,細心地培上土,她深情地望著它們,夕陽將最後的紅暈鍍在蘿卜的葉片上。
她相信,這些不起眼的小精靈,在大地無私的滋養中,在風霜雨雪的磨礪中,在皎月清冽的呼喚中,在殷殷目光的期待中,未來的日子裏,一定會開出潔淨璨然的花朵。
是的,熬得過風霜,才能繁花似錦;熬不過,隻有出局。
田真真平時工作的細心耐心和真心,學校領導看到眼裏,行政辦的副主任目前還是一個空位,虛位以待,田真真期待自己的人生出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