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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性格乖戾的刁蘭花

  謝雨在鎮醫院躺了整整兩天,終於醒了過來。


  當她醒過來時,一個小生命從她身體分離了出來。是一個胖胖的小男孩,和他父親一樣健壯。懷抱嬰兒,她號啕大哭,哭了一個下午,嗓子哭啞了。那年,謝雨才22歲,正是如花的年紀,一朵花剛剛綻放,瞬間就衰敗了。


  怎麽辦?回家?回到那個遙遠而溫暖的江南小鎮?


  如果帶著兒子走了,留下紅軍一人,那他該多麽孤單!當他月夜醒來,誰陪他說知心話?謝雨熱淚長流,不由得抱緊懷裏中的兒子:紅軍,我們永遠在一起。


  從此,奶奶變得寡言少語。


  在楊玉成和眾鄉親的幫助下,那帶著任紅軍體溫的青磚出窯了,一間小瓦房也落成了,青磚青瓦,簡潔幹淨。謝雨知道,這是鄉親們的恩情,於是,她工作更賣力,把全部精力傾注給孩子們。說是奇怪,課堂上,她像施了魔法,隻溫柔一眼,平時那些調皮不懂事的鄉下小屁孩,刹那沉寂。


  謝雨給兒子取了名:任小軍。任紅軍,你在我們身邊從沒走遠!

  每次她思念丈夫時,就用一雙顫抖的手,撫摸著牆上的每一塊磚,每一塊磚都像是他的臉。


  每次她低頭親吻著小軍嬌嫩的臉頰時,仿佛又看到了丈夫的影子。


  從此,謝雨換上了粗布衣裳,用包裹背著小軍,燒火,洗衣,種菜,喂豬,喂鴨,上課……


  晚上,附近村裏的很多大姑娘和小媳婦,擠進門來,謝雨為她們畫枕頭,畫鞋墊。花、草、蟲、鳥,這些意象都是謝雨作品中常見的,樣樣栩栩如生,惹得這些前來者驚歎不已,謝雨從不收費,但這些討畫的人總會留下一些東西,比如幾個雞蛋,一瓶罐頭,一塊小毛巾……


  謝雨拿著這些物品,到附近小賣部去換幾個零錢,一毛一毛在存著,她放下了尊嚴,她要頂起這個家,要把兒子撫養成人。


  清明時,她背著兒子為紅軍上墳,卻看到紅軍的墳頭早有一堆燒過的紙錢,這樣的場景以前也發生過好幾次。謝雨曾暗中觀察,但沒發現這個好心人。


  這個人是誰呢?謝雨思來想去,腦子一片茫然。


  這人是刁蘭花。


  刁蘭花和任紅軍是娃娃親,她比紅軍大兩歲。刁家是鄰村,離這兒不遠。小時候刁蘭花也是蠻可愛的,像朵蘭花一般。在她十多歲時卻出事了,那天下大雨,小蘭花去上學,在一座木橋上摔倒,腳下一滑,滑到河心,幸好河裏有一隻木船,她掉落在船,撿了一條命,可她門牙掉了兩顆,斷了三根肋骨,從此站不直身體,一直彎著腰,說話大門不關風,撲哧撲哧的,像一個用蠻力的鐵匠在使勁扯著拉風箱。


  女大十八變,可她長相越變越糾結,越來越慘不忍睹。任紅軍當年從軍是自告奮勇的,一成是熱血沸騰,保家衛國,九成是為了躲避刁蘭花。


  她在家苦苦等了一年,沒有任紅軍的片言隻語,有些絕望了,她的父母也眼見大事不妙,趕緊把她嫁了。她的現任丈夫,名叫任泥鰍,就是任紅軍的親弟。當年,任泥鰍也是苦難深重,正愁找不到對象,媒人轉變了思路,雙方家長也同意,就這樣。原本出口轉為內銷,弟弟把未過門的嫂嫂娶進了門。所以,村民們稱刁蘭花為任二嫂。


  任二嫂,駝背,眼尖。


  任泥鰍,鬥雞眼,耳聾,黑不溜秋,偏瘦,長得就像一隻泥鰍。村民們飯後開玩笑說,任紅軍是他母親一絲不苟生出來的,任泥鰍是他母親放屁一不小心蹦出來的。同是一根生,竟天壤之別。


  看到任紅軍攜著謝雨回家的那一刻,刁蘭花心如刀割。她認定是謝雨從中插了一杠,搶走了自己的原配丈夫,以致於讓她下嫁給這個死鬼泥鰍,日子過得無滋無味。所以,她恨謝雨,她的恨,不露聲色,而是埋在心底,就像泥鰍把鱗片埋於皮膚之下。


  榕樹下的老屋,刁蘭花夫妻倆不想要,一是老屋過於破舊,二是這兒人來人往,吵死個人。她和泥鰍在離榕樹不遠的一個池塘邊,蓋起了兩間房,池塘麵積很大,任泥鰍在池塘裏養了很多泥鰍,每年收入很可觀。


  當任紅軍複員時,刁蘭花已是兩個孩子的娘了。每次看到器宇軒昂的任紅軍在村裏行走,她心裏酸痛,她認為他就是自已園子裏飛走的一隻白鴿。


  任紅軍去世時,她比任何人都哭得傷心,有時泥鰍出了門,她就把自己一個關在屋裏哭,不敢大聲,是那種壓抑的哭。每逢節日,她總是一個人帶上香和紙,來到任紅軍的墳頭。


  墳頭長滿了青草,沒有墓碑,更沒有墓誌銘。刁蘭花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揪著墳頭的青草,就像抓住了任紅軍的手,她久久不願鬆開,她私下喜歡這種感覺。


  她認為,如今任紅軍的死,全部責任在於謝雨這個女人,如果她本分些,不想住什麽新房,如果她能分擔他的事務,挑得起水桶,陪在他的身邊下窯水,那將什麽事也不會發生。女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光漂亮有什麽用?難怪人們都說紅顏禍水。從此,她性格變得乖戾,開始憎恨一些美的東西。例如,謝雨。


  寒假和暑假,謝雨總會找一些事情去做。用背簍背著小軍,幫人曬蝦子,幫人殺魚,幫人縫補魚網……無論多麽累多麽忙,她的一頭短發總是那麽幹練,不淩亂;她的衣服總是得體,就算上麵打著補丁,每個補丁的針腳也是認真的。她的嗓子不舒服,話不多,便將微笑留在嘴邊。


  忙完一天的活,她整了整衣襟,親了親小軍的臉蛋,帶著夕陽投下的的影子,走進黑夜,走向青磚青瓦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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